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宛舒有些吃力地跟在衛珣身後。
他長得高、腿又長,一步能抵她的兩三步,還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實在跟得累了,闕宛舒便想把手掌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孰料才剛一動,立刻被更用力地反握住。
衛珣倏地停下腳步,闕宛舒沒來得及煞停,身體撞上他的手臂,為了保持平衡,她的另一手也抓住了他的前臂,看上去就像是擁住了他的手。
她錯愕地抬起眼來,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凝滯。
幾秒後,闕宛舒率先移開眼,低聲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
衛珣沒有立刻回應,他視線下移,目光定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
闕宛舒也循著他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的大得多,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用力地將她的手掌攥緊在掌心時,手背因為發力而隱隱浮現青筋,看著頗具力量感與侵略性。
她的手則比他的膚色更白,皮膚細嫩、指頭圓潤,指尖透著淡淡的粉色,此時大半手掌都被他的手包裹著,她莫名有種連人帶手都被他覆蓋住的感覺。
一股灼燙的熱意驀地竄上耳根,燒得闕宛舒幾欲失聰,她不自在地放開了抓住他前臂的手,又試圖抽出被他緊握住的手掌。
這次衛珣順從地鬆開了她。
被放開的同時,闕宛舒下意識後退一步,像在回避什麼般與他拉開了距離。
衛珣注意到了,他看見她臉上局促不安的表情,看見她像撲騰的蝴蝶翅膀般飛快扇動的睫毛,也看見了兩人腳下明明隻相隔一步、卻像隔著萬丈鴻溝的距離。
他抿起唇,眼角細微地抽動了下。
又過了幾秒,他頭也不回地扭頭就走,闕宛舒愣了愣,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察覺到身後輕緩的腳步聲後,衛珣一頓,哪怕心頭正怒火四起,還是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兩人一路無話,一前一後地來到了停車場,彼此之間的距離之遠,看上去就像是兩個毫不相乾、隻是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直到發現衛珣的摩托車明明就停在前方不遠處,可他卻仿佛沒看見似的往左邊岔路拐去,且腦袋朝左右微微偏動,看上去像是在找車的模樣,闕宛舒終於忍不住動作,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衛珣。”她輕輕地開口,在他詫異地回頭看來時,指著另一個方向道:“你的車在那裡。”
衛珣:“……”
沉默幾秒,他麵無表情地調轉方向,朝著她指的方向走去,不忘解釋道:“哦,剛剛看錯了。”
闕宛舒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透出幾分僵硬的背影,忍不住抿起唇悄悄地笑了下。
這麼多年了,這人睜眼瞎的毛病怎麼還是沒治好。
兩人走到摩托車旁,這次闕宛舒自己戴上了頭盔、扣好扣子,爾後看向已經跨上了摩托車的衛珣,問道:“我們要去哪?”
衛珣忽然想起趙宣沂方才如同在向他挑釁般對闕宛舒說的話,不由唇角微揚,皮笑肉不笑道:“請你,吃飯。”
闕宛舒:“……”
吃飯就吃飯,他為什麼要說得咬牙切齒?
-
衛珣帶著闕宛舒來到一家位在巷子裡的餐廳。
餐廳門口僅有一塊不起眼的方形招牌,上頭有一個用書法字體寫就的“稼”字,正是店家的名字。此刻天色已然暗下來,招牌暖黃色的光像在暗夜裡亮起的一盞引路燈。
這地方位置隱密,又位在巷子深處,四周都是民宅,若沒有熟客帶路,根本不會發現這裡有一家店。
餐廳的大門是兩扇緊閉的古樸木門,如果是闕宛舒自己一個人來絕對不敢推開,但衛珣似乎經常光顧,他熟門熟路地推開木門,領著闕宛舒走進去。
進門以後,才發現大門和建築物之間還隔著一個小庭院,兩人穿過庭院,剛來到建築物門口,立刻有人出來迎接。
“衛先生。”說話的人是個笑容滿麵的中年男人,他領著兩人往裡頭走,“已經替您預留好位置,請隨我來。”
餐廳內部空間不大,隻有大概五、六桌,但布置得十分溫馨舒適,給人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老板似乎是個相機迷和機車迷,店內隨處可見相關的作品和收藏,闕宛舒一路好奇地張望著,直到來到位在窗邊的位置。
菜單已經準備好了,一坐下,衛珣便將菜單推到她麵前,道:“看看想吃什麼。”
闕宛舒翻開菜單,發現這是家結合梓城菜的創意料理,她看完菜單,實在沒有什麼頭緒,於是又把它推回衛珣麵前,道:“你點吧,我都可以。”
“都可以?”衛珣意味深長地問了句,見闕宛舒點點頭,他輕嗬一聲,低頭看起菜單。
方才領著他倆進來的中年男人就是餐廳老板,他已經掏出紙筆,等著衛珣點餐。
幾秒後,衛珣終於決定好,開口點了五、六道菜,都是店裡的招牌和他常點的幾樣,老板一一寫下來,正要問他需不需要甜品,便聽衛珣說:“菜裡薑蔥香菜都不要,洋蔥要熟的不要生的,切成碎不要切成絲,黃瓜要去皮,醋少一點,不要辣,蒜頭彆加太多,這道菜的豬裡肌換成鬆阪,烤牛肉彆太生,不加羅勒葉,燉湯不要加胡椒芹菜木耳,不要紅蘿卜,土豆切小塊點,那道菜去掉豆子。”
話到這裡一頓,補充道:“再要一個熱紅酒提拉米蘇,不要加肉桂粉。”
老板:“……”
闕宛舒:“……”
老板艱難地將他的種種要求記下,闕宛舒則目瞪口呆,心說多年未見,這人怎麼在飲食上竟變得如此挑剔難搞,她記得他以前明明是個從小就不挑食的好孩子。
——不對。
挑食的人,好像是她。
闕宛舒這才覺得那些要求有些耳熟,似乎是她從前的飲食習慣,她以前……確實被養得有些挑剔,不隻挑食,對於食物的各種做法和口味也挑剔得,為了滿足她的口味,她的父母甚至曾在一個月內就換了七個廚師。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家庭變故不隻改變了她的人生和金錢觀,也改變了其他許多的事情。
於是她抬起頭,對著正滿頭大汗地記著要求的老板說:“等等,隻除了不要太辣,牛肉彆太生,其他的都照您原來的做法就行。”
頓了下,她補充道:“還有不要香菜。”
這些要求比衛珣方才說的簡略多了,老板一愣,問道:“那提拉米蘇上的肉桂粉?”
