05
暴雨如注。
李絮坐在一架施坦威三角鋼琴前。
象牙白飾麵結合歐洲楓木,限量定製的配色,令這隻靜臥的龐然大物更顯優雅矜貴。
剛剛借用浴室洗過一個熱水澡,李絮身上寒氣被驅散,冷棕長發微濕,發尾沁涼地掃過手臂。
Sphynx自來熟地趴在譜架上,一邊用那雙湛藍眼珠觀察她,一邊懶洋洋地舔爪子。
大約四十分鐘之前,為了拖延事情的發生,李絮揪著它主人的衣擺,鬼使神差地提出想要一杯白蘭地。
猶如某種拙劣的把戲。
談不上拒絕,又不似欲拒還迎。
言漱禮沉默片刻,沒有戳穿,隻輕描淡寫說了句“我戒酒了”。隨後略一思忖,撿起她搭在島台上的衝鋒衣,轉身出了門。
偌大屋室,惟餘一人一貓,麵麵相覷。
空等幾分鐘,確認他真的就這麼走了,且短時間內沒有返回的跡象。
李絮蹲下身來,輕輕碰了碰Sphynx濕潤的鼻子,茫茫然又親昵地,“他乾嘛,就這麼留我一個人在你們家,不怕我做壞事?”
Sphynx大概早已習慣居住於此地的人類古怪作風,蹭著陌生人的柔軟手心,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煲水聲。
“你說。”隱隱約約猜到原因,卻不敢篤定,李絮虛心向小貓咪請教意見,“一句話都沒有,究竟是不想讓我走?還是後悔攤上了麻煩,在體麵地給我機會,讓我識趣些自己走?”
小貓咪不理解人類彎彎繞繞的心思,佗佻眯著眼,自得其樂地追著她的手指玩。
李絮忍俊不禁。
遠眺一眼窗外霓虹失焦的夜,想了又想,還是作罷。
“不管了。”她攤開手,讓Sphynx將腦袋鑽進來,好聲好氣同它打商量,“雨下這麼大,避一避不為過吧。”
原本尚存些許邊界感,不想貿貿然闖入主臥。結果花時間走了一圈,才發現這房子有健身區、有影音室、有貓咪玩具房、有恒溫泳池,應有儘有,就是沒有客臥和客浴。
從裝修伊始,就完完全全沒有接待他人的打算。
主臥衛生間是半開放布局,雙衛雙浴雙島台設計,空間極闊,但物件極簡,不見第二人存在過的痕跡。
李絮潦草衝了個澡,濕涔涔走出來,身上裹著淡淡的皂感焚香。
嗅了嗅手腕,她暗忖,原來他的香水和沐浴油是同一個氣味。
Sphynx很乖地蹲坐在門口等待,昂首挺胸,像一隻長著ET臉的小騎士。
一見她出來,即刻長長“喵——”一聲,尾巴柔軟地拍了幾下空氣。
有個臆測成分很重的觀點:認為貓咪天性怕水,對水聲尤為敏感,守在浴室門口是怕人類溺死在裡麵。
之前讀到還嗤之以鼻,實際麵臨,又格外願意相信這種充滿主觀浪漫色彩的說法。
Sphynx儘到可有可無的職責,收到人類軟意綿綿一頓擼,昂著下巴,翹著光禿禿的尾巴,一臉驕傲地在前麵引路。
可惜方向走反了,誤將她帶到了言漱禮的琴房來。
琴房與書房是連通的設計,蔚為壯觀的巨型書牆下,由柚木與原石砌高一處不規則的梯台,居中靜臥一架象牙白三角鋼琴。
燈光淡弱。
這隻龐大而優雅的怪物,兀自在夜裡熠熠發光。
李絮站在過道,沒有移開視線,感到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閃耀。
大約八歲左右,她正式開始接觸鋼琴。
因為潘盈盈的女兒鋼琴學得好,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就登台拿獎,很得李兆霖寵愛。羅躍青聽說了,就也逼著李絮去學,想要以此攀比,以此討好。
可是李絮好討厭鋼琴。
越深入學,就越討厭。
藝術是一道窄門。她根本沒有所謂的音樂天賦,又錯過了最理想的啟蒙年齡,需要額外花費好幾倍力氣,才能勉勉強強跟上進度,顯得不那麼笨拙。
她將所有的課餘時間都傾注到了練琴這件事上。然而距離達到羅躍青的期望,得到李兆霖的讚賞,還有好遠好遠的一段路。
她總是做不到令人滿意。
那時候常常躲在被窩裡掉眼淚。難以接受努力卻沒有回報。難以接受自己的平庸。更難接受媽媽對自己的愛,是有條件的愛。
為什麼自己不是那種遊刃有餘的天才呢?
為什麼自己無法像老師教導的那樣,理解巴赫的線條與邏輯,共鳴貝多芬的激越與悲愴,從李斯特的炫技與抒情之中得到樂趣,在莫紮特的靈動與明亮中得到慰藉?
為什麼自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不討人喜歡的笨小孩?
