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綠野之鶯 桃蘇子 6405 字 3個月前

綠野之鶯

文/桃蘇子

2025.1.16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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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懷城,雨水多到落不儘似的,霧靄蒙著灰沉沉的天空,一切都如同梁然這幾天的心情。

她不明白。

為什麼死的是她爸爸。

為什麼梁幸均什麼都沒有做錯,得癌的卻是他?

就因為他喝著被製毒汙染過的水源?

憑什麼現在躺在醫院裡治療的是她妹妹。那些製毒的人卻可以人去樓空,逍遙法外。

憑什麼?

病房寂靜,梁悅從熟睡裡醒來,十五歲的女生麵對最親的人,表達的擔心都寫在眼睛裡,視線落在梁然身上。

“姐……”她握住梁然的手,細白的手背上還插著置留針。

梁悅是想問梁然,眼睛紅紅的,是不是哭過啊。隻是梁悅一向很聽話,就這樣安靜地搭著梁然的手,很乖地抿起唇。

梁然笑了笑,問:“還疼嗎?”

梁悅搖頭。

“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梁悅說不餓。

“悅悅今天很厲害呀,氣色都好多了。”

梁悅翹起唇角。

她們都明白這是彼此強撐起來的安慰。

一張試卷整齊地疊放在床頭,梁悅轉頭看見。

梁然捕捉到梁悅的失神,拿過那份初三數學模擬卷:“你們班長送來的,要做嗎?”

梁悅點頭。

梁然將床升起高度,展開小桌板,鋪好試卷,拿來筆和草稿紙。

房門外映入高大的身影,是林甄與他的搭檔。

梁然望去:“我出去一下。”

梁悅點點頭,朝林甄他們打招呼喊一聲哥哥,繼續低頭做題。

梁然來到走廊的儘頭。

窗外,傾覆的陰雨肆無忌憚吞噬著整座城市。

林甄說:“今天也在你家找過,依舊沒有新線索。梁然,你家這邊就到這裡吧,一切交給我們。”

梁然沉默。

從梁幸均查出癌症,就更確信附近的顏料廠有問題。他與同樣患癌的鄰居去過顏料廠附近,企圖尋找與製毒有關的證據。

梁然很確信,依照她爸爸做事謹慎的性格,肯定會留下些東西。

可禁毒大隊這幾天查遍了,她也找過無數遍,梁幸均郊區那座院子和市中心幾處房產依舊沒有關於那家顏料廠的證據。

漫長的沉默被窗外淅瀝的雨聲替代,所掠的風都這樣寒冷砭骨。

軟薄的羊絨毛衣不足以抵擋這股冰冷潮濕的風。

梁然抱了抱手臂,抬起眼:“那家顏料廠搬到哪去了,嫌疑人還是沒抓到?”

“抓到幾個,但是無關緊要的成員。”

“能告訴我他們搬到哪去了嗎?”

林甄抿唇,沒有回答。

“我作為受害人的家屬,有權利知道吧。”

“案情重大,抱歉。”

梁然眼裡的光一寸寸黯淡。

但她仍有一股執著。

“對我也不能說嗎?”

林甄漆黑的眼矛盾卻堅決,警察的職責所在。

但對梁然,他一向有職業以外的妥協。

他跟搭檔招呼:“你先去,叫陸明開我車來,我稍後到。”

他的搭檔跟梁然道彆,梁然禮貌地點了下頭。

林甄目光落在梁然身上,帶著顯而可見的鬆懈與同情。

梁然知道,感情上他還是沒有變。

如同她爸爸那座院中的洋槐樹,在畫板與水彩下四季更替,回首卻依舊佇立在那一隅原地。

應該算是青梅竹馬吧,她與林甄。

大二時,她的確因為林甄熱烈的表白和警校生的光環心動過。

可同樣都是學生,她後來才清楚地明白警校生與普通大學生的差彆。

他沒有時間,她也受不了他們警校嚴格的管理,一學期才能見一麵。

甚至在他畢業入職警局後,時間依舊不屬於他們。

梁然受不了每次約會時,隨時被電話支配走的林甄。

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她的男朋友警校畢業,是禁毒警察。

那天懷城的大雨從傍晚下到第二天清晨,她在學校後山的樹上被繩索捆吊了十六個小時。

勒破的雙腕傷口泡在雨水下,分秒不休的疼痛砭骨而顫抖,麻木到沒有知覺的雙臂似乎隨時都會從肩胛處斷裂。

冰冷雨水、昏暗天地都徹底覆滅梁然所有的希望,包括那段原本就已經有了裂痕的感情。

被救下來後,梁然發燒三天,夢裡也是綁她的男生那些惡毒的詛咒。

她實在忘不了磕過藥的男生那種神智錯亂間的變態。

林甄那天終於有了假,可以在病房裡守著她一整夜。

他不停跟她說對不起。

梁然很疲憊地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她不是因為那件事怪林甄,他沒有錯。

隻是他們不適合。

是她自己做不到享受警察男友光環的同時,與風險共擔。

初戀好像沒持續太久,也沒帶給她多大浪漫和喜悅。相反,給她的全是擔驚受怕的驚嚇。很長又很短暫的感情就這樣被現實打敗了。

雨聲漸小,窗外的陰雨有停的趨勢。

林甄嗓音有了鬆動:“那群人已經撤離雲村,但仍在市內。雖然沒有確切的消息,但這案子可能牽扯到省廳一項專案,我們市局都受上麵管派,能做的儘力了。”

“在市內?有具體位置嗎?”梁然抓住重點。

“你想做什麼?”

