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1 / 1)

明珠惟我 椿月常暄 6823 字 3個月前

14.

四月的尾巴過去,綿長的夏日就要到了。午後的陽光被梧桐葉擋住大半,窸窣樹影掉了滿地,卻還是遮不住的天光熾盛。

充滿冷氣的會議室中,玻璃門從內被推開,幾個西裝革履的人握著手,助理小姐將幾人引向門外。

“宋總,希望這次合作愉快。”中年男人看向宋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今天你有更要緊的事情,我就不耽誤你了。改天工程大捷,我們幾個再一塊吃飯。”

宋酲一貫冷峻的臉偏過,眼眸露出一點笑意來,說:“我妹妹許久沒回家,陳老板體諒了。”

“理解理解,之後我們再吃飯,先去接小小姐,彆讓人等著了。”

送走合作的幾個老板後,助理從旁邊抵來一束鬱金香,提醒說:“小姐是中午的飛機,老板,我們現在去機場嗎?”

“先去市中心。”宋酲說,“給她買一塊巧克力慕斯,她喜歡吃那家。”

他眼眸微轉,落在粉色的鬱金香身上。

鬱金香的花瓣厚重而爛漫,一點深色的粉落在花瓣的最邊緣上,顯得格外剔透而隆重。

*

顏晚筠是在五月中旬回的延城。

她結束了淩封生物在德國分部的實驗進程,回到延城的總部,等工作日去交接。

回來之前,顏晚筠接到了宋問庭的電話,問她坐哪一批次的航班。

“我昨天剛買的票。”顏晚筠笑起來,“二哥就知道我要回去啦?這麼神通廣大,怎麼會不知道我是哪個航班?”

“我可沒有。”宋問庭聽見她的聲音,唇角也忍不住晚上帶了帶,“明明是晚晚自己,上次提到公司部門有調動,這兩個月就要回國的。”

“我中午一點的航班,到延城。”顏晚筠撐著腦袋,問,“你來接我嗎?二哥。”

“我當然要來。”宋問庭笑著說,“我去訂你喜歡的那家餐廳,到時候直接接你吃飯。”

他頓了頓,聲線放低了些:“晚上回家吃飯嗎?晚晚,你既然到了延城……”

顏晚筠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你告訴媽媽了嗎?我什麼時候到。”

“我沒說。”宋問庭說,“但你要回國,媽媽不可能不知道的。你在德國幾年沒有回家,媽媽也……”

“我知道,”顏晚筠微微垂下眼眸,說,“我會回去的,二哥。”

宋問庭聞言,心中微微鬆了口氣,卻知道再聊下去,顏晚筠多半要不開心了。他再說了幾句無關的話,叮囑妹妹早點休息,就掛了電話。

登機的時間在周五,陽光熱烈而漂亮,大片柔軟而富有光澤的卷雲鋪在天幕上。顏晚筠從慣常居住的街道走出去,斑駁而深淺不一的石牆旁擺著綠蘿,橢圓形的雕花木牌刻著街道的名字。

她拖著行李箱,手裡拿著一盆粉色的鬱金香,把它擺在了每天回家的石子路儘頭。

約好的車輛在路口等著顏晚筠。她上了車,身後及其富有年代感的街道隨著揚起的塵土逐漸消失。

雲層寬闊,光影透亮。飛機漂亮的翼尾略過卷雲,一路穿過洲際線,朝陸地的另一端遠去。

顏晚筠在飛機上處理了幾封郵件,把整個人部門轉到國內的安排再核對了一遍,不深不淺地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心,她搭著空調毯,又夢見了姐姐。

長姐的手好瘦,凸出的腕骨幾乎要把她抓痛,而窗外的雨還在接連不斷地下。

顏晚筠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感受,隻覺得心裡好難受,幾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她聽見姐姐的聲音,溫柔而疑惑。

“晚晚,你還要和宋酲在一起嗎?”

