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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失 空殼麵包 4317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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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電梯上升。

轎廂寬敞明淨,鋥亮鏡麵倒映一雙男女身影。

言漱禮身上隻一件純白短tee,麵料被雨水隱約洇濕,撐出明顯的肌肉線條。勁瘦有力的小臂青筋微微凸起,一手扶穩行李箱,另一手不動聲色握住身邊人。

李絮將兜帽往下拽了拽,露出一雙若有所思的水亮眸子。

男款衝鋒衣對她而言過分寬大,一路裹得嚴實,亦步亦趨被牽著走,並未淋到多少風雨。

挨得好近。

言漱禮稍稍鬆開鉗製的重量,以一種隨時可以被掙脫的力度攥著她,像不經意揉皺一張紙,又試圖以手心的溫度熨平。

李絮偏著頭,聽之任之,目光反方向遊離。

四十餘秒後,電梯緩停。

李絮回正視線,與他在鏡中短暫撞了一下。沒來得及躲,或望入對方眼底,雙開門就已徐徐拉開。

與陳彧家強調科技感與幾何線條的裝修取向迥然不同。言漱禮家的入戶步道,赫然陳列一麵將近四米高的巨型living wall。

由多肉、蕨類、藤本組成的植物牆,混合不同深淺、紋理及體積的綠,居中以藍鳶尾濃墨重彩勾勒出一個斯賓塞體的L,意蘊此處所有者的標識。野獸派油畫般流淌的色彩,濃烈馥鬱,視覺極其驚豔。

確認指紋,推開厚重的雙開門,智能家居自動亮燈,入目即見一處室內花園。

砂石步道兩側,擠滿佛羅裡達蔓生植物與巨型仙人掌,仔細辨認,間隙不乏棕櫚、球蘭、以及厚敦菊等塊根植物點綴。

空氣中彌漫蔥翠綠意。仿佛被細雨打濕的、長滿橡木苔的深山林地,輕輕迸發出苦澀而沁涼的氣味。

轉過這處下沉空間,拾級而上,即是前廳。

整屋鋪設柚木地板,大量運用做舊石塊、鑄鐵、圓弧等元素,以及燕麥白、陶土、黃銅等色彩。全玻璃幕牆最大限度開闊視野,配以上下打通的誇張層高與瑰麗的星空吊頂,令人足以飽覽整片蒙於霡霂的鋼鐵森林。

李絮很有些意外。

刻板印象使然,她原以為言漱禮的常居住所會與他個人氣質如出一轍,偏向更現代、更務實、更有棱角的風格。

實際卻非如此。

不知該歸功於設計師的不俗審美,還是雇主的鈔能力。整個空間明朗舒適,擁有豐沛的光線與植物參與,處處昂貴卻不失人情味,更近似一種在圖盧姆度假的熱帶雨林風格。

言漱禮將行李箱隨意擱在一旁,鬆開李絮的手,一句話沒說,轉身往深處的拱形廊走。

李絮慢吞吞環顧四周,將披在身上的衝鋒衣脫掉,與蛋糕盒一起放在島台上。

過了兩三分鐘,言漱禮換了件tee出來,手裡拿著毛巾和一雙家居拖鞋。

“隻有這個碼數。將就一下。”

他弓身將鞋放在她麵前。

柔軟乾燥的毛巾蓋在頭上,李絮隨意擦了擦,解開風衣,單穿一件霧藍色的絲絨吊帶裙,低頭換上那雙小船似的男士拖鞋。

完全不合適,像走一步就會跌跤。

她小心翼翼地站直,輕聲說了“謝謝”。

言漱禮似乎也沒料到會大出這麼多,沉吟片刻,怕她摔,還是默默伸手將她扶了出來。

“就這樣吧。”李絮客隨主便,不想給他添麻煩,“有地暖,不冷。”

言漱禮沒作聲。

“咪嗚——”

恰在此時,一聲清亮的貓叫打破沉滯氛圍,從陰影處敏捷地鑽出一團影。

斯芬克斯貓挨在主人腳邊,伸直前肢推了一下地板,姿態舒展,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沒有毛發,皺巴巴一團肉粉色,醜萌醜萌的,很難違心評價為漂亮,像極了哈利波特電影裡的用了美顏濾鏡的Dobby。

“還是養在波士頓的那隻?”李絮問。

言漱禮“嗯”了一聲。

他們有過一麵之緣,李絮還記得它。

斯芬克斯貓溫順黏人,攻擊性幾乎為零,見了李絮這個陌生人也不怕,還好奇地主動打量,沒什麼戒備心地繞著她嗅嗅蹭蹭。

李絮謹慎地後退了半步。

斯芬克斯毫無眼色地黏了半步。

“小貓咪。”李絮心臟軟軟,蹲下來方便它觀察自己,隔著些許距離問,“你叫什麼呀。”

無毛貓軟乎乎地“咪——”了一聲,拿濕潤的鼻尖拱了拱她指尖,好似好有禮貌地在回答問題。

“Sphynx.”它的主人替它翻譯。

直接用品種作名,李絮翹了翹唇角,“好偷懶的名字。”

言漱禮不以為然,“這裡隻它一個Sphynx。”

“可以摸一下嗎。”

“隨意。”

遲疑了好幾秒,才真正伸手觸摸。

詭異的手感。昂貴的獨一無二。摸起來像小山羊皮。溫暖、無害、鮮活覆蓋血肉的生命力。

“好神奇。”李絮用食指撚了一下它並不明顯的胡須,喃喃感慨,“這是我摸過的第二隻小貓咪。”

言漱禮注視著她,“身邊沒人養貓?”