林甄有些警告的意味:“梁然,他們可是毒販,這是你插手不了的,你彆隨著性子來。”

“從梁叔去世到局裡查封那家顏料廠,他們沒有懷疑到梁叔身上,也不會牽扯到你與小悅。我希望你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不要再管了。”

林甄說:“相信我。”

梁然有想過,要親手找到證據把那些人送進監獄。

但這段時間見識過那些人的狡詐,證據顯然沒有她想象的容易。

她雙眼黯淡,無聲地垂下頭,抱緊被風吹得有些冷的手臂。

林甄與她回到病房。

梁悅做題認真,有一點被打擾的挫頓,但良好的教養讓梁悅禮貌地停下筆。

梁然看出來,便說:“我回家取下電腦,讓阿姨先陪你。”

梁悅說好,叮囑她記得帶傘。

保姆張姨要送梁然。

林甄讓張姨留下,對梁然說:“我送你。”

梁然與他一起來到停車場。

林甄打開副駕駛車門,漸小的雨勢極似縹緲的絲線,城市霧氣重重。她坐上車,林甄細心地為她關車門。

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梁然與他應該也不會再有這些交集。

安靜的車廂倒襯托得林甄的側目打量明顯起來。

“懷城春天常下雨,你幾年沒回來都忘了這邊氣候了吧,應該穿厚一點的外套。”

梁然穿著一件薄薄的羊絨毛衣,裙子也是軟薄的紗裙。

從大二那年被那個神誌不清的吸毒男生報複後,短暫的初戀熄滅在那一年,她的學業也中斷在那年,很快便辦理留學轉到了美國。為了防止那群吸毒的人再報複,梁幸均還費了功夫為梁然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抹掉了她以前的很多痕跡。梁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回過南城,即便是過年也是梁幸均帶著梁悅飛到國外和她團聚。家裡不常住了,連衣櫃也像是被清空了,最近也是隨便穿的以前的衣服。

她隻是說起:“這幾天我爸爸的事麻煩你了。”

“我職責所在,而且我也沒幫到什麼。我爸媽也很擔心你。”林甄擔憂地看一眼梁然,緊握方向盤,“他們說你有時間的話,希望你到他們那吃個飯,要是工作太忙,他們可以幫忙照顧小悅。”

他微頓,像是怕她多想,額外補充:“我很少回去,不會在家。”

他們兩家從爺爺輩便是舊交。

梁然抿了抿唇,禮貌地說:“幫我謝過叔叔阿姨。”

兩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

安靜中,林甄接到兩個工作電話,對講裡也有搭檔餘青的聲音,在說一個案子抓捕的情況。

林甄握著對講:“需要我過來麼?”

餘青應該想到他這樣問便是不方便:“叫陸明吧,你先忙你的。”

梁然說:“你把我放下來吧,我叫個車。”

“沒關係,他們人手夠。”

梁然不願耽誤他:“我叫車很方便。”

林甄沒聽她的,照常按路線行駛,梁然不好再拒絕。

擋風玻璃敲下細密的雨點,這場無休止的陰雨又急落起來。

梁然卻按下車窗,沁涼的風拂過臉頰,她安靜地看後視鏡被雨滴一顆顆覆住,清晰鏡麵模糊得辨不清城市的麵目。

梁幸均好無辜。

他是個豁達又浪漫的人,喜歡那邊村子的風景,這些年都住在那裡安心搞創作。

他的癌症不是意外,那家偷偷摸摸的顏料廠完全該死,他們在河流中處理了大批高濃度的化學廢水。

雨在短短兩分鐘裡越下越大。

梁然升上車窗。

“小真。”林甄叫了梁然從前的名字,梁真。他有些停頓,張了張唇,“這些年你……”

他突然被對講裡餘青緊急的聲音打斷:“嫌疑人進了華南路的爛尾樓,誰離最近?”

“我這邊近。”林甄忙答。

“方便嗎?”

林甄說:“方便。”

林甄結束對講,看向梁然,開口想說抱歉之類的話。

梁然已經舉起手機:“我叫車了,抓壞人要緊,你快去。”

他的目光滿是歉意,將車停在路邊,探身去拿後座的雨傘。

梁然接過,打開車門。

“小真。”

梁然才剛探出去半個身子,聞聲將頭轉回車廂。

林甄目光深邃:“這個案子結束後我會調個新的崗位,我爸媽也希望我從禁毒大隊出來。”

梁然笑了下:“挺好的,禁毒本來也危險。”

半開的車門,雨勢疾落下來,浸透進裙子,一團沁涼從小腿皮膚蔓延開。

梁然忍著這股冷意,半開的雨傘撐在車頂,希望避開林甄的視線,也希望他快些結束對話。

“我們……”他的話終究變成:“你會留在懷城嗎?”

