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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失 空殼麵包 6025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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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絮從小就有自己長得好看的認知。

她的母親羅躍青,年輕時在亞港選美拿過名次,也上過熒幕演過幾部電影,容貌之姣好自不必說。她的父親李兆霖,風流薄幸,品性自私,但單論外形,也可稱一句端正俊朗。

李絮取好擇優,繼承了父母出眾的相貌與優越的骨架。

她美得野蠻又有風情。臉小,且五官精致。高挑,且骨肉停勻。不需挑任何角度,或依恃氣質裝扮之類的托辭,是明豔得最無爭議的那類濃顏美人。

中學之後,她改掉眼淺的壞習慣,學會裝作不在乎。遇到不懷好意的目光,就挑挑眉,拿那雙漂亮眼眸似笑非笑地睇過去,輕易偽飾成漫不經心的假象。

再加之她穿了唇環,野莓色的軟嘴唇正中,銜住一圈冷硬白金。

與溫順絕不相關的阿芙洛狄忒形象,就這麼極具攻擊性地紮進眼底,令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忽視。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到一定程度的人,往往擁有許多隱形特權。雖不能令人一眼就喜歡,卻也很難令人一眼就討厭。

然而,言漱禮應該是不怎麼喜歡自己的,李絮尚且有這個自知之明。

用“討厭”來形容不太準確。討厭是要耗費心力的。她在言漱禮心裡,遠遠沒有那麼強的存在感與那麼重的份量。

姑且,她猜,更像一種懶得正眼相看的輕蔑。

畢竟他們本來就不算一個世界的人。

美對金字塔頂端的那部分人而言,也從來不是稀缺物,而是貨架上明碼標價、可供任意消費的廉價商品。

夜色雖濃。

將岸陸分割開的湖泊卻小,近得直直撞入彼此眼底的距離,不足以讓他們有默契地假裝視而不見。

言漱禮個高腿長,將近一米九的身量,穿一身極簡的黑。防水衝鋒衣配運動短褲,頭戴式耳機掛在頸間,斜挎一個大容量戶外運動包。

看方向,似乎剛從小區會所出來。

麓月府的戶型裝修,健身房和觀景泳池算是每戶標配。但會所設施更齊全,不僅提供24小時營業的射箭、網球、攀岩及拳擊場所,更配備專業教練服務。

陳彧與言漱禮住在鄰棟,夜間偶爾會過去打網球,跟李絮視頻時,鏡頭不經意帶到過幾次言漱禮。李絮知道他有打球的習慣。

這會兒大概是剛剛結束對練,李絮所在的玻璃花房,是他步行歸家的必經之路。

與陳彧那種平易近人的倜儻不同。

言漱禮欺霜賽雪,氣質鋒利,整個人壓迫感很強,帥得極不耐煩、極有距離感。

你同他打招呼,他會頷首回應,展示基本的社交禮儀與紳士風度。但一旦超過這個基本標準以外,他其實連一個友好客套的假笑都懶得施予,疏冷得高高在上。

他們中學在同一所國際學校,陳彧和言漱禮比李絮高一個年級。往前追溯至第一次在琴房碰麵,截止到認識第七年的今天,期間不多不少數次聚會偶遇,李絮從來沒得過言漱禮一張笑臉。

約莫也有兩人關係淺薄,並不相熟的原因。

他們之間唯一稱得上有聯係的點,隻有陳彧。

言陳兩家是世交。往前數,女眷之間沾親帶故,勉強又算遠房親戚。陳家經營的富邑集團,核心業務為酒店連鎖及房地產置業。言家創建的普德控股,則是一所生命科技藥企,旗下主營製藥、醫療器械及消費品板塊。

陳彧家世背景已算顯赫,個人條件已算拔尖。

而言漱禮甚至處處都更勝一籌。

他們同齡,算是表兄弟,從小到大讀的學校都是同一間,就連在波士頓租的公寓都在同一個社區。同圈層相識那麼多年,家族有往來,又無利益競爭,關係理所當然維持得緊密。

言漱禮對社交不感興趣。陳彧則喜歡熱鬨,每每回國組織舊友派對,都會邀言漱禮一起。言漱禮偶爾也會興致缺缺地參加幾次。

李絮在這種場合的角色定位,通常是狐假虎威的邊角料——陳彧的便宜妹妹,或者霍敏思的漂亮跟班。

她誰都得罪不起,是以對誰都一副懶懶散散笑模樣。開場裝模作樣喝幾杯,巧笑倩兮敷衍幾句“是呀”、“好呀”、“真的嗎”,隨後就找借口走開,意興闌珊地躲角落尋清靜去。

這個角落,通常都有固定的另一個人在覬覦。

那就是言漱禮。

李絮其實很難理解。和自己不一樣,以言漱禮的身份地位,整個圈子差不多都圍著這少爺轉。他既不愛玩,又不需求這種談不上有效的被動社交,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來參加不喜歡的派對?

