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飛機離開地麵,朝最後一抹未被地平線吞沒的夕陽飛去,機身慢慢變成一個小點。
格施塔德的夜晚重新歸於寧靜。
雪山裡的酒吧依舊,翻過一頁又一頁夜晚,浪漫私語已由新的訪客撰寫,但獨有的秘密藏在書的某一角落,加密語言隻有兩個人能讀懂。
夜幕裡,機身閃爍的航行燈劃過天際,從窗外往下望,是燈光繁華的京市。
楚徽宜於淩晨到了家。
太困了,她簡單洗漱後倒頭就睡,第二天清晨,當她睜開眼,在將醒未醒中望見熟悉的捕夢鈴和窗外的玉蘭樹時,陷入後知後覺的怔忡裡。
噢,原來燃燒的壁爐、簾外的雪景,都已經是結束的夢境了。
桃花源的入口不知下次能否還能找到,回程的舟槳不等答案,落地的生活需要繼續。
休息一天後,楚徽宜恢複工作,為音樂團的巡演做最後準備。
隨著和同事們越來越多的接觸,楚徽宜發現大家其實都很可愛,比如吹長笛的眼睛女生喜歡在總監灌雞湯畫大餅時嘀嘀咕咕,他說一句她悄悄懟一句,當事人聽沒聽見不重要,好歹自己解了氣,就是楚徽宜憋笑憋得有些辛苦;
吹薩克斯的朋友們會在休息時間比肺活量,有勝負欲強的朋友較了真,第二天不服氣地帶了測儀器和一次性吹口,把自己吹得滿臉通紅後,昂著頭驕傲展示結果數字;
當然,還有老指揮,剝開嚴肅的外殼,會發現他內裡其實裝著一顆童心——當大提琴手們在比誰的繭大時,手堆裡忽然竄出來一個格格不入的皺巴巴的老手,順著胳膊往上看,指揮他老人家笑眯眯,說隻有我的手沒有繭哦,看來我的手最嫩!
時間就這樣飛速往前。一晃,楚徽宜已經回來快半月了。
這天,演練結束後,同事邀請聚餐,楚徽宜微笑婉拒,說今晚有事。
“什麼事兒啊?該不會是和男朋友約會吧?”
怎麼大家都喜歡這樣打趣。楚徽宜笑笑搖頭,說是另有活動。
幾然雜誌的主編舉辦創刊周年慶,給業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發了邀請函。這位主編是個很有魄力的女強人,早些年在晚雲財經摸爬滾打一路晉升,風頭正盛時,卻選擇在不惑之年遞上辭職信。她人雖離開了晚雲,但這些年積攢的人脈仍握在手裡,也正靠著這些,她創辦的幾然在短短一年時間內迅速成長。
楚謙闊先前一篇專訪便出自這位主編,筆力深厚,言語間很有見地,所以這次周年慶,楚家不吝顏麵,空出時間前來參加。
這次楚徽宜的禮裙是餘淑茵幫忙選的。她忙著演練,在手機上翻了翻媽媽發過來的幾張照片,最後選定了一件淡雅刺繡抹胸裙,上身係輕紗籠罩。
夜晚,翡玉公館,賓客紛紛而至。
楚徽宜和父母下了車一同進場,從禮賓處到露天草坪,不斷有人和他們打招呼,餘淑茵挽著丈夫點頭問好,不時側頭看看女兒,跟她介紹這位是哪家王總、那位是哪家李總。
和見麵不多的長輩沒什麼兩樣,他們見到徽宜,不由都讚歎楚總愛女亭亭玉立,端莊漂亮...楚徽宜全程微笑回應,最後臉已笑僵,思緒在千篇一律的奉承讚賞中飄到其他地方去了。
堂哥楚序城的到來讓她眼前一亮。
“大伯,大伯母。”他先是向楚謙闊餘淑茵問好,聽他們介紹對麵的朋友,然後舉杯輕碰,客套裡摻一絲真摯,舉止嫻熟得體。
“小徽宜,今天舍得出來了?”敬完酒,楚序城回身,在妹妹麵前揮了下手,“最近忙什麼呢,見你一麵不容易啊。”
“當然是忙我的大事業啊,”楚徽宜拿開他的手,哼了哼,“你工作忙暈頭了吧,怎麼連我進了音樂團的事都不知道。”
“知道啊,我怎麼不知道,你入職那會兒我不是還給你發了紅包,用我辛苦勞動的血汗錢誒,不記得了?”楚序城笑著去揉她的頭,被楚徽宜埋怨彆把發型弄亂了。
“大哥呢,怎麼沒和你一起?”楚徽宜理了理鬢邊的烏發,左右望了下。
“他被你爸派去出差了,楓州的一個大項目呢,”楚序城假裝歎了口氣,“怎麼辦,小徽宜,我怎麼也追趕不上大哥,以後他扛家業我做輔助血包,日子恐怕是要如履薄冰喲。”
“少來,”楚徽宜不再上他的當,“這套話術你還想騙我多久。”
小時候就是這樣,兩個哥哥常常帶著她玩,有時候兄弟倆說話拌拌嘴,楚序城就抱起玩玩具的妹妹在她耳邊告狀,說大哥不講道理欺負他,他說得聲情並茂,情到深處還擦把假眼淚,說看來這兄弟是做不下去了,小徽宜你可要跟二哥站在一邊給二哥撐腰啊。
小時候的徽宜會真信,也真會跑到大哥麵前,委屈巴巴又滿腔正義地質問,大哥你為什麼要欺負二哥,你快道歉快道歉,不然的話我告訴二伯二伯母,還有我爸爸媽媽。
天真的小徽宜義憤填膺,卻看不見二哥在自己身後朝大哥做得逞的鬼臉。
“我現在不會偏心了,”楚徽宜說,“你可彆想再拿我當傻子騙。”
“哎呦喂,乾嘛說自己是傻子,”楚序城笑嘻嘻,見妹妹瞪了自己一眼,他打了下自己的嘴,“好妹妹,我錯了錯了,彆生氣。”
楚徽宜知道他嘴貧,懶得計較,不過能賺的便宜還是要賺的,“二哥既然說自己錯了,那就拿出點誠意出來吧——替我在這裡陪陪爸媽啊。”
她一下子鑽到他身後把他推到前麵,楚序城哎了兩聲,見長輩們都往這邊看,他抱歉笑笑,轉頭低聲跟楚徽宜說:“乾嘛啊你,聽他們念經本來是你的活兒,我就過來打個招呼的,怎麼還被綁著走不了了?”
