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1 / 1)

“……父親?”

闕宛舒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重複了一次。

“我不是。”她話音剛落,衛珣立刻接話,他看上去像是在對林專員說話,眼睛卻看著闕宛舒:“我是他舅舅。”

舅、舅舅?

這下林專員也呆住了,頓了幾秒後連忙確認起信息,她有些慌張地詢問:“您、您不是衛謙小朋友的父親嗎?”

“不是,他父親臨時有事,讓我代替他過來。”衛珣解釋道:“我記得我在來之前已經轉告了接待室。”

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也很平淡,令人辨不出喜怒,也讓林專員愈發忐忑起來。

她麵上擺出歉意的表情,羞愧道:“不好意思,是我沒有事先確認好……”

衛珣沒有說話。

氣氛一時有些僵滯,闕宛舒見狀踏前一步,她手裡也有一份衛謙的檔案,當下便拿著檔案對衛珣道:“您好,我是負責聽能康複訓練的治療師,鄙姓闕。出於院內規定,我們在治療開始前會先核對患者的身份,請問小朋友的姓名是?”

衛珣看了她一眼,淡聲答:“衛謙。”

“他的生日是?”

“2023年2月16日。”

“父母姓名是?”

“母親衛瑾,父親謝懷瑜。”

闕宛舒一連問了幾個基本信息,衛珣一一答了,待確認完衛謙的身份,她先是不動聲色地看了林專員一眼,隨後微笑著對衛珣說:“感謝您的配合,衛先生,裡麵請。”

林專員見狀感激地衝她一笑,衛珣則扯了扯唇角,推著正坐在嬰兒車裡好奇地朝四周張望的衛謙往裡頭走。

聽語中心的大門往內走是一條走廊,左側是值班室、聽力檢查室和前庭功能評估室,右側則是四間或大或小的言語治療室。

走廊上隻有闕宛舒和衛珣甥舅三人,他們要去的治療室在第三間,闕宛舒一路沉默地領著衛珣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忽然聽見他說:“治療師小姐還真是熱心助人。”

他強調了“熱心助人”四字,語氣裡帶著明晃晃的諷刺。

“……”

闕宛舒沒有回應這句話,她開了門,並側過身讓衛珣先進去。

這間治療室是專門給兒童患者使用的教室,隻見室內空間寬敞明亮,地麵鋪了木製地板,四周的牆壁皆擺放了矮櫃,矮櫃內是各式各樣的玩具和繪本,可提供給不同年齡層段的孩童使用。

“請到這邊。”闕宛舒走到治療室左側的圓弧形桌子旁,示意衛珣將衛謙抱到桌前的兒童椅上。

兒童椅左右兩側各擺放了一張椅子,闕宛舒坐在左側,右側的位置則是留給衛珣的。

事實上,她根本沒想到今天來的人會是衛珣。

早在拿到衛謙的病曆時,她便知道這是衛珣的姐姐──衛瑾的兒子,畢竟病患檔案上詳細地記錄了患者的各種信息,且由於衛謙是未成年兒童,因此檔案裡也記載了有關他父母的信息。

而在與吳主任及張老師討論衛謙的情況時,他們也無意間提及了這是澤越集團家的小孫子,所以她早就知道會在治療課上見到故人。

隻是她沒想到這位“故人”竟然會是衛珣,她本以為帶衛謙來的人是衛瑾和謝懷瑜,又或者是衛珣的父母。

此刻和衛珣待在同一間治療室內,即便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個衛謙,可闕宛舒仍然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逐漸變得凝滯,手心冒出薄汗,指尖的溫度卻很涼。

她努力調整呼吸,試著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個案家屬,道:“衛先生您好,我是接下來會替衛謙小朋友進行聽能康複訓練的治療師,我叫闕宛舒……”

“這種開場白就免了吧。”衛珣忽然打斷了她,他垂著眼睛,放在桌上的長指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桌麵,語氣不耐:“我們難道是第一天認識嗎?”