或許這就是高嶺之花沾沾煙火氣的方式吧。

李絮揣測不來天才的想法,索性不當回事。實在在無人處碰見了,躲不開,也不忸怩,就眉眼彎彎抿出梨渦,不卑不亢向他舉杯問好。

言漱禮看起來沒多願意搭理她。

隻一如既往冷冷頷一頷首,拿那雙波瀾不驚的琥珀色眼睛乜她幾秒,就漠不關心地移開視線。

作為為數不多知道李絮和陳彧戀愛關係的人,按理說,言漱禮和李絮的關係應該比陌生人更熟悉些。

事實卻並非如此。

除去在派對角落互相視對方為空氣的默契,以及在中學一起上Higher Level音樂選修課的那段時間,李絮幾乎沒有什麼與言漱禮相處的經驗。

上回這樣單獨二人麵對麵,還是她飛波士頓,落地遇見大雪,陳彧有事被絆住,臨時拜托言漱禮去洛根機場接她。

回想起那次坐他副駕,那種度秒如年的無止境沉默,李絮又有點想歎氣了。

高大的陰影逼近。

言漱禮越過湖泊,走到了與她四目相接的距離。

不可能由這位大少爺主動開口打招呼,理所當然的事。他願意沿途停步,而非目中無人地直接走過去,已算格外賞光。

李絮心底無奈,麵上卻不顯,浸在夤夜流淌的冷氣中,美目盼兮地衝他笑了笑。

“好久不見,Leon。”

她聲音輕而脆,風衣下擺獵獵翻飛,被凜風吞掉些許尾調。

頓了頓,怕夜色昏暗,他貴人忘事,認不出自己是誰,又善解人意地補充一句,“我是李絮。”

言漱禮麵無表情,像過去每一次見麵那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好似覺得她講了句莫名其妙的廢話。

“我知道你是誰。”

聲音冷而低沉,亦如其人。

李絮好脾氣地抿出一個淺淺梨渦,沒戳穿之前有幾次,他根本就記不起她究竟姓甚名誰。

約莫一年不見。言漱禮將短發修得更利落,以實用為第一原則,毫不遮掩地露出額頭與眉骨。沒有任何贅餘修飾,反而顯得五官更立體,輪廓更深刻。

或許也有遺傳了一部分日耳曼血統的原因。他的瞳孔隱隱約約呈現一種剔透的琥珀色,本該是暖亮的,實際對視時,卻又總感覺冷峻,像極了日光底下不肯消融的雪與冰。

李絮喜歡這雙眼睛——當然,隻是純粹出於審美的角度——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多看。畢竟自己在對方眼裡觀感並不怎麼樣,實在不好唐突。

於是她維持著公式化的微笑,不露聲色避開眼神接觸,將視線放低,集中在那枚猶如鬆科植物果實的喉結上。

對於不得不應付、身高差異又較大的聊天對象,這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方法。李絮試驗過數次,對方幾乎不會發現她在偷偷走神。

“好巧,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神情柔和,口吻散漫,不緊不慢地表演著友好與殷勤,“你這是剛剛運動回來?”

言漱禮低低“嗯”了聲。

“那不耽誤你回去休息了。”李絮抿出淺淺梨渦,乍見三兩句就迫不及待道彆,“畢竟實在有些晚,你應該也累了。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

自然是場麵話。

她和言漱禮並非熟到可以閒聊的關係,本身也沒什麼值得寒暄的價值。以為這麼客套幾句點到即止,笑一笑示個意,馬上就能目送這尊大佛離開。

出乎意料地,言漱禮今天沒有即刻撇開距離。反而站在原處,平靜俯視這位與自己關係不生不熟的、表弟的女朋友。

“你眼睛很紅。”

他簡短開口,語氣沒有起伏,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也分不出究竟是關切還是陳述。

李絮暗暗詫異。

自己當下形容糟糕成這樣了嗎?

以至於這座不近人情的冰山都無法忽視,需要基於人道主義之類的角度,主動關心一句有事沒事?

“湖邊風大。”她撩起一雙瀅潤的眼,拿指尖隨便拭了拭眼尾,噙著笑敷衍,“也可能是眼妝暈了的原因。”

其實她長途飛行根本不化妝,隻習慣塗一點點保濕唇釉。

言漱禮唇線抿得很平,明顯不信任這句潦草的回答,轉而掃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

“聯係不上陳彧?”他平而直地問。

聽見這個名字,李絮表情有轉瞬即逝的滯頓,但很快掩飾過去。

她觸屏,亮了亮手機屏幕,以示自己通信良好,不存在與誰聯係不上的情況,

“隨便逛逛。”她微笑否認,“順便抽支煙。”

“將近零點。”言漱禮英俊地挑了挑眉,“你拖著行李箱逛小區。”

李絮聳了聳肩,笑眯眯地隨口胡謅,“不失為運動的一種。”

