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賽程並不緊密,江朝北參加了項4×100的接力,就嫌太陽曬,和陳橘偷溜回教學樓,樓道裡很安靜,偶爾有幾個學生進出。
七班的後排,陳橘坐在賀凱旋的位置上,右耳塞著耳機,在默寫文言文。
耳機線的另一頭是江朝北,他沒心思聽耳機裡的音樂,草草寫下力學題的答案了事。
江朝北抬起筆,在陳橘旁邊晃來晃去,靜電吸附起她肩膀處的發絲,輕輕擦過少年的校服外套,失去引力後又墜回陳橘的脖頸。
江朝北薄而白的眼皮顫了下,轉動手腕,筆帽又去接近,對這個無聊的遊戲樂此不疲。
“癢死了,”陳橘終於默寫完《離騷》,忍無可忍,伸手把頭發撥到另一邊,控訴,“江朝北你好幼稚。”
被譴責以後少年把筆拿開,趴在桌子上,沉默地看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橘核對完默寫以後舒了口氣,從桌兜裡翻出自己的零錢包,問江朝北:“我去買薯片,你要什麼?”
“可樂,”江朝北下意識直起身來,“一起去。”
“不用,”陳橘搖頭,“你做題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沒給江朝北反駁的機會,陳橘摘下耳機,往教室外麵走,還沒到樓梯就被人叫住。
“陳橘——”
叫她的人顯然底氣不足,尾音很快消散在空氣裡。
陳橘回頭,是溫秋楠,她低著頭,手指揪著寬大的校服下擺,囁嚅地詢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超市嗎?”
陳橘意外但沒拒絕,兩個人一起下樓,到了超市,陳橘拿了薯片和可樂,溫秋楠在貨架前看了半天,最後隻選了一袋乾脆麵。
兩個人並肩走著,距離比去超市之前要更近一些,溫秋楠把乾脆麵的袋子捏得嘩啦作響,攢足了勇氣,開口。
“昨天的事……謝謝你。”
“沒關係。”路過籃球場附近的台階處,陳橘停下,拿出紙巾擦乾淨,示意溫秋楠和她一起坐下。
“你是自願的嗎?幫曾可馨她們拿東西那些。”
陳橘想搞清楚這件事。
“我們是朋友,”溫秋楠點頭,“能幫到她們我也開心。”
“就是有時候會有點麻煩,我著急回家但是可馨有鼻炎不能擦黑板,必須幫她值日,還有冬天買校門口的奶茶會冷,不過也怪我媽媽沒有給我買手套,夏天就好多了……”
溫秋楠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察覺到陳橘的沉默後立即停住,訕訕地賠笑。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說太多了,很無聊吧。”
她們不是你的朋友,她們隻是把你當可以使喚的小跟班。
陳橘想說出口又覺得太殘忍,搖頭,看著溫秋楠,提建議。
“你不喜歡的話可以拒絕,你的……朋友會理解的。”
“不不不,”溫秋楠連忙搖頭,“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因為這些弄得不愉快。”
陳橘看著她:“和大事小事沒關係,你是想拒絕的,對嗎?”
問題的落腳點在溫秋楠身上,她思考了很久。
“有時候想,但是沒必要,我不想讓氣氛變尷尬,也不想讓可馨她們不開心。”
有次曾可馨的值日撞上溫秋楠的生理期,她疼得彎腰,捂著肚子說可馨,今天我可不可以先回家。
曾可馨的表情她現在還記得,眉毛挑起,紅唇笑著但眼睛很冷漠,氣氛一下子冷下來,周圍的女生嘖了幾聲,問她。
“這麼巧啊,你是故意的嗎?專門挑可馨有約的日子說不能幫忙了。”
溫秋楠漲紅了臉,連連解釋的時候女生又笑了:“開個玩笑而已,回去吧,明天早點來打掃不就行了?不會明天也肚子痛吧,那就沒意思了。”
溫秋楠木訥地搖頭,說不會的。
青春期的女生渴望合群,不想落單不想得罪人,不想反駁異性的低俗玩笑,僅僅是因為想合群,不想被拋下,為此可以磨平棱角。
為此可以失去自己。
“為什麼要管彆人開不開心呢?”