這一聲毫無斥責之意,甚至依舊帶著姐姐獨有的溫和。顏晚筠聞言,卻如驚雷略過一般,整個人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想起在廚房裡,他們接了一個半帶強迫意味的吻。

顏晚筠在夢裡看見發晃的影子,心中悶痛,想,這太難了。

宋酲帶著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與居於上位的氣質。她以為幾年不見宋酲,就能斷掉與他的一切,可再次碰見他,那種鋪墊蓋地的熟悉感卻像刻在了骨頭裡。

宋酲離得近了,深色的眼眸看過來,顏晚筠就好像靈魂在戰栗顫抖,抗拒卻歡欣他的接近。他扣住她的手腕,男性獨有的氣息罩住她全身,吻下來時幾乎失控。

她大腦一片空白,細小而酥麻的電流好像掠過心臟,不重不輕的情緒砸下來,卻好像一切都要分崩離析。

那點藏在心裡的、沉寂幾年的心動與痛苦,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刻,就喧囂著紛湧而上。

顏晚筠醒來時,冷漠地想,要是把自己的心臟挖掉就好了。

飛機在不久後落了地。顏晚筠到了機場大廳,聽到周圍人群嘈雜的說笑聲,終於有了一點回國的實感。

顏晚筠四處找著宋問庭的身影,眼眸一略,餘光從人群中瞥見一束粉色鬱金香的影子。她正要朝那邊細看,身旁卻傳來一聲熟悉的笑:“晚晚,好久不見,想二哥了沒有?”

一捧鮮豔嬌嫩的粉色玫瑰被遞到了顏晚筠懷裡。她手中一沉,從那一大捧花中探出頭,和宋問庭擁抱:“二哥!”

“沒等很久吧?”宋問庭隔著花束抱了抱她,半晌才有些不舍地鬆了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說:“我給你買禮物啦,晚晚,手伸出來。”

顏晚筠抱著花,有些費力地伸出另一隻手:“喏。”

宋問庭於是俯下身,在人潮湧動的機場大廳,給顏晚筠戴上新買的碎鑽手鏈。他優越精致的眉眼往下低,顯得無端溫柔而認真。

手鏈是白金製的,大大小小的星星鏤空,被鏈條穿在一起,晃一下就會發亮。

“找了你喜歡的設計師定做。”宋問庭抬起頭來,語氣期待,“喜歡嗎?晚晚。”

“好看。”顏晚筠忍不住笑起來,任由宋問庭牽住自己的手腕,隨他一起往前走,“謝謝二哥,我們現在去吃飯嗎?”

“嗯,我車就停在外麵。”宋問庭幫她拿隨身的電腦和背包,瞥見那束粉玫瑰,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晚晚,花是不是有些重?我沒給女孩子送過花,就想著挑最好看的、最大的。”

“一束花總是拿得動的。”顏晚筠說,“二哥送的,我多少還是要給點麵子。嗯……至少也要抱到家裡,挑個花瓶插起來的。”

宋問庭抬手點了點她的鼻尖,滿眼都是縱容與笑意。

他們就這樣說說笑笑走出機場,卻沒有看見機場大廳的角落裡,一身黑色正裝、懷裡抱著一束格格不入粉色鬱金香的男人。

宋酲看著他們交握的指尖、看著顏晚筠懷裡的粉色玫瑰花束,眼眸中冷意迭起,帶著戾氣的暗色又深了幾分。他瘦長的指節攥起,淡青色的血管在陽光下凸起得格外明顯。

“晚晚。”