言漱禮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價。

他本就寡言少語,李絮更是懶得延伸話題,心想最好讓話這麼直挺挺摔在地上,誰都彆再撿起。

一般讀得懂空氣的普通人,這麼尷來尬去硬聊幾句,早就心照不宣地互道晚安了。

但言漱禮天然有種無視他人情緒的權力。他無需察言觀色,無需討好或諂媚任何人,自然也就無需在乎,對方掩藏在社交麵具底下的微笑是否出自真心。

李絮還沒失去理智到直接拂言家少爺麵子。他既站著不動,她就不可能冷臉趕,更不可能撇下他自己先走。

這麼一言不發地靜置著,未免難捱。

李絮百無聊賴地試圖轉移注意力,將手伸進風衣口袋,恰好摸到剛剛隨手塞進去的煙盒。

這是她在古董市場淘來的漆器,黑體金邊,居中鑲嵌一枝由藍寶石與祖母綠構成的鳶尾,充滿Art Deco時代美學特征,來自遙遠的上世紀二十年代。

它的曆任主人將它使用得很珍惜,沒留下幾多瑕疵。除卻開合處齒輪稍稍滯澀,李絮沉思或焦慮時,習慣用指腹抵住這處棱角來回摩挲。

“記得你也抽煙。”她將金屬旋開,悠悠含笑問,“不介意吧。”

其實不論對方會不會抽煙,讓人抽二手煙都是無禮又粗魯的行為。李絮當然知道。她就是裝得有些煩了,想小小冒犯一下,期望言漱禮會皺起眉頭,轉身就走。

可惜不遂所願。

言漱禮不僅沒有皺眉,更沒有轉身就走。

他無波無瀾,表情沒有絲毫破綻,猶如一座完美的雕塑,甚至紳士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請便”。

習慣了願望落空,也就沒有什麼失望可言。在人與人的相處間,期望偶爾會成為一種微妙的暴力。在自己父母身上,李絮早早習得了這道理。

她一如既往放棄得迅速,興致缺缺低頭銜住一支煙,雪白濾嘴壓住唇環,密匝匝睫毛像鴉羽般輕輕扇動。

可以感覺到言漱禮的目光仍然停駐在自己身上,冷而輕盈地,猶如凜冬霜雪覆落鬆枝。

不怪他一反常態,李絮自省。事實是淩晨時分拖著行李箱在彆人小區遊蕩的自己更奇怪。

越想越覺得自己錯漏百出,古怪又好笑。最後還是屈服於從小到大那套體麵周全,手指重新撥動旋鈕,哢噠,敞開金屬心臟,將煙盒往他麵前一遞。

“味道比較淡。”她自若地翹起唇角,事先聲明,“你可能會不習慣。”

言漱禮沒有即刻接受,無聲審視著她假惺惺的美麗作態,在李絮以為自己又要被拒絕時,才紆尊降貴從中抽了一支出來。

言漱禮是貨真價實有底蘊的豪門出身。父親是物理學教授,母親是鋼琴家,外公將他當作集團繼承人培養,自幼規矩重,講究多,家教也嚴格。

他的手理所當然是養尊處優的一雙手。冷白修長,骨節分明,指甲剪得短而潔淨。襯得夾煙的姿態都尤其斯文,透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冷冽貴氣。

李絮看著他,間或會莫名生出一種摧折的惡意。因為他一貫的漠然與旁若無人。過去是,現在也是。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總能輕而易舉看穿自己。

無用的自尊心。

無謂的嫉妒心。

李絮很快迫使自己從幽暗的漩渦掙脫,自如地收起煙盒,禮貌借問,“對了,你打火機帶在身上嗎?”

言漱禮似乎頓了頓,言簡意賅,“不在。”

李絮遺憾地“啊”了一聲,本就不指望似的,低頭翻找起自己的隨身物件,“那我們惟有用原始一點的方式了。”

她臉型小巧,鼻尖挺秀,嘴唇柔軟芬芳,卻硬生生銜著冰冷的唇環。垂首時,一綹烏亮的長發貼著耳骨,撫過腮頰流淌下來。像雲。從高處望落更顯豔麗。

李絮沒留意到這道不動聲色的目光,隻專注將蛋糕紙袋重新拆開。

透明塑料盒內,櫻桃梗蠟燭完好無損。

長杆火柴剛剛被她因為技巧生疏而浪費掉一根,實際使用一根,還剩下最後一根。

畢竟隻是便攜式贈品,客戶實際需求不高,又是易燃物,店鋪須背隱形安全責任,不能在數量上苛求更多。

那雙羊脂玉色的手一邊夾煙,一邊撚起火柴,在濃稠夜色中,幾乎有種雋秀的透明感。

不遠處,城市中心不眠的霓虹塔在夜空昂貴閃爍,浪漫的賽博色彩照曜江岸。

李絮站在昏暗的樹蔭裡,向言漱禮靠近半步,劃亮手中的贈品火柴,大方展示自己當下的窘迫。

“Leon。”

她聲音很輕,將他的名字叫得很隨便。像她笑起來那樣隨便。明明眼波流轉,卻不真正直視任何人,一字一句皆攜著那標誌性的漫不經心。

“可能要麻煩你低一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