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大荒東行四百裡,便能隱約望見籬山頂峰那幢巍峨殿闕。
殿闕究竟哪朝那代,誰人所築無從得知,不過曆來求仙者不約而同,皆稱呼它為“騰天闕”,顧名思義,登上騰天闕,即可飛升上玄,一步登天。
每年春始,大荒風沙逐減之時,乃是群仙飛身下山巔,擴容仙班之日。
不過這一縷仙風尚未吹及遠在萬裡的皇城。
軒榥“咿呀”搖動兩聲,料峭的春風便如約而至;遠處的連山被氤氳的雨圍攏著,攤開一片寂寥的色。
大殿內燈火搖曳著,昏黃的燭光恰到好處地遮掩了滿地的狼藉,祝鸞在“淅淅瀝瀝”的天地間闔上雙眼,典獄司執劍的手也逐漸消失在視野之間。
“祝鸞,朕敬你驍勇,威震四海。大宣的江山,全憑你出生入死,安內攘外。”
“你可知道,此番你在外征戰,凱旋歸來之際,為何天下悄無聲息易了主?”
“你的故主與我賭棋,親口所說——他若是輸,便將五洲拱手贈我。”
祝鸞困意全無,睜開雙眼,身軀仍舊不卑不亢地挺立著,她目視著麵前身著帝王冠的男人,麵不改色:“棋盤戲言爾,不必當真。”
“君無戲言,不是嗎?”男人冷冷一瞥,乾脆利落地駁回祝鸞的話:“祝鸞,你的舊主今早被我分做一塊一塊,烹做珍饈美饌吞入腹中;你的同僚餘下二十,皆歸服我大袁;徽,你部下副將,今早諫言稱,如若你還是不降,便以一刀殺之,以絕後患。”
“現如今朕再問你一遍,你投,還是不投?”
祝鸞泰然自若地昂起頭顱:“祝家兒女,或戰死沙場,或儘忠報國,誓死不做亡國奴。”
“好!好!”男人最是見不慣她這錚錚傲骨,獰笑著譏諷:“隻可惜,你儘忠一生拚死相護的主是位貪生怕死賣國求榮的昏君,事到如今,我就用你的愛劍送你一程,待到閻羅殿,你們二人好生敘敘舊。”
話畢,他一把抽去典獄司手中的劍,刺穿祝鸞的胸膛。
“劍是把好劍,也難怪她可以成為撼動天地的人物。”
彌留之際,祝鸞聽見佩劍墜落的鳴音,分明單是“咣”的一聲,激蕩在她腦海卻闊出千軍萬馬紛至遝來的畫麵感。
“道尊,寧屠州率領七萬魔將再度來犯,大荒內外屍橫遍野,弟子鬥膽,懇請劍尊出關相救!”
“道尊,那幫宵小分明肖想霸我籬山,蕩我三界,屠我子民,而今絕不可一忍再忍,草草了事,莫非除了劍尊,仙界真的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大將了嗎?”
“弟子懇請劍尊出關!”
祝鸞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身在千峰競秀的峽穀間。
泱泱道袍熙攘著,高舉火把駐紮在四合的暮夜之下。
祝鸞將目光收向自己的身軀,縹碧色的星巾隨風飄揚,勻稱的腰身筆直挺拔,雙手宛如柔荑,肌膚完好無損,這一切皆使她清楚認知——這並非她的軀殼。
周遭的嘈雜聲不絕於耳,祝鸞也隨眾人將眸光定在為首的老者身上。
道尊捋捋蒼蒼髭須,重重長籲:“自仙魔兩戰迄今,已是百年,劍尊以五十年走山訪水,五十年閉關養心。並非他不願斬妖除魔匡扶正道,而是他早已失了那顆問道的本心,那隻手——提得起劍,卻再使不出‘避邪劍法’。”
“他將自己關入桑滄澗五十年,是在逃避自我,也是在逃避寧屠州。”
眾弟子聞聲,嘩然一片。
“失了劍尊,何以為戰?”
“寧屠州究竟有何威力?就連劍尊都落得如此淒慘下場,若戰,豈不是白白送死?”
祝鸞聞言微微蹙起眉稍——“避邪劍法”?此乃祝家獨創劍法,祝家祖上憑借此劍術稱霸武林,祝鸞更是將其運用的出神入化。
莫非這劍尊與她同根同源,是祝家親友煉化?