宋問庭訂的是延城當地的本幫菜,餐廳在老城區的巷子裡,牆瓦古樸而厚重,廊間園林栽滿了花木,據說是從民國時期一直傳下來的。

顏晚筠向來和宋問庭關係好,這幾年唯一跟國內有聯係的也隻有他和兩個朋友。他向來知道她愛吃什麼,一桌子都是照著顏晚筠的胃口點的。

黑鬆露紅燒肉燉得爛軟而入味,略深的糖色晶瑩透亮,抿一下就要化了,隻剩下醬汁的香味。脆皮乳鴿炸得金黃,刀叉一下去外殼就要發出脆響,滾燙的汁水就從裡麵淌出來,帶著乳鴿獨特的鮮香。鵝肝菜飯濃鬱的香氣在砂鍋中蔓延開,配著當季的菌菇湯和白灼菜心,爽口而脆滑。再往旁邊,是作為甜品的兩碗桂花酒釀小圓子。

宋問庭給顏晚筠夾菜,眸光都專注地落在她身上。好像久彆重逢,一眼也不能不見。

顏晚筠前陣子被宋酲養刁了胃,這會兒終於回了國,吃飯也更加認真。她壓根沒注意到宋問庭的視線,菌菇湯喝了大半碗,才發現自己二哥沒怎麼動筷。

“二哥?”顏晚筠抬頭看他,笑著問,“怎麼啦,有什麼煩心事?”

“我是在想你。”宋問庭見她擱了筷子,才說,“我怕你不想見到大哥。他前段時間去柏林出差,你見到他了嗎?”

顏晚筠想起在柏林的事情,一時無言,說:“隻是碰上過。”

“那還算好。”宋問庭看著她,試探性地問,“晚晚,你回家裡住吧?媽媽在家,怎麼也要住一段時間,大哥忙著公司的事情,一貫是不太回家的。”

顏晚筠微抿了抿唇。

“晚晚,”宋問庭卻笑了一聲,意有所指,“我知道你因為姐姐的事情責怪他們,但你人不在延城,你怎麼就能這麼肯定事情的真假?你怎麼就知道姐姐她嫁過去,一定是不情願的?”

顏晚筠終於蹙起眉,一雙黑漆漆的眼眸與宋問庭對視:“二哥,你在說什麼?”

“晚晚。”宋問庭抬起指尖,餐紙被揉出褶皺來。

他溫柔而細致地擦過顏晚筠的唇尾,說:“所有人,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壞,但也絕非都是善類。二哥在這裡,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沒關係。”顏晚筠抬起眼眸,說,“二哥,我自己就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吃過飯,已經是下午的三四點鐘。宋問庭陪著顏晚筠去了趟商場,給家裡人都買好禮物,直到晚飯的點,才磨磨蹭蹭開回了家。

宋宅外的柏油路依舊種滿了杉樹與香樟,在夏日陽光映射下隻顯蒼翠。遠遠看過去,就能瞥見庭院外的白瓷圍欄,方形雕花燈盞錯落放置在最上端,在夜晚會發出柔和的白光。

車子停下,管家陳叔過來給他們開門,幫忙拿顏晚筠帶回來的行李。

“小姐回來啦。”陳叔幾年也沒見到過顏晚筠,這會兒看著她,略微厚重而粗糲的手輕撫了一下她的發,“回來就好,快進去吧,廚房今天做的都是小姐愛吃的菜。”

顏晚筠把手提袋遞給陳叔,笑著說:“勞煩陳叔記掛著我,給大家買了禮物,您拿著。”

陳叔拿著東西,送兩人一起進去。宋母就坐在客廳裡,手中拿著一本財經商報。

她看見兩人進來,臉側過來,微微點了點頭,說:“晚筠。”

“媽媽。”顏晚筠應了一聲,把手裡的小盒子遞過去。她給宋母添了杯子裡的茶水,眼眸低著:“我回來了。”

“嗯。”宋母隨意看了一眼盒子,是一條瓷白色淡水珍珠項鏈。她擱到一旁,問:“在德國的這幾年,沒回家。工作還順利嗎?”

她們自從宋清苑去世後,幾年沒有見過麵。她在葬禮後的下午給母親打了一個越洋電話,詢問姐姐的事情,可得到的卻是與宋酲一致的說辭。

他們說姐姐是自願嫁過去的。

姐姐生病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如果她嫁過去幸福呢?如果他們在愛她呢,是不是她就不會那麼痛苦,不會抗拒治療,能多活一段時間?