“我想去洗手間,你替我站會兒嘛,”楚徽宜兩根手指在唇角比劃,“聽人念經不要發呆,要互動,還要記得微笑哦。”
說完,她朝眾人點點頭,然後在楚序城咬牙低聲“你二哥的命就不是命了”中樂滋滋逃之夭夭。
雖然小小坑了二哥一把,但她也是真想上洗手間。
翡玉公館占地麵積不小,前後草坪今天都精心布置了,彆墅裡也有小型酒會桌,西裝革履的人們舉著香檳相談甚歡,楚徽宜按侍者的指示往二樓洗手間去。
到了樓梯口,她剛準備提裙上階梯,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
“小江總,城北的那個項目我們智科是真的誠心想參加,您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是江屹。
抬起的高跟鞋重新收回,楚徽宜放下裙擺,探頭,往聲源方望去。
那是在回廊的一角。江屹站在拱形窗前,靠著背後的牆,他瞧了眼窗外,隨後輕懶垂眸,看著站在跟前滿臉堆笑的啤酒肚男人。
“誠心,”他淡淡開口,“每個來找我的人都這麼說。”
“統一話術了?”
男人噎了下,隨即笑道,“怎麼會,小江總,統一這個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們家和其他人不一樣,真的,隻要您給我一個機會,我肯定能證明給您看。”
江屹不語,而男人在生意場混了這麼多年,機敏勁兒還是有的。他瞧見江屹指間夾著根煙,料想是方才某位賓客遞的。
“小江總,我給您把煙點上吧?”
江屹的眼神清冷寡淡,隻是這樣漫不經心地盯著他,就能讓人感覺到一陣後背冒汗的壓迫感。
舉著打火機的手慢慢酸了,但小江總不發話,他也不敢放下,隻能訕訕笑著。
江屹瞧他半晌,極淡地勾了下唇,手指點了點煙身,閒散遞到唇邊。
男人忙踮起身,以手擋風,為他點煙。
“那小江總,城北項目...”
“昨天跟江總吃飯,他沒承諾你?”
“哦,他是說...等等,”男人猛然抬頭,眼裡的訝然漸漸變為恐懼,“沒,不是,小江總,您聽我說...”
“同一座廟拜兩座佛,段總確實有誠心,”江屹笑意泛著涼,“段總是想兩頭吃,還是揣著對彆人的誠心來我這兒演戲?”
不是,昨天江衍景明明說過,城北這個項目裡有人掩護著,他混進去應該沒問題啊...怎麼什麼都被江屹挖出來了。
男人腿在微微顫抖,“小江總,您聽我說,這不是我的本意,是江總他...”
江屹沒耐心聽他講廢話,神色冷下來,吐出一個字,“滾。”
男人逃跑的身影實在有些狼狽。
拱形窗外的草坪上,眾人宴歡。
江屹緩慢收回視線,低眸,往煙灰缸裡彈掉焚為灰燼的一截煙頭。
楚徽宜剛想上前,又聽見自走廊另一邊飄近的女聲。
“小江總,”三兩個女生暗戳戳互相推搡著,話裡含笑又帶怯,“我們找了你好久啊,還是周周眼尖,見你往這邊走,我們就跟過來了。”
江屹笑意不達眼底,“跟過來做什麼?”
“哎呀,就是想和您說幾句話嘛,”被推到最前麵的女生挽了挽耳邊的頭發,聲音甜甜嗲嗲的,“剛才看你和彆人聊工作,我們想著不好打擾,在那邊等了好久呢。”
江屹看她們一眼,沒接話,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煙送到唇邊。
煙霧繚繞著淡漠深邃的五官,更有一種欲蓋彌彰的吸引力,幾個姑娘被蠱得五迷三道,膽子也更大了,“小江總,跟我們過去喝一杯,我們一起聊聊嘛。”
他嗓音低淡,“想跟我聊什麼?”
“聊什麼都行,小江總喜歡的話也可以聊生意,”女生笑說,“我們才不會和剛剛那人一樣惹你不快。”
江屹將煙頭摁滅,輕輕一嗤。
“抱歉,”他抬眸,依舊是散漫靠著牆,“如果是談生意,恕我直言,結果應該比剛才那人好不到哪裡去。”
“若是談其他的,還是勸你們儘早換個目標。”
總有人說江屹不好靠近,也總有人不甘心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那個例外。
很少聽見這樣不留情麵的話,女生們乾乾扯了扯嘴角,實在笑不出來,焉焉地垂頭走了。
應付了好些人,江屹心頭生出一股倦怠。
他站直身打算離開,忽然聽見有高跟鞋的聲響。
“誰?”他語氣低冷。
“...是我,”楚徽宜從拐角的牆後麵露出個頭,朝他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剛才聽了你許久的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