說完,他恰好抬起眼,目光撞入闕宛舒的眼裡,明明他的眼神很平靜,可她卻感覺被刺了一下般,下意識避開了視線。

闕宛舒有些懊惱。

他們之間,確實不需要這種佯裝陌生的客套話。

於是她沉默了幾秒後,緩聲道:“由於今天是第一堂課,因此課程內容會以評估衛謙的聽覺能力為主,在評估開始前,我會先詢問你有關衛謙的信息,包含他的病史、家族史,植入人工電子耳前後的聽力狀況,日常生活中觀察到的言語發展等等,接著我會透過一些小活動來評估他的聽能發展與表現,而在課程結尾也會和你討論他目前的狀況,並針對他的課堂表現進行谘商和衛生宣教。”

“以上說明,若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

“我對於課程內容沒有任何異議,不過倒是有幾件事想詢問闕老師。”衛珣道,在說到“闕老師”三個字時,他似乎微妙地笑了一下,但又很快斂起。

闕宛舒道:“請說。”

“首先,我的姐姐和姐夫也很關心衛謙的情況,可惜他們臨時有要事在身不克前來,不過對於課程內容與衛謙的表現,他們十分關注。“衛珣拿起手機,道:“所以,待會我會全程錄音,闕老師不介意吧?“

看著他手機屏幕上的錄音界麵,闕宛舒愣了一下,確實也有不少家長會希望能將課程內容錄下來,她從前也碰見過幾次,因此當下並沒有多想,便答:“可以的。”

衛珣點點頭,立刻按下錄音鍵,並把手機放在桌麵上。隨後他抬眼看著她,淡聲道:“第二件事,其實我們原先屬意的治療師是張書蘭老師,畢竟張老師經驗豐富,資曆頗深,更是國內研究小兒聽能訓練和言語治療方麵的專家。”

“但是張老師向我們舉薦了你,就連衛謙的主刀醫師吳世安主任也對你大加讚賞,因此我們才轉而選擇你成為衛謙的治療師。”他說到這忽然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似要洞穿她的靈魂:“不過闕老師畢竟初出茅廬,也很年輕,和投入小兒聽能複健領域已近二十年的張書蘭治療師比起,實在令人難以全心信任。”

闕宛舒聞言抿起唇,點點頭:“……我明白。”

衛珣緊盯著她的臉,沒有錯過她麵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所以,請容許我針對闕老師的經曆詢問幾個問題,以增加彼此之間的信任。”

他說這句話時沒有用問句,顯然不打算聽見否定的回答,闕宛舒隻好道:“你請說。”

衛珣拋出的第一個問題是:“闕老師是哪所學校畢業的?大學時學的專業是什麼?”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的正常,闕宛舒隻頓了一下便答:“宜安醫科大學,聽力與言語康複學係畢業。”

“是所不錯的學校。”衛珣評價道,又問:“闕老師是大學時才去的宜安市?”

話音落下,周遭陷入短暫的沉默。

闕宛舒深吸一口氣,回道:“不是,我……是高中畢業後去的宜安市,先在宜安第三中學複讀了一年,隔年才考上了宜安醫大。”

“是嗎。”衛珣扯了扯嘴角,繼續問:“為什麼複讀?”

“……”

闕宛舒再度沉默。

為什麼複讀嗎?

有關這個問題,他不是也知道嗎?

她抬頭看著麵前的人,此刻他們彼此相互側對著,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她看見衛珣正定定地看著她,像要用目光將她徹底剖開,透析她的所有。

這時,闕宛舒忽然笑了,可這個笑容卻讓衛珣覺得分外刺眼。

她說:“因為本來打算出國留學,所以沒有參加國內的高考,可是出國前家裡突然破產了,我沒有錢能夠負擔留學的費用,隻好留在國內複讀。”

“……”

衛珣沒有立刻回話,他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會才說:“在那之後,你一直待在宜安?”

闕宛舒搖了搖頭,輕聲說:“大學畢業後,去了澳洲兩年。”

衛珣突然笑出了聲,語帶諷刺:“不是沒有錢負擔留學的費用嗎?怎麼大學畢業後又突然有了?”