闕宛舒笑了笑:“可以的。”
“……好的。”老板看了衛珣一眼,就見他正眉頭緊蹙,表情凝重又驚疑不定地盯著闕宛舒,仿佛過往的認知被顛覆了似的。
老板小心翼翼地詢問:“衛先生,那就照這位女士的要求來嗎?”
衛珣這才回神,應了一聲:“嗯。”
老板點頭應好,他將菜單收走,又給倆人送上一壺熱茶,這便往廚房去了。
此時店內每一桌都坐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大多笑著邊談話邊吃飯,隻有闕宛舒和衛珣彼此相顧無言,即便店裡播放的舒緩音樂流淌在兩人之間,氣氛也依然尷尬。
衛珣抱著雙臂坐在椅子上,抬起眼,映入眼簾的又是闕宛舒臉上局促的表情。
他心下輕哂,隻覺得心頭有股混合著怒意與嘲諷的情緒再度湧上來。
瞧瞧,她麵對其他人時笑得像朵花似的,在他麵前卻總是這副小心翼翼又惶恐不安的模樣,衛珣敢肯定,如果趙宣沂邀她一起吃飯時他讓她自己決定,她肯定會頭也不回地跟著趙宣沂走。
怎麼,就這麼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他就讓她那麼不自在,不自在到像是如果有機會,便恨不能立即從他眼前溜走?
衛珣沒有將心裡的質問說出口,但如果他開口了,闕宛舒會讓他先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他本就是個氣場強大的人,此刻又像是正在審問犯人般抱著雙臂、眼神犀利又冷漠地盯著她,仿佛她是個罪孽深重的惡徒,任誰被他用這副表情看著,都很難不感到壓力巨大吧?
更不用說闕宛舒是個對他人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的人,從前的她總認為自己十分了解衛珣,他隻需要一個眼神,她就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可也許是因為他們實在分開太久,如今的她竟什麼也看不懂了。
她隻知道他似乎在生氣,卻不曉得他為什麼生氣,這讓她愈發不安起來,想活絡下氣氛,便主動拿起茶壺。
正想問他要不要喝茶,忽然聽見他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肉桂了?”
闕宛舒一愣,對上他帶著探究的執著眼神。
不隻是闕宛舒有那樣的想法,衛珣也是,他自以為很了解她,卻沒想到如今的她已然和過往有了太多的不同,他曾經的認知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其實這是一件很合理的事,畢竟八年的時間,確實是太長了。
衛珣清楚地明白一個人不可能從始至終全無改變,可是這種超出掌控太多的感覺還是令他感到些許不安,迫切地想要掌握現有的她。
“也不是喜歡。”闕宛舒說,她抿了抿唇,道:“就是勉強可以接受。”
什麼叫勉強可以接受?衛珣的世界裡可不存在這種含糊不清的回答,他蹙起眉:“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什麼要勉強自己接受?”
闕宛舒噎了下,呐呐道:“因為還不到討厭的地步,而且,如果我的要求太多,可能會造成彆人的麻煩。”
她過去能在飲食上過分挑剔,是因為家裡的廚師是父母花重金聘請的,滿足她的口味和要求是廚師的工作之一。
在外頭吃飯時能提出各種細瑣的要求,也是因為她常去的餐廳收費不斐,且有很大一部分采用會員製,顧客至上是他們服務準則,滿足顧客的口味更是基本中的基本。
錢並不是萬能的,但有時錢到位了才能有足夠的底氣。
如果去一家收費普通的小餐館,一開口就是一連串挑剔的要求,甚至連餐點的做法都讓店家得按照自己的要求來,那不是找碴嗎?
闕宛舒不想成為他人眼中“麻煩的客人”。
既然如此,那就隻能改變自己的口味,因為人是可以學著去適應環境的生物,底線這種東西,也是可以隨著條件不同一退再退的。
“……”
聽完她說的話,衛珣沉默。
又來了,又是這種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的心情。
心臟悶得像是被人用力地捶了一拳,迫得呼吸也暫停了一瞬,衛珣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想,也知道她之所以這麼想的原因,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覺心悶。
他定定地看著她,這一刻,腦子裡竟忽然閃過一串接一串的數字,如同在撥放財務報表般,在短短幾秒內便將他名下的財產細數完畢。
衛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想這些,他隻是忽然有種念頭,他在想,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變回以前的模樣?
錢夠多就可以嗎?那他有的是。
挑剔就挑剔,麻煩就麻煩,那些都不是問題。
也不該成為她的問題。
於是他抬起手,將老板喊來,“我要再點一份熱紅酒提拉米蘇。”
他視線一轉,一邊惡狠狠地盯著闕宛舒,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不準加肉桂粉。“
老板:“……好的。”
闕宛舒:“……”
所以,現在連可以接受肉桂粉都是一種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