祝鸞一時思緒翩翩,祝家上下世代習劍,但將“避邪”練就得出神入化的,古今獨她一人。那人那日所言非虛,這一切都歸功於她擁有一把好劍和一顆劍心。
隻可惜,如今她魂飛魄散,那把劍再無橫貫長空的契機。
祝鸞倒是對這素未謀麵的劍尊心生幾分好奇。尚不容她細想,隻聽得遠處好似穿林打葉般窸窣一片。
眾人麵麵相窺,不約而同噤下聲來側耳傾聽,那動靜愈演愈烈,片刻,便演變出震天動地之勢。
原本靜謐的暮夜頃刻雷霆萬鈞,頗有劈雲斬宵之勢。
籬山滿門弟子,心中一頓,暗自將總體劃做兩派——一派,默默於心念訣;一派,則牢牢抓緊手中劍。
入籬山,簽下投仙狀的那刻起,他們便不再擁有臨陣脫逃的權利。
他們是仙,尊享世人愛戴,固然是死,也應除魔衛道,濟世安民。
祝鸞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那一線滾煙,不久,便瞄見為首那人身騎駿馬,手執長纓,腳踏霆雲,馳騁而來。
再近些,就可觀見,駿馬長纓皆乃雲霧所化,本是飄渺虛無之物,卻給人一種可抵萬軍的力量感。
“魔尊殿下不遠萬裡到訪,這是何意?”道尊神色莫名,竭力拖延,靜待水雲天上增設援兵相助。
來者目光灼灼,冷笑一聲:“老道,少和我來這套虛情假意,識相些,儘快將沈州凜交出來,否則今日我就血洗這籬山,滅你滿門。”
道尊冷哼一聲:“寧屠州,五百年前那場鏖戰,劍尊可是予你重創,老夫可奉勸你一句,莫要自討苦吃。”
“他不過兵器所化,怎可抵我堂堂魔尊君王之姿?當年我族戰敗純屬意外,老道,你囉嗦夠了,就儘快將人交出來。”
隊列中央,一魔將高聲道,其餘人皆應聲附和,寧屠州彎了彎嘴角,很是受用。
五百年前,他新登魔尊之位,傾覆人界朝野,後率兵攻打籬山,圖謀登上騰天闕,稱霸三界。
可惜創業未半,便遇上沈州凜。
沈州凜成尊比他要晚上足足一百年,隻是論聲名,沈州凜的名聲早就傳遍三界。
世人皆稱,有他坐鎮籬山,妖魔退散,兩界重歸安寧指日可待。
寧屠州禍亂人間時,曾將此言當做笑柄。
幽冥殿人才濟濟,個個身懷絕技,他們以消極頹廢心懷惡念者的精氣為食,所到之處萬物化為瘴氣。縱然為仙,如若心有雜念也注定難逃一劫。
區區一個沈州凜就妄想傾覆魔界?
可笑至極。
寧屠州領軍百萬,自淮江地底行至大荒,登上籬山,即刻下了一封戰書給沈州凜。
不過片刻,羊腸小道間,一位劍眉星目男兒郎騎著馬兒款款而至,他輕輕“籲”一聲,將馬駒停在寧屠州的對立麵,凝視著寧屠州身後的百萬大軍,漠然的眼神倏地一亮,好似蒙塵的燈芯重見天日般熾熱,隨後又“啪”地熄滅。
“我當是何人犯我籬山。”
“原來是當年棋盤讓五洲的昏君。”
“可惜那一身正氣的小將軍,巾幗英雄,最終卻因你這樣的昏君白白喪命。”
“她若知道你非但沒有悔過之意,反倒心術不正墮入魔道,怕是要後悔將自己出生入死打下來的江山贈你。”
寧屠州仿佛被霜冰凍結般地固在原地,他怔怔望向男人,似是要從那張臉上辨認出什麼,可是最終,他篤定二人不曾相識。
立在寧屠州身後的魔將此時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做聲。
傳聞魔尊尚未被前任魔尊帶回幽冥殿時,是一隻遊離黃泉的孤魂野鬼,因身上晦氣過重,不得入輪回。
那時前任魔尊身困囚籠,正是吸食了他身上的晦氣功力大增才得以逃脫。依前任魔尊所言,寧屠州的晦氣中參雜著一絲帝王之氣,因此他料定寧屠州的前世必是昏君暴君,這樣的死魂是至陰之體,由他帶回好生教養,此後必是個為禍三界一統魔界的大人物。
不少魔將還記得寧屠州初臨幽冥殿的模樣,他戰戰巍巍,一副膽小如鼠的模樣。
當初誰又能料到,這麼一位畏首畏尾的少年會在前任魔尊的教導之下突飛猛進,一步一步爬上尊位,將他們都踩在腳底下?
魔將深知寧屠州芥蒂他在世為人的那段過往,當年也有無知者觸犯禁忌,妄圖挑釁魔尊,寧屠州將他們生生折磨致死,玩膩了便挫骨揚灰,因此多年來魔將從未膽敢觸犯禁忌。而今寧屠州不堪回首的過往皆被男人如數家珍,魔將個個抖如篩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魔尊的臉色。
“你是何人?”寧屠州的目光好似要將男人生生劈做兩半,他咬緊牙關,眼中迸濺出的火星恍若下一瞬就要將人淹沒。
男人並未應答,垂下雙眸,朱唇微啟哼出一段悠揚小曲。
那曲調回蕩在青青山穀間,寧屠州直覺耳熟,這曲調……竟與他們魔界所使用的引魂調有七分相像?
寧屠州猛地回頭,他身後的千軍萬馬不知何時化做數尊雙眼緊閉的石像,屹然挺立在原地。
“這是什麼把戲?你且出來,與本尊堂堂正正拚一拚。”
話音剛落,兩側山巒化作浩蕩劍氣,直直向他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