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該說一句幸運嗎?
幸運的是陳景允沒有追究過多,這件事單方麵不了了之。他和時穗也能好好的站在這裡。
普通人可以不經大腦將心裡話脫口而出,這對他來說卻是一種奢侈,他想說的話在抵達對方之前已經在心裡,在鍵盤敲打時,在以筆書寫前就已經更新幾輪,就像現在,他有很多話,看著她卻難以表述出來。
他同外界的交往存在一道無法克服的障礙,連同他的感情也上了一把鎖。
【我知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在備忘錄上輸入“我下次不會多管閒事了”,卻在“多管”兩字上費了些時間。
時穗忽然接到了個電話。
林筠看著她摁下接通鍵,麵不改色繞過自己離開了。
他站在原地,腦袋垂得很低。
她沒有再回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收起手機,拉開冰箱,拿出僅剩的食材給自己隨便做了頓晚飯。
林筠入睡前還收到了林晴失眠發來的消息,讓他明天來醫院一趟。
林晴很少會主動讓自己去醫院,她用為數不多的積蓄給自己請了個護工,當時是為了不影響林筠上學,後來林筠退學,積蓄見底,林晴身體好轉,她才辭了護工。時穗給的錢夠付醫藥手術費。日常開銷全靠林筠拚命掙。
林筠去到的時候,林晴坐在病床上做手工竹編。有一個結一直繞不過去,她目不轉睛,弄了半天沒成功。忽然一隻手朝她伸過來。
他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熟稔地替她整好剩下的部分。
是個竹編小馬,到時候在底下串個鈴鐺,就是風鈴。
“太久沒做,生疏了。”林晴滿意地看著完品,對著窗戶開始比劃,要掛在哪。林筠見狀就走到窗邊,兩臂一展,替她開了窗戶。
“今天陪我出去走走?”她說完伸了個懶腰,笑:“老在病房,好無聊啊。”
林晴由於經常躺著,每天紮針抽血,渾身無力,全程出行都需要他攙扶著。林晴微一抬首,就看見他臉頰未愈的傷痕,“你臉上這是——”
他摸了摸臉。
【磕到了。】
“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不小心。”林晴沒太在意。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開口。“我昨晚夢到奶奶了。”
林筠看向她。
“她還是老樣子,七老八十,走起路來健步如飛,就算拄著拐杖也不影響,比誰都快。當時我們還說,奶奶肯定能長命百歲,能活很久很久。”她的聲音飄渺柔和,仿佛回到多年前還住在村裡的下午,“誰也沒想到,她第二年就在浴室摔了一覺去世了。林筠,你說有時候命這東西,是不是可能早就注定好了,我們不能不信?”
林筠眼裡透著擔心與不安。
【你怎麼了?】
“嗯?沒怎麼。”林晴笑著回,“我沒事。”
他斟酌了會,又補充。
【忽然說這些,有點奇怪。不像你。】
“就是有點想奶奶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濕潤。
夢裡,她和林筠都還很小,圍在奶奶腿邊纏著她教自己編織。林晴從小性子急,好動,做不來需要長時間專注的手工,她經常隻是開了個頭就跑去和夥伴去河裡抓魚,將剩下的竹編材料丟給林筠。林筠也全盤接受,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一沉浸就是好幾個小時,如果有不明白的可以直接跑出門口,奶奶就在那兒一點一點慢吞吞地掰著豆角。
到了傍晚,林晴鬼混回來,抱著大魚渾身濕透,說話間能看出兩顆缺失的門牙:“今晚加餐咯!”
姐弟倆從小得到的東西太有限了,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方麵——奶奶去世後,林晴深刻體會到這點。她擁有的本就貧瘠,身為年齡較大一點的長輩,卻總是要將自己那一份切半分給弟弟,原本就薄弱匱乏的愛如漏風的屋子,有朝坍塌,兩人被迫成長,像是在溫暖充滿羊水的母胎裡帶出來的無形紐帶,是一種韌勁的軟,連接彼此,支撐彼此。
就算後來林晴上了年紀,身邊的同事都成家育兒,也有幾個關係好的朋友要為她說親,介紹對象,起初那些男人見她形象不錯,還能吃苦,多少都有點往深處發展的意思,可稍微了解了下林晴家庭情況,了解她還有個弟弟要養就止步於認識。
不止一個朋友當麵說過,如果林晴沒有這個弟弟,肯定能越來越好,家庭美滿。每次都很快被她反駁。
這一路走來,林晴並無怨悔。
林筠從小就乖巧懂事,從不給她找麻煩,就算在學校受了欺負也隻會將苦往肚子裡吞,年齡尚小的時候,就學會乖乖地背著書包從學校徒步走回家,在廚房笨拙地熱菜,將家裡打掃得一乾二淨,從不哭不鬨,為了減輕她的負擔還在四處找周末兼職,發傳單洗盤子搖奶茶鑽螺絲都乾過,因為年齡不夠被趕出廠,周末不出門,不跟朋友打球,就在房間裡做手工拿去地鐵門口賣,每年從他手裡放飛的孔明燈上毫無例外都寫著“我的新年願望是姐姐得到幸福”。
