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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失 空殼麵包 5957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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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似鐵。

李絮站在玄關,被一隻無形的手擋住,沒再繼續向前走。

她臉上神情既倦且淡,拎一個從機場繞道買回的芒果芝士蛋糕,穿一件簡約的卡斯爾福德風衣,踏一雙適合長途飛行的瘋馬皮騎士靴,周身攜著風塵仆仆的寒與細雨。

低一低頭。腳邊泊著一個登機箱。登機箱旁邊急不可耐地歪倒一雙白金微閃的JIMMY CHOO。

行李箱是李絮的。

高跟鞋不是。

李絮擁有這處大平層豪宅的指紋許可,無聲無息就打開了這扇掩藏秘密的門。

這甚至是去年陳彧剛搬過來麓月府時,她趁聖誕假期回國,陳彧主動要求她錄入的。

——或許是認為她遠在佛羅倫薩,以研究生最後一年的忙碌程度而言,不會有機會私自用到這項許可。

是或不是無關緊要,李絮已經不再有興趣揣測他的想法。

熟悉的古龍水氣味在空中浮動,煙熏泥煤威士忌與杜鬆子酒混合出濃烈醇香,將感官壓得發沉。

臥室裡傳來的動靜不小,男女聲音激烈,夾雜喘.息粗重的調情字眼,甜膩而亢奮的回應,甚至有幾聲耳熟的稱呼。

“絮絮”、“寶貝”。

他這樣扭曲地發出聲音。

隔著另一個人,令李絮微微有些反胃。

無人有餘裕留意到她這個不速之客。

她花了一兩分鐘消化這種惡心感,隨後解鎖手機,點開語音備忘錄,在屏幕開始讀秒之後,麵無表情掃視一周餐廚客廳。

入目之處,與陳彧昨天若無其事跟她視頻時沒什麼兩樣。

除卻此刻淩亂散落在地毯上的女性衣物,以及隨意擱置在島台上的一隻Constance 19。

Epsom皮。奶昔白金扣。年輕女士的日常款,邊上掛著一隻白草莓美樂蒂。

李絮記得,自己在朋友圈刷到過這隻掛著玩偶的手袋。

正如之前收到的那封匿名郵件所展示的那樣,不存在任何誤會或曲解,李絮再一次確認了這個事實。

——陳彧違背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止一次。

從驟然生疑到窺見真相,不過短短半個月。這種一點一點抽絲剝繭的過程,令她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個不怎麼恰當的比喻:

剝除掉主觀浪漫色彩,愛情故事的發展有時更像一樁凶殺案。不僅有其相似的懸疑性與血腥性,架構和結局也都大同小異。

她沒有太過訝異,或許是因為早有心理預期。從一開始答應和陳彧交往,嘗試建立一段親密關係,她就已經隱隱約約預見會有這麼一天。

畢竟不是誰都可以忍受兩年多的無性戀愛。

本就不該開始的,李絮有些漠然又有些懊惱地反省,不該軟弱地寄希望於他人。

釀就現今這副混亂局麵,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一份責任。

為了錄音更清晰,她迫使自己向前走了幾步。

離得越近,那些尖銳的聲音越與記憶中的嗡鳴重疊,慢慢慢慢,連同畫麵中的人臉與肉.體都抽幀溶解,化作一灘黏稠、濕冷、散發惡臭的爛泥。

她被困在沼澤裡,胃部被無形的絲線牽扯著,沒有掙紮,任由自己的判斷力靜靜發展。

應該走得更近些,直接撕扯掉這層遮羞的布,當麵對峙,不為彼此留任何餘地嗎?

李絮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戲碼。戲劇裡、生活中,有口耳相傳,也有親眼所見。所謂的出軌,不拘古今中外,向來不是什麼新鮮事。

隻是如今自己居然也成了這幕經典荒唐戲的主角之一,想想自己接下來要麵對的情形,難免感覺滑稽。

以前還在國內讀中學時,因為不光彩的身世,不是沒被騙過、捉弄過,也不是沒在人前出過醜,但李絮其實並沒有旁人以為的那麼習慣當笑柄。

她用指甲重重掐住手心,試圖抽離情緒,以一種冷漠而置身事外的態度,又一次問自己。

應該走得更近些,滾入那片爛泥之中,往陳彧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甩一巴掌,舍棄掉自己岌岌可危的體麵與尊嚴,隻為逞一時之意氣嗎?

她完全可以這樣做,當然。

然後,她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被迫直視肉與肉相疊的腥臭畫麵,拙劣地報複對方不痛不癢一耳光,控訴幾句輕飄飄毫無重量的事實,聽幾句輕飄飄毫無重量的懺悔、謊言或威脅,就可以從此恢複自由,從此相安無事,各自好好生活了嗎?