“南城還有工作室,我不能讓我搭檔等太久。”

雖然她也不確定工作走向,但他應該能聽明白她的語意。

她始終維係著周全的禮貌。

林甄隻得僵硬地笑了下:“路上小心,到家了說一聲。”

梁然說好,全撐起傘骨,拎上包踩下車。

隻是林甄這台車似乎在抓捕中多有剮蹭,梁然清晰地感知著冰冷薄刃劃破腳踝皮膚,疼痛倏然湧上,薄薄的透明絲襪貼著皮膚崩開。

她撐著傘,站定在雨中朝林甄說“拜拜”,看到副駕駛那被磨得薄薄的側腳踏板。

忍著疼等林甄開遠,梁然低頭掀開裙擺,腳踝那裡已經有血流下來,透明絲襪被染紅一塊。

叫的車預計還有七分鐘才到達。

擔心雨水會濺到傷口,梁然想先去處理一下。

她在地圖上找到最近的一家藥房。

穿過濃稠的雨幕,梁然在藥房門口稍微停下,將黑色長柄傘放到門口掛傘的收納架上。

店員找了碘酒和消炎藥,拿到櫃台結算後幫梁然包紮。

梁然坐在膠凳上,微微彎腰,徒手撕開透明絲襪。

快車司機在這時給她打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地方,沒看見她人。

梁然請那頭等她幾分鐘。

店員的手法細致,叮囑梁然傷口還有點深,一定不要沾水。

她這邊剛包好傷口,司機的電話又打來了。

“麻煩你快點,我都停兩分鐘了,被罰了怎麼辦!”

梁然說著“不好意思”,這樣的催促如果在從前定然是她抱歉在前。可她這段時間忙著梁幸均的葬禮與梁悅住院的事,身體和心情都很糟糕。

越下越大的暴雨與電話那頭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世界的儘頭在這一瞬,仿佛都與這天色一同晦暗下去。

梁然微冷的聲音打斷司機:“違停了算我頭上。”

可能是察覺出她的語氣有些生氣了,那頭司機才沒再催,但還是有些不爽地說“請你快點”。

梁然收起手機,接過店員遞來的藥,垂頭按開包包按扣正要放進去,便也沒有瞧見門口闖進來的修長身影。

與之毫無預料的一撞。

痛覺在前額彌漫開,梁然有一瞬間的失聰。

大腦嗡嗡的叫聲應該在提醒她最近的睡眠嚴重不足了。

袋子倒還拎在梁然手上,可棉簽與兩瓶藥都掉在了地板上。

白色棉簽頭沾上雨天地板上的腳印與水漬,頃刻吸飽了水,變成淺淡的褐色。

好糟糕。

這一切。

梁然還沒有抬頭去看被她撞到的人。

視線裡完全被這些淩亂、汙雜占據。之後才看到一雙灰色的運動鞋,鞋頭浸了這雨天的水漬,像蔓開了一團陰雲。

她的心情忽然就是這散亂的一地棉簽。

糟糕透頂,失去麵目。

抬起頭時,梁然多少有點意外這人的腿,那是一雙筆直又修長的腿,過於完美的標準比例。

她撞到的是個男人,準確點是個青年,很高,氣質有一些不同,身上有股說不清的氣場。

青年戴著黑色口罩,梁然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一雙眼有些薄涼。

因為從小與藝術打交道,梁然習慣去具象化美好的事物,她隻覺得青年的一雙眼很像一場盛大的冰雪天。

他的脖子上戴著條項鏈,鏈條折射出冷調的銀色光澤,卻讓梁然覺得跟他的氣質不太相稱,總有一種欲蓋彌彰的神秘。

察覺到梁然的打量,他也抬眸迎上她的視線,幽邃的眼眸深不可探。

很奇怪地,梁然明明看不見對方的臉,但卻覺得周遭跟著他陰雲密布起來,他把這天地涼意都攜裹進來了。

也許因為他也進來得急,那股強勢的力量確實將她撞到,梁然便短暫忘記應該誰先道歉。

這靜寂不過幾秒,青年從她臉上挪開眼,口罩後的聲音低沉,卷裹著一種雨天的冷冽說:“抱歉。”

他彎腰去撿地板上的藥。

梁然後退一步,也蹲下去撿滾到貨架下的那瓶碘酒。

店員在解圍,說著都怪天氣,彎腰來收拾滿地的棉簽。一邊對梁然說都不能再用了,一邊問男人需要什麼。

“線上下單的藥,姓沈。”男人低沉回應。

店員有印象,長長“哦”一聲,起身去拿。

梁然望著地板上還沒撿乾淨的棉簽,剛想麻煩店員處理一下,店員便朝她說:“沒關係我來收拾,你等等,我這有臨期的棉簽送你一包,我找一下。”

梁然說不用了。

青年接過店員遞來的袋子,從中拿出一包棉簽放進她袋子裡。

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向大門,撐起黑傘穿進雨中。

修長的背影與陰鬱天色融得那麼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