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吹過薄薄一層白色紗簾,拂在麥恬臉上,如山間泉水般涼爽。
麥恬睜開眼,打著哈欠伸懶腰,不知自己何時睡著的。
她總這樣,看書看得正起勁,都能忽然趴桌上秒睡。
半邊臉和雙臂有些發麻,血液中像是長出了許多螞蟻,密密麻麻爬過,她靠著椅背緩了會兒。
母親蕭麗芳推門而進。
“醒啦?你可真是瞌睡大王,放假每天早睡晚起,中午還得補一覺!不管正在乾嘛,不管什麼時候,閉眼就能睡,真懷疑我是不是生了個小懶蟲。”
蕭麗芳指尖輕點一下女兒額頭,眉心微蹙,唇角上揚,嫌棄又寵溺。
麥恬又打了個哈欠,清澈眸子看向母親,俏皮地眨了眨眼,軟糯糯撒嬌:“睡飽了腦袋才靈光嘛,要不然怎麼考得上京大呀?”
聽她說起京大,蕭麗芳滿臉自豪:“是是是,雖然你是個小懶蟲,可也是個小機靈。對了,小機靈,行李收拾好沒有?”
麥恬點點頭。
蕭麗芳見女兒床邊放著行李箱,走過去打開箱子一看,不禁皺眉。
“這叫收拾好啦?帶這麼多書,沒幾件衣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到京州是去擺地攤賣書!”
麥恬走到母親身旁,胳膊搭在母親肩上,笑得自信:“倒也是個不錯的賺錢法子,蕭老師,要相信您女兒的實力,我嘛,就是擺地攤也能賺得盆滿缽滿。”
這話蕭麗芳是信的,畢竟生了個人精,還是個極其擅長扮豬吃老虎的人精。
蕭麗芳彎腰從箱子裡撿出幾本書扔床上,轉身打開櫃門,挑了三條連衣裙、兩件短袖、兩條短裙塞進箱子。
“買的這些漂亮衣服裙子,總不見你穿。你張阿姨經常跟我念叨:‘哎呀你家恬恬怎麼不是穿校服就是穿運動服?身材苗條皮膚還白,穿裙子多好看,我就喜歡看她穿裙子,青春靚麗!’”
麥恬從衣櫃拿出一套運動裝,正打算往箱子裡放,被蕭麗芳攔住:“可算了吧,彆再穿這種老土運動服了,你媽媽我四十來歲都嫌老氣。再說,你要真那麼喜歡運動服,就買點顏色鮮亮款式好看的,十八歲花一般的年紀,穿這個像什麼樣子!”
這套運動服老氣歸老氣,但麥恬很滿意,因為質地舒適,尺寸合適,性價比高。
當時她跟地攤老板從六十九砍價砍到四十,老板唉聲歎氣把衣服裝進塑料袋,她拎著袋子轉身走向馬路對麵的一家書店,用省下來的二十九元買了兩本打折舊書。
“衣服嘛,得體合身就行,人活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把灰,穿什麼不是穿?最後不是進土裡,就是進盒子。好不好看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舒服。媽媽,把裙子都拿出來吧,求你了,穿裙子不方便,容易走光不說,遇到緊急情況還不好逃命,我不喜歡。”
蕭麗芳盯著女兒看一小會兒,由衷佩服:“真羨慕你,完全沒有容貌焦慮,不像我,一把年紀了,還會因為臉上長斑難受得睡不著。”
麥恬微微揚了揚秀眉,鄭重其事勸道:“那您可得好好睡覺,睡不好更容易長斑。”
“哎——你這死丫頭!真想讓那些說你乖巧可愛膽子小的外人看看這牙尖嘴利的真麵目!”
蕭麗芳攥拳佯裝要捶過去,麥恬閃身一溜煙跑出房間,咯咯笑得跟大鵝似的。
蕭麗芳笑著搖搖頭,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裡,有寵溺,也有不舍。
兒時的悲歡喜樂依然曆曆在目;結婚那天的喜悅依然珍藏於心;痛了十幾個小時後,女兒從她身體中脫離,與她一分為二時的解脫感依然銘刻心頭——女兒清脆的啼哭聲,如同天使的吟唱,將她從地域拉回天堂。
生下麥恬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真真正正成為母親了。
儘管已經為新身份做了將近十個月的心理準備,可在麥恬誕生之初,她還是一片茫然。
繁忙的工作任務與瑣碎的日常生活逐漸將這種茫然驅散,蕭麗芳按部就班做著自己該做的大事小事,雜亂混沌的路越走越順,越走越寬,越走越美。
養育女兒十八年,她也隨著女兒一起成長了十八年。
明天,女兒就要去往千裡之外的地方。
雖說可以隨時打電話、發語音、連視頻,網絡科技極大程度地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最能撫慰她深切思念,填補她內心空虛的事,隻有與女兒麵對麵。
哪怕不說話,哪怕不擁抱,哪怕隻是靜靜看著她。
蕭麗芳再次打開行李箱,拿出自己之前塞進去的衣服裙子,將那套老氣的運動服和女兒原本想帶走的書一同放回箱子。
她來到客廳,拍了拍正津津有味看紀錄片的女兒:“那套運動服放箱子裡了,書也放回去了,那些你不喜歡穿的我都沒裝。”
麥恬先是一愣,笑容滿麵飛快眨眼:“天呐,感謝母後開恩!”