不是的。

陳彧不會讓事情這麼簡簡單單就翻篇的。

畢竟在一起那麼久,相識更久,李絮在某種程度上算了解他。事事遂願的天之驕子,越是慘烈收尾,隻會越不甘心地試圖挽回。

這麼表述或許有些荒謬與吊詭,但陳彧很在乎她。甚或在他的觀念裡,與性無關,他很愛她。

顯然,他們對愛的理解並不同頻。

但不妨礙他們對陳彧不會輕易放手這件事有共識。

擁有過再丟棄,和從未得到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陳彧在李絮身上花費諸多時間耐心,什麼都得不到,是不會允許她這麼說走就走的。

而李絮也不可能裝作無事發生,繼續構築相愛的假象。

再然後呢。

有第三者在場,雙方拉拉扯扯,倘若動靜鬨大了,事情傳入長輩耳中。他們的關係遲早被擺上台麵,公諸於眾。

她會受到什麼指責暫且不談。

羅躍青這些年尚且無名無份跟在陳誌誠身邊,自己的女兒與情人的長子鬨出這種齟齬,那個菟絲花一樣依附他物而生的女人,日後在陳家,又該如何自處呢。

思及此,李絮不由自嘲一笑。

自己置身於這種難堪處境,又一次,每一次,居然還是會想到媽媽。

輕輕籲出一口氣,她按停錄音鍵,如同簡單落下的一個決心。靜止半晌,密匝匝的睫毛與視線皆低垂著,最後還是伸手將方才擱在島台上的蛋糕重新拎了起來。

雖是陳彧中意的口味,也是專程為了他繞道買的。但臥室二人正打得火熱,要是完事後發現被人白白聽去半場活春宮,約莫也是驚大於喜,很難有胃口下咽。

既浪費了時間,就彆再浪費食物了吧。

她有理有據勸誡自己。

外麵夜漸深了。

匆匆來了一趟又去,再一次打開門鎖,借著玻璃上光的反射,模模糊糊掃過一幀自己被框在窗裡的臉。蒼白冷漠,遊魂一般,有種鬼氣森森的昳麗。

何嘗不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呢。

李絮沒什麼情緒地拎了拎唇角,一秒都不願再望入自己的眼睛,直接推著登機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春寒料峭。

夤夜融化於城市的霓虹。

雲城位於亞熱帶沿海,緯度低,三月初的溫度用“冷”字形容並不貼切,隻能勉強稱之惻惻輕寒。

不過剛剛落過一場細雨,風被澆得發沉,存在感變重,割在臉上莫名添了幾分淩厲。

李絮推著登機箱走出樓棟,被吹得不自覺眯了眯眼睛,不辨方向地穿過植物豐茂的小徑。空氣中浸潤潮濕水汽,輕輕嗅一嗅,肺腑裡儘是陰冷的綠意。

位於CBD的高端濱江樓盤,寸土寸金,由五幢住宅與一幢會所組成,隔水與地標霓虹塔對望。麓月府占地麵積不算太大,但布局極其講究,處處依足堪輿風水,不僅背後疊石砌山,還在正前挖了一頁小而精致的湖泊。

李絮第一次過來,還不以為然地隨口評價,“你們上哪請的大師?雲城本來就濕氣重,再怎麼講究遇水生財,這裡離江邊估計也就五十米,還不夠,還得挖湖?倒不如騰出空間多種幾棵樹。”

作為開發樓盤的富邑集團少東家,陳彧聽了也笑,從後攬住親了親她腮頰,“誰會嫌財多,這叫賣點懂不懂?另外我要嚴肅糾正你,風水是封建思想,現在不提倡,我們更建議叫它環境心理學。”

他們其實是有過一些類似於兩情相悅的時刻的。

坐在擠滿斑斕水彩的花房廊下,望著波光粼粼的碎湖,李絮忽然這樣想起。

在濕冷的風中,她摸出手機,滑動屏幕,避開富邑集團旗下的酒店品牌,隨便就近定了個房間。

雖然李兆霖和羅躍青都生活在雲城,但李絮在這座城市沒有家,今夜需要臨時找地方落腳。

WhatsApp和微信都有新消息。她先回拒意大利同學Vanessa明天一起去圖書館的邀請,解釋自己有急事離開佛村,要過幾天才能見麵。然後點開微信,好友霍敏思發了幾張照片,問她落地了沒有,催她趕緊抽空出去喝酒。

李絮低頭打了幾個字,頓了頓,又刪掉,沒有選擇回複。

退出對話框,塞滿各種聯係人與無聊推送的App主頁,陳彧依然是她的置頂。

這是在一起的第一天,陳彧自顧自拿她手機設置的,她沒有拒絕。

那時候陳彧還在波士頓留學,李絮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讀繪畫專業。他第無數次飛十幾個小時去見她,他們乘有軌電車從佩雷托拉機場返回市區,在聖誕夜的阿諾河邊牽了手,決定開始一段隱秘的異地戀。

