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也站在和平飯店四樓的窗戶後麵,背後一片五彩的浮光掠影和杯盞清脆的交擊聲。他看著那個寄養女融入細密的雨幕,人像水汽一般易碎易散,轉眼蒸騰不見了。
林也心裡嘀咕:“神經病。”
今晚和平飯店這場宴會是林也的歸國宴。
林也環顧四周,發現這個地方充斥著他不喜歡的人。他注意到父親走進宴會廳,右臉頰青了好大一塊,正在用手巾擦血漬。宋綾用手捂著嘴,眼睛裡掛滿淚水,一副震驚到要哭融化了的樣子。
林綜生像是被人打了。
稀奇。
不,也不稀奇。
他就是欠打。
林也看到世交的女兒舉著香檳向他走過來。這個宴會說是慶祝他回國,其實就是變著法子介紹他和這個女孩子認識。人很好,開朗,漂亮,就是他還沒有結婚生子的想法。
尖下巴的女孩兒主動上前碰了一下的他的紅酒杯,眼裡的光隨著杯裡的酒一同在晃動閃爍,“林也,你剛才去哪了?”
林也說:“去看了一場好戲。”
女孩兒狐疑問:“戲?叫什麼名字?”
林也說:“《騙財》。”
“沒聽過有這麼個戲。”女孩兒露出迷茫的神色,馬上又不甚在意地說,“你喜歡看戲?歌劇、舞台劇還是電影?有空我們一起去看。我也喜歡。”
林也說:“都不是。沒什麼名氣的小角色的即興表演,下次上演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我不會倒黴到每次都撞上,所以,真不知道怎麼約你一起看。算了吧。”
“倒黴的事不看就不看,但你總不能無欲無求到連任何愛好都沒有吧!”女孩兒優雅一笑,“我先拋個磚,我喜歡運動,特彆是滑雪。阿勒泰的滑雪季還沒結束。我們可以約一個。”
“我在瑞士滑雪斷過一次腿,綁了四個月石膏,不敢喜歡了。但我喜歡紅酒。”林也搖一搖手中的紅酒杯,仰頭,直接乾下去半杯。女孩用紙巾壓一下嘴唇,點掉多餘的口紅,也抿一口香檳,眼神熠熠盯著林也,飲完,玻璃杯還晶瑩剔透,教養極好。
林也開始滔滔不絕吹噓他在世界各地買了多少酒莊,存了多少瓶他出生年份的酒,還給相熟的女明星存生日酒,每人塞一個酒櫃,撲滿全世界的酒窖。他可太他媽知道怎麼招女孩子討厭了。
沒一會兒,女孩無聊地煽動眼皮,魂一點一點從身體裡飛出去。最後,她明顯無法忍受這麼個自大又風流成性的酒鬼,放下酒杯,說要去休息室要給鼻子撲上點粉,再沒回來。
林也再次鬆一鬆領帶。
覺得悶,覺得真浪費時間。
林也掃到爺爺又咪一口白酒。孫子回國,老爺子高興,不免多喝了幾杯。老人家熬到這個點顯然是累壞了。林也放下酒杯,借著送爺爺回去的由頭,從宴會抽身,扶爺爺上車。
爺爺酒喝得滿臉通紅,一人坐兩個位子,雙腿張開,豎一根手杖在正中間,把乾癟的手交疊擱在手杖上。車子平穩駛了一刻鐘,林老爺子說:“你這孩子在國外瘋了那麼多年,該收心了。”
林也明白,爺爺是讓他結婚。老爺子半輩子軍旅生涯,早就養成了習慣,凡事都講規矩,林家的大小事全聽領導安排。
林也沒接話,接下去就是套牢,沒完沒了。
林老爺子砸了幾下手杖,不解氣,用手杖砸孫子的腿,“家門不幸,養下的子孫沒一個中用。老大人聰明,三十歲不到死了。你爸沒有半點腦子,是個浪蕩子。你看他手上那些爛基金爛股票,虧得隻剩下一兩成。我把大部分資產轉成收租的物業,財產打包成信托,每月給他分紅,才沒讓他把家業敗光。”
林也不吱聲,林老爺子肚子裡憋了一股更大的火,“隻有一個孫子,狗大的年紀跑到英國讀商科,轉頭又跑去美國讀金融。這麼大個人了,還沒長常性。在洋人堆裡浪了七八年,就是不肯來見我老頭子。氣得我肝都硬,就是老不死,死掉倒是隨便你們敗!”
林也說:“肝不好還喝那麼多白酒。”
林老爺子這會子砸的是林也的腦袋,“油嘴滑舌!不學好!找打!”
林也說:“打錯人了。打敗家子去!我又沒每個月伸手向家裡要月例。整日無所事事,用零花錢開小公館養女人,還以為這樣子的敗家子早在民國就死絕了。”
“那個女人,”林老爺子哼一聲,沒說下去,仿佛不屑提宋綾。
林老爺子說:“你從小任性妄為,不服管教。快三十歲了,該穩定下來。爺爺不讓你白回來。你爸爸手裡捏著12%的中冠集團股份。你從你媽媽那裡繼承4%。隻要你結婚,爺爺給你8%,算起來,你和你爸占一樣多。再把幾家酒店轉給你,一年後看財報,日子和生意都過得去,就把剩下40%全給你。老早想讓那個狗屁職業經理人走人了。集團還是要掌握在自家人手裡。”
中冠集團千億市值。林家還有許多物業。這是一個天大的餡餅。說餡餅有點過了。林也是林家唯一的第三代,隻要林綜生生不出來,家業早晚是林也的。但話說回來,就算真生出來,憑林綜生和宋綾的優良血統,斷然不會是什麼優良品種。爺爺瞧不上。
撇開錢和股權不提,如果能讓林綜生不痛快,能讓宋綾不痛快,林也倒是很願意結這個婚,唯一過意不去是必然會禍害哪位好人家的女兒。為這個,林也還是有顧慮,打算等一等。
林也說:“沒喜歡的。”
林老爺子說:“喜歡是可以培養的。今天晚宴上的方小姐,人很乖,家世也配得上。我很喜歡。”
林也覺得在這一點上爺爺錯得離譜。林先生和林太太的切身經曆向兒子證明了一件事。沒有感情的豪門聯姻大多慘淡收場。更有不幸的,成了臭名遠播的醜聞。
要是換做父親和他這麼說,他必然會說:“你喜歡你去娶回來擺在家裡供著。”爺爺,他不敢。隻能從自身找問題。
“我這副德行,能看上我的,那眼睛得歪到腦門頂上,該多難看啊。我不娶醜八怪。我要找個天仙,失明看不見的那種。”林也的目光穿透車窗,車子已經駛入老乾部休養中心的特護區,雨停了,地上亮堂堂一片,輪胎飛濺起積水,“不是天仙我不要。爺爺讓我娶。我娶誰去?”
車子一衝一顛,撞上一個人。
林也放眼一看。
嗬,那個寄養女倒在積水裡。
還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