陳橘糾正她, “令儀說你可能是討好型人格,但我想,即使你是,為什麼要去討好彆人呢,溫秋楠,你唯一需要討好的就是你自己。”
陳橘的話很輕,卻死死地把溫秋楠釘在原地。
在昨天之前,陳橘和她的交流僅限於分發卷子時候客氣的謝謝和不客氣。
如果此時叫來七班的另一個同學,對兩人的評價大概是相似的,同樣的沉默少言,透明人體質,陳橘稍微好一點,但也是沾她那個竹馬的光。
但溫秋楠此刻清晰地意識到,陳橘和她不一樣。
“所以下次,試著說不吧。”再說下去就會變得指手畫腳,陳橘看了眼時間,起身,笑了笑, “你會發現,後果根本沒你想的那麼可怕。”
溫秋楠回過神來,輕輕點頭,說好。
兩人快接近教學樓的時候陳橘又被人叫住,這次是周思宇。
“真是你啊,”周思宇剛從操場跑出來,氣喘籲籲,“遠遠看著像你,我尋思過來碰碰運氣。”
他看了眼旁邊的溫秋楠,後者識相地指了指樓梯,又和陳橘說拜拜:“我先上去了。”
周思宇隱約記得剛離開的女生也是七班的,但實在想不起來名字,問陳橘。
“你什麼時候和她這麼要好了?”
“剛一起去超市,隨便聊了幾句。”
“陳橘,”周思宇沒再追問,擦了下額頭的汗,讓自己顯得沒那麼狼狽,“這周末你有空嗎?去海邊玩吧。”
“有,”陳橘答應下來,補充,“等我問下阿朝,他最近在準備集訓的事情,可能有彆的安排。”
家裡離得近,他們三個經常約著出去。
“不,彆告訴阿朝,”周思宇打斷她,球鞋在地上蹭了幾下,抬眸,“就你和我,可以嗎?”
……
周五,不管學生們如何戀戀不舍,運動會都進行到最後一天了。
江朝北3000米拿了第一,男生們的接力成績也不錯,再加上這次沒扣紀律分,核算時候七班的綜合分足足高達90分,破天荒地沒在年級裡墊底,排在中遊。
閉幕式的時候鄭愛霞的心情明顯不錯,和六班的班主任笑著聊天,走到隊伍旁江朝北身邊停下,皺眉,警惕他突如其來的運動熱情。
“高一時候怎麼沒見你報名參加運動會?”
“報告鄭老師,”江朝北回答得吊兒郎當,“以前我思想素質不夠高,沒有意識到集體榮譽的重要性。”
“少給我貧嘴。”
鄭愛霞沒好氣地笑,囑咐,“競賽集訓的事情你上點心,有成績的話不管是降分錄取還是清北的強基計劃都有很大優勢,把握好機會。”
“學校給你準備了些資料,解散了你到我辦公室拿。”
前後的學生因為聽到“清北”的字眼而神色驚訝,彼此交換眼神,主人公倒是神情平靜,隨意應好。
解散以後陳橘回了教室,做完一張英語卷子才等到江朝北。
“等久了吧,”江朝北是跑回來的,胡亂往書包收拾著扔東西,“賀凱旋他們在KTV,你去嗎?”