“有。但無毛貓還是頭一回見。”李絮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出淺淺梨渦,“其他小貓咪脾氣也很傲,不會像Sphynx對我這麼熱情,我不太敢亂摸。”

“怕?”

“也不是。大概是習慣。”

言漱禮沒有尋根問底,像是不太感興趣,又像已經窮儘對話的耐心,靜靜站在旁邊看她和Sphynx小心翼翼地接觸。

他們之間的話習慣性摔在地上。剛剛在湖邊,李絮還慶幸於他們無話可講,然而此刻又主動將話撿了起來,拍拍灰塵,自顧自延伸下去。

或許是因為夜晚太過靜謐,而他的房子像一座可以容納秘密的森林。

“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在街上撿過一隻流浪貓,是隻鴛鴦眼的小白。好瘦,好小,還斷了半條尾巴。當時先斬後奏把它抱回家,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也下了刻苦練琴的決心,想要以此征求媽媽的同意,讓我養那隻小貓咪。”

李絮很輕很慢地措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無動於衷得像在陳述彆人的記憶。

“結果帶它回家那晚,我就渾身起了疹子,嘴巴酥酥麻麻的,半張臉都腫了。我媽媽說是因為我對貓毛過敏,罵我不該隨隨便便把自己照顧不好的小動物帶回去,她也根本一點都不喜歡貓。理由好充分,順理成章就將那隻小白丟了出去。”

“後來——”她歪了歪腦袋,和Sphynx對視著,似乎在思考應該如何表述。

未及開口,就被打斷。

言漱禮微微攢眉,抱開正在撒嬌的Sphynx,弓身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島台的無邊水池鑲嵌磨砂龍頭,溫水流淌,感應器擠出清潔泡沫,盈盈落於掌中。

“人對貓過敏,不是因為貓毛,而是貓腺體分泌的Fel d1蛋白質。斯芬克斯不算低敏品種,你直接接觸,很可能激發過敏症狀。”

言漱禮一絲不苟,解釋得認真,語氣亦平常,聽不出責備她無知的意味。

李絮難得乖巧地站著。

像很小很小的小時候,在哪裡滾了一身泥巴草屑,回了家一邊挨訓,一邊任由家長搓洗自己臟兮兮的手。

被自己的聯想弄得有點好笑,她抿了抿唇,不緊不慢地,將剛才未講完的話續上了。

“後來,我一個人去意大利讀書。有一天生病,急性蕁麻疹發作,自己去醫院測過敏原,才發現我根本並沒有對貓毛過敏。”

簡直疑心她是故意的。

言漱禮的動作倏爾頓住,眼底掠過一絲生硬。

不知道為什麼,李絮很怕他會即刻甩開自己。

幸好他沒有。

“那天突然起疹子,是因為我生日。”她低頭注視彼此交疊在一處的手,輕輕勾住他一根尾指,語氣懷念又厭倦,“媽媽給我買的蛋糕裡麵有芒果。而我一口氣吃掉了半個。”

言漱禮沒有與她對視,那雙衝浸在水中的手仍緊密地握著。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恢複如常,浸在流水裡,幫她仔細衝淨了泡沫。

“芒果在雲城是很常用的食材。不至於到初中才發現。”

“因為我很討厭啊。”李絮孩子氣地皺了皺鼻子,“又黏又刺嘴唇。每次假裝吃了,都要偷偷吐掉。每次硬著頭皮去買,都會發生糟糕的事情。”

“討厭為什麼還要吃。”

“挑食會被訓。”

日常閒聊並不適合發生在他們身上。

言漱禮大概也很難理解普通家庭這種細枝末節的規訓,看了一眼旁邊的蛋糕盒,沒有再問。

“抱歉。”李絮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廢話太多了。”

答案是肯定的。

通篇瑣碎、無聊且沒有重點,腔調又心不在焉,聽得人隱隱惱火,像工作簡報做得一塌糊塗的新手職員。

但言漱禮沒有出言責備,隻靜靜注視她,半晌,用手指碰了碰她眼尾。

他的手是濕的,像化雨的雲,弄濕了她的腮頰,突然落下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沒有風。眼睛還是很紅。”

李絮不是嬌小的體型,但言漱禮比她高出太多,隻略略俯身,就足以將她整個人都密不透風地攬入懷裡。

一個將吻未吻的姿勢。

從那雙幽邃的琥珀色眼睛中,李絮看見了自己無所適從的一張臉,也捕捉到了對方似有若無的潮濕情緒。

玻璃幕牆外,白噪音越發厚重,迷蒙的灰白將整座發光的建築繭裹起來。

雨下大了。

李絮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會跟他回家。

她極力吞咽漫溢上喉嚨的恐懼與焦躁,不自覺抓皺他腰側的麵料,濕漉漉的一雙手,將他乾燥的T恤又重新洇濕了。

“言漱禮。”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單薄,漂泊無定地伏在頹雲駃雨的夜。

“我有點緊張,我能不能喝杯白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