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嘟一聲,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收到一條微信推送。宋鹿劃開消息,看到閨蜜方雨萱發來一條跟著無數個感歎號的話:我受不了了。
宋鹿記得方雨萱今天被家裡壓著去見相親對象。
閨蜜吐槽了好幾天,聲稱對方名聲差,是個名副其實的欺狗霸貓之徒。一等一富貴,十足十混蛋。所謂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豪門想要富過三代必須強強聯手。方雨萱的父母思想比較傳統,一門心思給女兒這份沉甸甸的現世安穩。
知道閨蜜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宋鹿很配合地打上:怎麼了?
方雨萱一通微信電話打過來,劈頭第一句:“我粉都浮了,人還沒來。”
宋鹿想著一會兒要對宋綾要說的話,氣壓很低地敷衍:“真的好過分。”
方雨萱說:“我準備溜了。這種人渣,不配——”對麵突然沒聲了,然後,草草一個“草”字,尾音往上翹,放在漫畫裡肯定是一個大大的對話氣泡彈出來。閨蜜的電話就戛然而止在這,沒頭沒腦。
宋鹿長長歎了口氣。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她在這裡為三兩碎銀焦頭爛額的時候,人中龍鳳正在挑剔那普通人給不起的愛。
大約十幾分鐘後,方雨萱發來一張照片。宋鹿沒刷開大圖,隻看小圖,掃到一個模糊的半身側影,留下瘦、高、白的印象。照片抓拍得那麼糊,還是能覺察到對方的不耐煩。看起來脾氣是不好。
方雨萱:斯文敗類~~
方雨萱:合胃口。
宋鹿發了個“開心”的表情。
宋鹿把微信劃到宋綾的聊天界麵,媽媽還是沒回消息。宋鹿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連守門的侍應生都換了一波,宋綾還是沒出現。又過了半小時,宋鹿趴在膝蓋上睡迷糊了,恍惚間聽到有人喊“宋女士”。
宋鹿揉一下眼睛,茫然轉頭。
從門後的喧囂裡走出一條纖細的人影。她一下子就認出那是宋綾。媽媽穿著一身貼身的淡黃旗袍。她是最適合穿長旗袍的那類女人,四肢修長、瘦而不柴、腰肢柔軟、膚色乳白,活脫脫一朵東方山穀中的妖冶山茶花。
侍應生又喊了一聲:“宋女士,有什麼需要?”
宋鹿這次很確定,這聲“宋女士”是朝著宋綾喊的。
宋鹿看到宋綾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用迷人的微笑掩飾她耐人尋味的不爽。宋鹿想站起來,但因為坐的時間實在太長,下肢嚴重供血不足,她僵著不動,等血液慢慢充盈雙腿。
宋綾不理侍應生,朝著宋鹿招手。
這個侍應生渾然不知已經踩到了媽媽的痛腳。這麼多年,林先生哄著、寵著、敷衍著,到底沒讓她做成林太太。
原生的“林太太”鑲嵌在遺像裡受林家香火,沒名沒分的“宋女士”對著林先生一顆一顆掉眼淚。沒用,老爺子不同意。她還是圈子裡上過頭版頭條的小三。無良媒體稱她為豪門太太們最不願見到的女人。
宋綾的手指間夾著一管細煙,螢火般一閃一閃亮著。她煙癮很大,總是背著林先生抽,溫香軟玉混合馥鬱薄荷香,也算彆有風致。她手上這一支煙還很長,顯然剛剛點起來,是準備趁著應付女兒的這個間隙抽完的。
宋鹿終於站起來,舒展完血脈不通的手腳,她手搭在書包肩帶上走向宋綾。
宋綾說:“你來得不巧。正好一陣忙,走不開。”
宋綾龍蝦扣一樣扣住宋鹿的手腕,拉她進宴會廳。宴會上的熱浪掀開,燙了宋鹿的臉。兩人貼著宴會廳的四角邊走,儘量不引人注意,像是蛇蟲鼠蟻壁虎八腳一樣爬過宴會。
宋綾將宋鹿拉到一個沒有點燈、空氣閉塞的休息室。宋綾把門一關,斜靠到窗上。月光透過雨幕射進窗來,影影綽綽罩著宋綾。她淡黃色的旗袍泛起溫潤的珠光,沒有一寸布料是多餘的,勒著骨肉勻停的美好皮囊。
宋綾踢掉細跟高跟鞋,把香煙往宋鹿手裡一塞,讓宋鹿替她架著,“拿一會兒。”宋綾用手扶著牆,一撩裙擺,把旗袍掀到膝蓋以上,她往後一折膝蓋,露出大腿肚上一截手工蕾絲綁腿圈,下麵的真絲緞帶吊著薄如蟬翼的肉色絲襪。
宋綾先是說,“抽絲了。”然後,又說,“有老人家在,比較守舊,見不得人露腿。抽絲也好,土死了。”她褪下吊帶襪,絲襪一離腿,底下的皮膚倒是比不穿吊帶襪還白,“乖乖,把手拿開一點,彆燙出一個洞來,衣服沒得換。夜還長,不知道要胡鬨到什麼時候。”
宋鹿把夾煙的手挪開,輕輕喚了一聲“媽媽”。
直到聽到這一聲軟綿綿的“媽媽”,宋綾才想起問,“怎麼了,乖乖?”她頓一頓,似笑非笑下結論,“肯定是缺錢了。”
宋鹿喉嚨倒拔乾,從胃往上一陣陣泛苦膽水。她心想自己已經一路死皮賴臉走到這個地步,不差這最後一程,左右在媽媽心裡,她是那種一個電話打來就是要錢的女兒。
宋鹿平白直述:“媽媽,我想借點錢。”
宋綾:“多少?”