遠距離戀愛的維持,極其依賴社交軟件。

他們彼此學業都很繁重,陳彧作為繼承人,更是早早開始接觸家族產業。

時差六小時,常常一個人醒來,另一個人還在夢中。一個人剛看完日落,另一個人已經準備歇息。一天二十四小時,減去塞滿日程表的課業與課外workshop,再減去各自泡在畫室與圖書館的分秒,對話很多時候都是有延遲的,甚至連早午晚安都得提前說。

平心而論,無論物質或時間,付出得更多的那一方都是陳彧。

將近千日的異地,李絮隻飛過一次波士頓,在她讀研究生第一年的聖誕假期。卻數不清陳彧往返來去飛了多少次佛羅倫薩。

就連微信消息,也是收到的多,發出的少。

點進去置頂,對話還停留在李絮飛行於萬米高空之上,無法作答的今夜。

15:29 James【未接通 】

15:30 James【起床了嗎?不接視頻,在畫室?還是忙論文?】

18:20 James【記得吃飯bae,彆喝太多咖啡。結束了打給我。】

19:08 James【訂了明晚的航班,LX1678,落地正好趕得及午餐,帶我去吃上次那家奶油包?】

20:10 James【未接通 】

20:15 James【想你。】

瞄一眼屏幕左上角時間,現在23:20。

相隔不過三小時。

前腳給她發信息,叫她寶貝,說想她。後腳就把彆人帶回家滾床單。

這麼靈肉分離,情感與行動各司其職,哪邊都不耽誤,雙線運行不可謂不高效。

說不定一心二用,兩件事同時一起做,更省心力,更刺激。

李絮不由感慨這出眾的時間管理體係,想笑,沒笑出來,直接左滑取消了聯係人置頂。

天氣不好,雨後潮濕。住戶出入多走地下車庫,這個時間段路上除了零星幾個遛狗的,幾乎碰不見什麼人。

小區安保監控嚴格,但李絮是正經刷人臉識彆門禁進來的,不能歸於外來訪客。見她拖著行李箱無所事事地坐在湖邊,巡邏保安態度很好地過來問一句需不需要幫忙,被微笑拒絕,也就恭恭敬敬地不再來打擾。在這種地方做物業,耳聰目明很要緊,學會閉嘴不管閒事更要緊。

李絮收起手機,順勢從包裡摸出煙盒,抖出一支白色香煙銜在唇間。

打火機不讓攜帶上飛機,她落地後也沒進便利店。翻了翻裝蛋糕的保溫袋,所幸當時店內切件售罄,她買的是未切的六寸,店員按照默認標準,配送了蠟燭和火柴一次性便攜包。

加入特殊染料的長杆火柴,呈現詭譎妍麗的鈷藍色,拿在手中像一支藍鳶尾。

用慣打火機,劃火柴的感覺很生疏,也很奇妙。尤其是在這種濕冷夜裡。迅速擦過去一瞬,火焰膨脹,既怕燒到手,又怕易燃物反應短暫,煙來不及點著。

人人都有其宣泄情緒壓力的途徑,譬如極限運動、香煙、酒精、或者性。李絮的選擇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尼古丁。

以前剛剛一個人到意大利那段時間,忙,壓力也大,喜歡咖啡配小雪茄提神。期間換過一兩周電子煙,受不了那股暈暈乎乎甜得發膩的氣味。後來慢慢就隻抽一款淡口味的萬寶路,煙霧薄,不嗆人,擊喉感也弱。她本身沒什麼癮,多數是在畫室熬夜時出去抽幾支,用於克服過分亢奮或過分疲憊的精神。

日常裡她將煙抽得很浪費,因為常常在發呆,任由煙絲空燒,有時甚至不怎麼正經過肺。仿佛隻是為了找點事做,格外機械地進行攝入這個行為。

亦如此刻。

雲朵偶然聚合的夜,似乎又在醞釀另一場雨,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陌生的滯礙與苦澀。

李絮起身抖落煙灰,挨在一棵巨大的細葉榕邊。老枝灰褐,新枝翠綠。她仔細辨認著,用夾煙的手輕撫喬木粗礪的表皮。

“假如在人我之間尋找不到共鳴。” 很奇怪地,她又再想起裡爾克寫給青年詩人的信,“那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

夜風中自然交錯的枝椏猶如血管,吞吐過濾她指間燃燒的灰白煙霧,同時源源不斷向她輸送營養與氧氣,無聲支撐她的靈魂與軀體。

這樣的想象令她感到安全。

更加速了思慮的澄清。

她從植物與尼古丁作用中得到安慰,準備抽完這支煙就離開。

今夜並非好時機。爭吵也無法真正解決問題。消化完蕪雜情緒,她會儘量,儘量讓這場戲,迎來更平靜、更體麵、更不傷人傷己的落幕方式。

一切都會順利結束的。

李絮掐滅煙,無聲攥緊決心。

——假如。

假如湖泊對岸,那個男人沒有突如其來闖入自己視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