蕭麗芳:“箱子好沉……唉,你就不能少帶幾本書嗎?有電子閱讀器,乾嘛不看電子書?”
麥恬:“電子書也看,不過那幾本實體書我特喜歡,而且已經絕版,就想帶過去,沒事兒的時候隨便翻翻也開心。”
蕭麗芳點點頭:“你開心,媽媽就開心。”
電視裡,紀錄片正播放著北極熊幼崽跟在北極熊母親身後覓食的畫麵,蒼茫白雪中,留下母親和孩子一串串腳印。
蕭麗芳紅了眼眶。
“蕭仲銘先生與吳玉清女士的女兒——”
蕭麗芳一愣,轉臉看向麥恬。
麥恬也看著她:“麥雲哲先生的妻子,麥恬小姐的母親,容城第三中學的蕭老師。”
蕭麗芳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麥恬目光停在母親臉上,語氣認真而嚴肅:“多年以來,你在‘女兒’、‘妻子’、‘母親’、‘老師’等等身份中來回切換,但你不該忘記自己唯一的身份——
“你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老師……你甚至不是‘蕭麗芳’這個名字的主人。你永遠都是你自己。而你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靈魂本身。”
麥恬捧起母親的臉,輕柔撫摸著這張麵龐上深深淺淺的幾個斑點。
“斑就是斑,不必管長斑好看還是不好看,長就長了,該吃吃該睡睡,一百年後沒人記得世界上曾有一位叫做‘蕭麗芳’的女士臉上長了多少斑,但這位叫做‘蕭麗芳’的女士,實實在在享受過存活於世的快樂,這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歡欣鼓舞的事嗎?
“‘蕭麗芳’女士想笑就笑,想開心就開心,她的心情不必被女兒牽動。哪怕女兒正在因為受苦而難過,她也有權利快樂。”
麥恬深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
“媽媽,我想跟你說件事。或許聽完你會傷心,但為了彼此以後都能更自由更幸福,我必須要說。”
蕭麗芳默默點頭,笑中帶淚側耳傾聽。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在心裡告訴自己:麥恬,你成年了,從今以後,你要在精神上與父母徹底切割。父母曾經帶給你任何好的壞的影響,都過去了,不重要了。從今天起,你完完全全屬於你自己。
“你依然可以疼惜、尊敬、孝順父母,但如果走到岔路口,人生麵臨多個選擇,你永遠做出遵循本心的決定,在考慮任何事情時,永遠把自身感受和利益放在第一順位。
“也就是說,如果以後我更想留在遠方,而父母期盼我回到家鄉,我會選擇留在遠方;如果以後我更想嫁給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男人,而父母期盼我找一個強大優秀的天之驕子,我會選擇那個普通男人……
“當我做出任何與父母對我的期待相悖的選擇時,我問心無愧,因為我隻需要對得起自己。我希望父母能理解我的選擇,並且不會為此感到失望難過。”
聽完這番話,蕭麗芳沉默許久。
眼淚不自覺流出,她噗嗤一笑,捏捏女兒臉頰:“這是在給媽媽打預防針嗎?”
麥恬也笑了笑,反問:“我很自私,是麼?”
蕭麗芳抬手抹淚,搖搖頭:“不,你活成了我曾經希望自己活成的樣子。你知道的,媽媽兒時的夢想是繼承你外公的小賣部,每天擺貨、看店、數錢,但你外公希望我有一份正規職業,他覺得這能讓他作為父親更有麵子,所以我去了學校當老師。
“跟你爸爸結婚後,原本我們商量好的,不生孩子,丁克一輩子,可你外婆三天兩頭過來勸,對我說,就算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她考慮考慮,生兒生女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生個孩子來給她帶帶。
“你出生後,你外婆說我和你爸爸工作太忙,帶不好你,讓我把你交給他們,我堅決不肯,因為我特彆怕他們把你養成另一個我。”
蕭麗芳笑容欣慰:“真好,我的女兒勇敢堅定地選擇做自己。如果做自己、凡事從自身考慮意味著自私,那麼,自私也沒什麼不好。
“你開心了,周圍人會被你的開心感染,變得開心。你美好了,你的世界就會美好。”
多年以前,蕭麗芳悠然在鄉野田間散步。
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溫熱的風將麥子吹出起伏的波浪,她輕撫小腹,心想:就叫麥恬吧。
廣袤無垠的麥田,散發出質樸的麥香。
她在這寧靜恬淡的天地中,許下美好願望——
如果她的孩子是鳥,她要這隻鳥能在天空展翅高飛,自由翱翔;如果她的孩子是魚,她要這條魚能在水中歡快暢遊,輕盈穿梭……
無論她的孩子是什麼,她都要儘可能地克服自身局限,給予孩子最大自由,讓孩子長成自己本該長成的模樣。
此時此刻,她無法如女兒所說,在精神上與女兒徹徹底底切割。
女兒的悲歡喜樂依然牽動著她的心,可是,那又如何?
她的女兒長成了本該長成的模樣,對於母親這個身份,她無愧,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