她也沒料到,比幸福先到一步的是苦厄。
一年半前,她確診白血病,同年冬天進行了骨髓移植,化療的副作用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皮膚變黑,脫發,失眠,體重驟降……她曾經也是個愛美的女人。生病是個無底洞,她的精神,活力,積蓄都被一點點吞噬完全,還連累著林筠放棄學業。現如今,她隻能靠整日的幻想來減輕心理的負重和舒緩身體上的病痛。
光是想到“出院”這幾個字,林晴就總覺得自己還有希望,心情好了不少。
今天天氣好,林晴讓林筠扶著自己在樓下多走了兩圈,她笑著說,“躺太久了,都快忘了怎麼走路,不行,得在我出院之前我趕緊多走走,不然真是退化到連猿猴都不如。”
“我出院那天,你多買幾個菜,整幾道拿手好菜,我們回家慶祝一下。”林晴攬緊他脖子,開始點菜。林筠笑眼彎彎,欣然點頭。
“到時候我叫幾個朋友來家裡,你也把時穗叫上。”
他眼裡的笑意肉眼可見地凝滯了下。
林晴毫無察覺,很快就轉移到彆的話題上去。
林晴打算換個城市重新生活,兩人上一周就開始在線上討論接下來居住的城市。林晴想去沿海城市,細膩的沙灘,浪漫的環海路,溫柔的潮汐,她之前打工的時候就向往著這樣的生活,平穩簡單卻輕盈有力。
他自然是沒什麼意見,家在哪他就在哪。
等林晴出院,預計兩人搬家的時間,估計那時時穗也出國了。
日曆上越來越多紅色記號筆打下的叉,曾經林筠期待的日子也離自己越來越近。心情卻說不上輕鬆。
最近,隻要一打開手機就是關於時穗家裡的消息。時家集團是家族企業,時仞越也就是時穗小叔,回國一個月就進入控股董事會,這事最近鬨得沸沸揚揚。時仞越的身份並不算磊落,名義上說是時董事遺留在外,苦苦尋得的親兒子,其實是情人瞞著他生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網友都在八卦討論時仞越用了什麼手段被時家承認,估計時父這個月回國也是為了這件事。
自上次出租房一見,時穗有兩周都沒有聯係過他。
兩人本來就沒有聯係的必要,或許是她玩膩了。
那件事和誰做不是做。
他隻是她光亮道路上渾濁的水窪,毫無意義的黑點,不值一提並且可以隨時被放棄的寵物。
林筠從那個夜晚起,就不再有所期待了。
期待和她回到那個,什麼也沒有變的晚上——她從他唇間銜下半塊蘋果,遊刃有餘地將他弄得心神難寧,從此陷入一場名為時穗的風暴。
他回憶過去,總是習慣采擷其中最明媚而閃亮的部分——林晴尚未病重,每天工作下班回來,疲憊的臉上也掛有生動的笑容,那時候的自己仍有書讀,可以上學,因為朋友的缺失和家務的繁重,打球的機會變得稀少卻彌足珍貴,還有她。
在充滿孤獨和倦意的生活裡,她像夢一般從枝頭上,徐徐飄落在他懷裡。
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
無論兩人在夜裡如何親密無間,黏合纏綿,也不可能改變的事實——他消耗著時穗而時穗也在消耗著他。
就在林筠以為自己終於等到這一天,這段關係在彼此默許的情況下結束時,他接到了她的電話。
時穗讓他前往她家。
*
時穗:剛才電話裡告訴過你密碼,到了直接進來。
這是三十分鐘之前的消息。
因為有時穗提前告知,小區才把他放了進來。
林筠一路壓低帽簷,帶好衛衣帽,儘量藏好監控裡自己的臉。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時穗家裡。之前時父為了能夠遠程實時掌握時穗的情況,在她家裡安轉了多個監控,時穗上了高中才讓人將全部監控拆下來。拆完監控的第二周,時穗就將他帶回家裡,原因是林晴在家,妨礙她對林筠做彆的事。
林筠進來後沒看見時穗,在客廳裡走了幾圈都沒人出現,他心頭一緊,憑借記憶走進她的房間。
房間裡的浴室玻璃門緊閉著,因蒸汽變得朦朧。
他心提到嗓子眼,拉開門。
她躺在裝滿水的浴缸裡,身體逐漸下沉,晃漾的水波不斷舔舐她的唇,快要沒入鼻腔,林筠笨拙地將她抱起,玉白的手無力垂落下來。
熱水順著她的發淌落,透過單薄的衣物,他感受到一股透過肌骨的寒涼。
他快速走出浴室前在瓷磚地板上還打滑了下,看著不熟悉的環境,雙眼出現一瞬的迷惘失神。
沒有聲響,沒有動靜,她被放在床上,濕發黏在臉側,是落滿地裡被雨水打蔫的櫻花,有一刻,他像是嗅到一股腐爛花瓣病態的氣味。
這個場景將他拉扯回林晴確診的當晚。
林筠的心臟和胃都在隱隱作痛,他顫著眼,將她全身檢查了一遍。還好,她身上沒有多餘的傷口,他找出套衣服給她穿上,提著衣袖的手幾乎蒼白無力。
一聲嗚咽打心底裡迸發出來,他感到一種酸了鼻的悲哀,無法哭訴,更加用力地箍緊懷裡的人。他太害怕失去了。
時穗的身體燙得要命,林筠將她的手放在自己頸後,準備帶她去醫院。
“你是想被彆人看到我們出現在同一個房間?”
時穗醒了。
她頭痛欲裂,用力推開他,然後捏了捏眉心,花了點時間搞清現狀。
他被推倒在床邊坐著,上衣有一大塊剛被她身上的水打濕,雙肩耷拉著,眼裡還折射出一閃一閃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