“我拿到了獎學金,大學時也靠打工存了點錢。”闕宛舒解釋道:“還有,我的小阿姨資助了我學費和部分的生活費。”

聽見後半句話,衛珣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絲崩裂,他抿了抿唇,儘量讓自己不顯得那般失控,可語氣卻仍然如同在質問罪大惡極的犯人般惡意滿滿:“所以,闕老師也不是不能接受他人的資助。”

這句話一出口,周遭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闕宛舒忽而有一瞬間的恍惚,望著衛珣那雙醞釀著怒意與嘲諷的眼睛,深埋在大腦深處的記憶忽如浪潮般翻騰而起,仿佛帶著她回到了那個被大雨衝刷的夜晚。

高中畢業後,她本來是打算和衛珣一起出國留學的。

那時他們倆都已經申請上了學校,她申請上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插畫專業,他則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雖然兩所學校不在一個城市,但都位於美國東岸,且紐約距離賓大所在的費城隻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隻要他們想,每周都可以見麵。

他們甚至想過,或許也可以直接在兩座城市之間的地方買棟房子,他們可以住在一起,白天一起出門上學,到了晚上一起回家,閒時去逛逛超市和商場,放假了就去周邊城市旅遊、找朋友玩,或者乾脆不出門,就這樣兩個人膩在一起一整天。

也曾想過,畢業以後就回國結婚,往後的人生都待在一起。

可是這些想像在她家出事的那一刻就全部被打破了。

即便已經過了許多年,闕宛舒還是覺得那段灰暗的日子如惡夢般不堪回首。

誰能想到煊赫一時的闕家長源海運會忽如大廈傾倒般驟然倒下,隨後長源海運宣布破產、所有資產被抵押給債權人,以及她父親因挪用公司資金進行非法投資、洗錢,因而被檢方羈押的消息接踵而來。

然後是她母親忽聞噩耗,過去因車禍而長出、一直埋在腦內不自知的腫瘤破裂,造成顱內出血,損傷到掌管語言能力的大腦布洛卡區,因而罹患了失語症。

父母接連出事,才剛成年不久的闕宛舒甚至連難過的時間都沒有,隻能強打起精神,在律師的協助下變賣所有資產填補債務、出席父親的審判,又帶著母親四處尋求治療。

最後,她在醫生的建議下帶著精神已不穩定的母親離開從小生活到大的梓城,回到小阿姨一家所在的老家宜安市。

闕家出事後,她曾經和衛珣吵了一架。

理由是他們對於未來的規劃產生了分歧,衛珣想要闕宛舒按照原定計劃和他一起去美國,他表明自己會負擔她在國外的所有費用,甚至是她母親的醫療費。

他說,可以把她媽媽也接到美國,他會找個適合的醫療機構治療她媽媽的失語症,而他們依然可以按照曾經想像的那樣住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畢業後就回國結婚,從今往後的人生都待在一起。

可是闕宛舒拒絕了他。

她並不打算出國,一是要治療母親的失語症,待在母語環境下更為合適,二是她父親雖然入獄,但她也不能拋下他就此遠走異國,三是她的自尊心不容許她成為隻能依附著衛珣的金絲雀。

對於一同出國的事遲遲達不成共識,最後衛珣妥協了,可他妥協後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他要放棄已經申請上的學校,留在國內和她一起複讀。

“隻要可以和你待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做。”

十八歲的衛珣有著一雙炙熱明亮的眼睛,他自小養尊處優、眾星捧月,優越的家世與長輩的寵愛使得他從不必在意他人的想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因此他總是隨心所欲、任性而為,活得分外自由。

闕宛舒不覺得這樣的他有什麼不好,她希望他能永遠自由自在、被人群簇擁,她也樂得包容他的所有,不管是任性、脾氣,還是他那份炙熱得仿佛能將人灼傷的愛。

可是,她可以答應他任何事,唯獨這件事不行。

不僅她不能答應,他的家人也不可能答應。

所以在他母親來找過她之後,她主動和他提了分手。

在某個下著雨的夜晚,僅用一則短信就甩了他,爾後她帶著媽媽坐上了離開梓城的車,自此從他的世界裡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