“去。”陳橘最近零花錢還算富裕,答應得很爽快。
校園裡已經沒什麼人了,兩人一前一後下樓。
江朝北低頭給賀凱旋發消息,抬頭就看見陳橘蹲在綠化帶旁邊,在和一隻臟兮兮的流浪貓深情對視,表情像是失散多年的親生姐妹。
“你過來點,”江朝北把手機塞進口袋,挑眉,“被它抓到還要打疫苗。”
是隻狸花貓,看起來隻有兩三個月大,腹部的毛結塊黏在一起,顯得有些潦草。
“等下,”陳橘摸了摸小貓腦袋,從口袋裡拿出濕巾,和小貓講道理,“我幫你擦擦肚子,不許撓我哦。”
小貓看起來像是聽懂了,喵喵了兩聲,背雖然緊張地弓著,但沒有應激離開的意思。
陳橘把濕巾拆開,小心地貼近貓的腹部,下一秒,狸花貓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全身毛都炸起來,不斷地揮爪。
江朝北比陳橘反應快,一個箭步,捏著陳橘的胳膊把她拽起來,用身體隔開少女和小貓。
江朝北低頭看陳橘的手:“被抓到沒有?”
“我沒事,”陳橘搖頭,踮起腳,越過江朝北的肩膀看小貓,“它好像有傷。”
動作間小貓的肚皮露出來,陳橘以為的結塊部分是貓腹部被拉開半拳大的傷口,血和黃色的膿混合在一起,把毛黏得一塌糊塗。
陳橘剛剛聞到異味了,但還以為是因為流浪的關係。
它沒有逃,應該是沒力氣,躺在地上,不斷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緩解疼痛。
陳橘蹲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受傷的地方,摸了摸小貓,又抬頭看江朝北。
熟悉陳橘的人會覺得她有點濫好心。
陳橘會固執地插進每一對拉拉扯扯吵架的情侶中間,問女生到底認不認識男生,會自覺捏扁礦泉水瓶因為那樣方便收廢品的老人,去年花塢巷巷口的樹出現異常情況,隔天江朝北就在iPad的搜索記錄裡看到“二十歲的樹樹皮脫離怎麼辦?”
所以,當陳橘看著小貓,露出心疼的表情時候,江朝北就知道今天大概率去不成KTV了。
“我不去KTV了,”陳橘的回答印證了他的想法,“得送它去看醫生。”
校園裡流浪的小貓小狗很多,學生們覺得可愛或許會喂點吃的,但很少有人給動物看病,已經流膿的傷口顯然不在小貓的自愈範圍。
江朝北沒搭話,手插在校服口袋裡,拽著張臉,看起來不太高興。
陳橘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剛答應去KTV就反悔,有點太不厚道了。
陳橘站起來,補充:“阿朝你先去吧,幫我和賀凱旋說一聲。”
“不好意思啊……”
“陳橘,”少年終於有了反應,開口打斷她,“不是你。 ”
“什麼?”
“不是你,”江朝北看了眼貓,糾正,“是我們。”
是我們不去KTV了。
……
半小時後,兩人走進隔壁街的寵物醫院。
“你們好,”前台看起來大學剛畢業,熱情地迎過來,詢問,“小貓哪裡不舒服?”
“它肚子上受傷了,”陳橘拿手比劃傷口的大小,“大概這麼大,毛也黏在一起。”
小貓窩在她懷裡,懨懨地叫了兩聲。
“登記一下吧,”前台簡單檢查了傷口,“看起來像和動物打架被咬的,等下讓李醫生看看。”
前台回到裡麵,拿出病曆紙:“名字?”
“陳橘,耳東陳,橘子的橘。”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前台皺了皺眉,很疑惑,“這貓看起來就幾個月大。”
陳橘也怔了下,抬眸:“你剛問的是貓?”
難言的寂靜裡江朝北先笑出聲,看了眼臉紅得不像話的陳橘,對著前台解釋。
“流浪貓,我們也不知道多大,她剛才以為是登記主人的信息。”
“怪我沒說清楚,”前台抿著嘴忍笑,“小妹妹彆放在心上,我去叫李醫生。”
過了幾分鐘,前台打開推拉門,示意他們進來。
李醫生三十歲左右,手在白大褂上擦了兩下,躲過貓爪的攻擊,把不斷用叫聲控訴的貓仰麵固定在架子上。
滋滋的電動聲響起,小貓腹部的毛被剃掉,李醫生拿生理鹽水簡單衝洗傷口,看清以後重重地唉了聲。
陳橘頓時緊張起來,不安地發問:“是很嚴重嗎?”