有一次暑假實在想出去玩,不肯練琴,和羅躍青大吵了一架。羅躍青因為李兆霖那天沒來看她,白白裝扮了一番,傷心又怨懟,直接就進了房間,沒有再理她。她哭著踩製音踏板練了一個多小時的C大調小奏鳴曲,然後跑進房間和媽媽認錯,流著眼淚說“我練琴了”。
記憶中與鋼琴有關的,好像都是這種委屈而不甘的片段。
除了高一那年的音樂選修課。
期末考試抽簽,她抽到和言漱禮一起合作表演,四手聯彈巴赫的Gottes Zeit ist die allerbeste Zeit,一首為葬禮而作的康塔塔。
當時他們在皮亞佐拉的Libertango和這支小奏鳴曲之間做選擇,沒有過多猶豫就選定了這首。理由很簡單。因為它隻有20個小節,技巧淺易,對稱簡潔,不需要堆砌大量時間去練習。
每逢周三、周五的夏日清晨,他們都會默契地出現在無人的鋼琴教室。坐在同一張琴凳上,讀著同一本曲譜,無言地練習一二聲部的協作。
“曲譜速度標的Molto Adagio,彈這麼快,我們很趕時間嗎。”
這是互相交換姓名以後,兩人第一次排練,言漱禮聽完她演奏,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懸鈴木底下,冷淡而倨傲的一張臉。
李絮記到現在。
如今時過境遷,曲譜早已記不確切了,惟有他講這句話時的神態還記得清晰。
然而長期訓練會遺留副作用,被音符刻在身體的本能隱約還在。李絮沒打開施坦威的SPIRIO自動演奏係統,在腦海中靜靜回溯,拚湊記憶,慢慢慢慢在琴鍵上敲出了音符黏連的一個小節。
好久沒彈琴。
手腕僵硬,有幾處錯音,歪得李絮自己都笑了。調子也立不穩,輕飄飄浮在空中,虛得不像話。
因為她控製不好速度,所以當年負責的是高聲部,由言漱禮首先引領節奏,她再緩速切入進來。她的部分將近全程都是兩手交叉的交錯演奏,前一音慢起鍵,後一音慢落鍵,輕緩地提腕、壓落。這麼磕磕絆絆地回憶,好像也勉勉強強將整支旋律彈了下來。
“喵嗚!”
臨近收尾,樂章陡然被Sphynx打斷。小貓咪警覺地抖了抖耳朵,翹起尾巴,踩著琴鍵從譜架上跳了下來。
琴聲戛然而止,李絮驚了驚,視線下意識跟著它走。
轉過去才發現,門邊倚著一抹高大身影。逆著光,看不清麵容,目光一瞬不瞬,不知倚在那看了多久。
沉默柔軟地流淌。
李絮抿了抿唇,今夜不知第多少次說出這個詞,“抱歉,私自碰了你的琴。”
頓了頓,又補充,“還借用了你的浴室。”
言漱禮沒有在意她的無禮。或者說,他之所以會將她帶回家,就是因為這份無禮導致的結果。
他慢慢走近,被身軀遮擋的燈光,複又海水一般靜靜滲入琴房。
“Molto Adagio彈這麼快,很趕時間嗎。”
他語氣平淡,評價天氣般隨口評價她的琴技,弓身將一雙嶄新的女士拖鞋放在地上。杏仁奶白,和他腳上的暴雨鋒灰,同款不同色。
同一句話,難講是不是巧合。
李絮心裡浮起一種微妙的感覺,啞然片刻,輕聲笑了笑,“忘譜了。”
她無比從容地坐在琴凳上,微微仰頭望他。那張麵龐被夜色鍍上了一層異常清麗的美感,薄胎薄釉,瑩潤白皙,兀自發著光一般。令人不自覺想試探究竟是何質感,是否真實存在。
言漱禮伸手撚了一下她散落的發尾,撚得手心一片濕涼。
“沒找到風筒?”他問。
李絮懶散搖頭,“不管它它也會乾的。”
昏暗燈光下,言漱禮琥珀色的眼瞳一片沉靜,他鬆開觸碰她的手,突然說,“行李箱不在門口,以為你走了。”
“你這是後悔了,想我走的意思嗎。”李絮挑眉瞧他,嘴角輕輕翹起,眼底有光暈流轉,不知是認真還是戲謔,“我怕我聽不懂暗示。”
她的長發鴉青濃密,隨意披落著。肩上掛一條薄薄絲裙,脖頸修長,背薄薄一片,皮肉玉一般昳麗清曜,看起來像撥開層層海浪來到人世間的美人魚,濕涔涔坐在月下礁石的海妖塞壬。
他俯首,她仰視,這樣的距離,好似彼此都被獨一無二地盛入眼中。
言漱禮盯著她微顫的濃密睫毛看了半晌,沒有立即表態,也沒有將這對視維持下去。
他彆開視線,右手覆在琴鍵上,不疾不徐敲出幾個音。
輕緩地。
肅靜地。
將她缺漏的曲譜一點一點彈完整了,而後才很慢地開口:
“給你帶了白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