宋鹿:“五百萬。”
宋綾:“做什麼?”
宋鹿:“出國留學。”
宋綾嬌滴滴“哼”一聲,“當年死活不肯去。現在回過頭來讓我為難。”她用尖尖的手指戳一下宋鹿太陽穴,把她頂成個撥浪鼓,“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這麼多錢,你準備讓我去求他,還是你自己去求他?”
他,自然是林先生。
風從窗戶灌進來,吹在宋鹿眼角,透心涼,鑽心涼,她用手背壓掉眼角的水漬,說:“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我給你寫欠條。”
宋綾說:“討債鬼。每次都這麼說,哪一次真要你還了?五百萬不算多,但前年老頭子腦子抽風把錢都投了信托,每個月隻給我們兩百萬。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我買條項鏈還要伸手去討飯。你一開口就要五百萬,他不點頭我不敢給你。我手上有七十萬,你要嗎?”
宋鹿說:“至少五百萬。”
宋綾提高嗓音:“死了這條心,我的麵子要不來這五百萬。你骨頭硬不腰疼。自己去試試。你以為他們林家的錢這麼好要到的?”
“啪”一聲,昏暗的室內亮起一捧火光,是打火機的火光。
這房間裡有人?
宋鹿和宋綾都嚇了一跳,齊齊朝著火光處看。
真有人!
一個黑影在角落的沙發上坐起來。
夾在宋鹿指間的薄荷煙墜地,那束火機的光升起來。火光照得那人的臉龐如同雕像,黑西裝,領帶鬆鬆的,臉上是一副瞧到好戲的嘲諷表情。
電梯裡的那個人?
宋綾牙縫裡嗞出兩個字:“林也。”
林也?
林先生和死了的那個的兒子?
宋鹿和林也的目光電光石火般擦上,宋鹿一陣恍惚,覺得他和林先生像極了。宋鹿怕得低下頭,此時無聲就顯得心虛,非要呢出一句:“林先生,你好。”隨後想起母親現在的樣子,下意識地往前跨出一步,展開雙臂擋在宋綾身前,母獅一般守衛她脫襪子不雅的母親。
林也有一雙亮晶晶的純黑流質的眼睛,肆意地、張揚地盯著宋鹿的臉,慢條斯理說:“你以前,喜歡叫我哥。”
宋鹿:“......”她記得,這個人脾氣很差,也很記仇。
宋鹿以前是叫過林也哥,可絕對談不上喜歡。
叫他哥是因為第一次被領到他麵前,宋綾逼著她叫。那時候她穿著漂亮的小洋裙,覺得自己身上沒有一丁點兒令人討厭的地方,叫了也絕不丟人。第一次,就知道哥在林也耳朵裡是個極度惡心的字眼。第二次依然這麼叫,是故意挑釁。第三次,則又是另一回事。
宋鹿和林也是點頭兄妹,總共見過三麵,還都落下亂七八糟的回憶。宋鹿覺得林也這七年變化很大,笨笨圓圓的少年氣不見了,臉上棱是棱,角是角,囫圇一罩麵,竟然一下子沒認出來。
林也這邊倒是蓋棺定論。
宋鹿一成不變,樣子沒變,本性更是。
他在國外待了七年零三個月,跟隨世界成長起來,而宋鹿,一重逢就借東風搭電梯,之後躲在房間鬼祟地謀劃要從林家撈出五百萬。她們母女一如既往不要臉,貪得無厭。
林也的目光垂在宋鹿腳上。
宋鹿穿著一雙刷得很乾淨卻舊了的運動鞋,是李寧牌的。
七年前,他媽媽剛死。他衝進林綜生的書房,抄起桌上的相架就往林綜生臉上砸。相片上是父親擁著練大提琴的宋鹿。他看到窗簾下露出一雙赤裸的腳,一把將躲在後麵偷看的宋鹿拉出來。
不管親兒子,卻幫著彆人養便宜女兒!
更可笑的是,林也走的時候,那個寄養女眼淚汪汪拉住他。
宋鹿當時說的是什麼?
“哥,彆走。”
七年了,窗簾後顫抖的雙腳和眼前的球鞋在林也視線中重疊。
林也笑一下,把打火機收起來,說:“鞋不錯,挺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