“不嚴重。”
陳橘追問:“可是我剛剛聽見你歎氣了。”
“小姑娘還挺較真,”李醫生樂了,“傷口愈合的還可以,我唉是因為想起來加班費沒發。”
“學校的流浪貓是吧,”李醫生抬頭看了眼他們的校服,隨口問,“一中的?你們高幾?”
“高二。”
“不縫針了,”打完消炎針以後李醫生在紗布上撒了粉末,“開瓶藥粉,每天用碘伏消毒以後給它抹一下。”
“是母貓,”李醫生看了眼,估計,“應該四個月大。”
“好,謝謝。”
出來以後江朝北解鎖手機要掃碼,被陳橘攔住,她低頭翻零錢包:“我來付吧。”
江朝北挑眉:“哪來的錢?”
陳橘一周有五十塊的零花錢,江朝北估計她這周的已經花差不多了。
“我哥給我的。”陳橘把錢數好,遞過去。
醫生叮囑說可以觀察下小貓的狀態再離開,陳橘抱著貓和江朝北到了外麵的等候區,在椅子上坐下。
或許是剛剛包紮過的關係,小貓顯得老實了不少,舔了舔爪子上的毛,對著陳橘喵喵了兩聲。
陳橘低頭,回應它。
前台又往他們的方向看了幾眼,江朝北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把校服的拉鏈拉到最頂端,下半張臉都藏在領口裡,過了幾秒,突然出聲。
“陳橘。”
陳橘手握著小貓的爪子,轉頭:“怎麼了?”
“沒,”對視一秒又移開,江朝北先笑了,揚了揚下巴,看著狸花貓和陳橘說話,“我叫它呢。”
在打趣剛剛她登記的事。
陳橘臉鼓得像金魚,扭過頭不理他,專心看懷裡的小貓。
“貓,我是人,”語言不通也沒辦法交流,陳橘想了想,還是給狸花貓介紹自己,“我是姐姐。 ”
陳橘小心翼翼地把胳膊動了下,把小貓轉向江朝北。
“這是哥哥,也是人。”
狸花貓還是看著陳橘,她低頭,和小貓對視,笑得很甜,因為發覺貓對她沒那麼抵觸了。
發尾隨著她動作散落下來,江朝北看著她臉頰顯現的梨渦,喉結滾了下。
“陳橘。”
陳橘下意識想回答但是忍住了,她才不上第二次當。
“陳橘。”再開口時候江朝北的聲音發啞,音色顯得暗沉。
得不到回答,他執拗地繼續:“陳橘。”
“陳——橘——”
“不許叫了,”陳橘呼了口氣,轉身,動作很快,用手掌捂住江朝北的下半張臉,直視他眼睛,氣鼓鼓地警告, “再叫我就生氣了。”
呼吸被限製在軟而微熱的手掌,江朝北很明顯怔了一下,看著對麵的少女。
“不好意思,”陳橘反應過來,抿唇,隨即撤開手掌, “總之,彆叫了。”
一點都不好玩。
江朝北安靜下來,狸花貓像是不滿氛圍的冷清,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吸引陳橘的注意力。
昨晚看電影時候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是喜歡嗎?還是什麼?江朝北混亂的沒辦法思考,仰頭,靠在牆壁上,試圖冷靜,卻徒勞無功。
那場高燒的餘熱此刻才轟轟烈烈襲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燒儘。
良久,他呼了口氣,因為剛被訓斥而放低音調,聲音輕得隻剩口型,去描摹她的名字。
耳東陳,橘子的橘。
沒辦法給這種病症下定義,暫且重複她的名字,飲鴆止渴也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