宋母當時的語氣裡帶著悲傷,但對於導致姐姐鬱鬱寡歡的那家人卻不提一詞。

顏晚筠隻知道姐姐嫁過去後生病,並且喪失了活下去的欲望。但沒有暴力的行為,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她什麼也做不了。她遠在德國,從姐姐那裡得知這場聯姻讓她痛苦,最後一眼見到她時已經油儘燈枯。

她知道家族裡麵的利益關係,母親、長姐、宋酲背負的責任要比她想象中得多。她似乎沒有立場去指責他們,但依舊會為家人的無動於衷而感到心寒而恐怖。

特彆是在姐姐口中得知,她也許就是下一個代替姐姐的犧牲品時,對家庭的陌生與不安感幾乎達到頂峰。

顏晚筠不在乎什麼家族聯姻,但她不能接受,宋酲也參與其中。

她和宋母指尖從沒有撕破臉的尖銳言論,也許在母親看來,她因為姐姐的去世單方麵與家裡冷戰了好幾年,像是小孩子在鬨一樣。

可即使這樣,宋母卻也對這段時間的事情、對姐姐隻字不提,好像從未發生。

顏晚筠壓下心中的不適感,垂了垂眸,掩去眼裡一掠而過的排斥之色。

“項目都做得還算順利。”她說,“現在也被調回國內了。”

宋母撐著手臥在沙發上,又閒閒聊了兩句,說:“問庭,幫你妹妹上去放置行李。過會兒下來吃飯。”

宋問庭依言幫顏晚筠把東西搬上樓,下來的時候,聽見妹妹問自己:“大哥晚上會回來嗎?”

“大哥這段時間忙著談項目,好一陣沒見過他回來了。”他愣了一下,說,“阿姨做了他的飯。”

顏晚筠沒說話,到餐廳時,阿姨已經布好了菜。

她中午飯吃得晚,這會兒不是很想吃東西,隻隨意動了幾筷子,喝了小半碗湯。

“菜不合胃口?”宋母問。

“沒有,”顏晚筠握著筷子的指尖一頓,多吃了一口時蔬,“好吃。”

“媽媽。”宋問庭在旁邊坐著,笑著解釋說,“晚晚才下飛機,這會兒應該很累了。天氣又熱,不想吃東西是正常的,您讓她自己來。”

宋母點了點頭:“那等會兒早些休息。”

一頓飯吃完,也沒見宋酲回來。

顏晚筠暗自鬆了口氣,吃過飯便上了樓。房間一早就被收拾好,點起了安神的香薰,絲綢軟被上還帶著白日裡陽光的味道。

顏晚筠去浴室泡了澡,穿著一身白色真絲睡裙出來。她時差沒有倒過來,躺在床上半天,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乾脆起來處理工作。

淩封部門調動得倉促,從德國帶回來的數據還沒完全處理好。顏晚筠在工作群裡接收了其他人的文件,打開來一個個和原始數據做複核對比。

等數據看得差不多,已經到晚上的淩晨三四點了。期間宋問庭看著顏晚筠房間的燈亮著,過來給她送了杯熱牛奶,叫她早些睡覺。

顏晚筠把文件保存好,合上了電腦。高度集中的工作過後,困意絲毫未有,饑餓感倒是不容忽視地湧了上來。

她晚餐吃得少,這會兒深更半夜,終於覺得餓了。

顏晚筠打開門,悄悄往漆黑的樓下看了一眼。這個點阿姨已經睡了,她悄悄開了一盞樓梯口的小燈,想下樓找一點熱食吃。

顏晚筠悄聲下了樓,還沒走到廚房,卻忽然聽見玄關處門鎖一響,在靜謐的黑夜中尤為明顯。

她著實被嚇了一跳,還沒走近玄關,就聞見了一股紅酒味。

隨後,玄關那一點並不明晰的月色被男人的身影遮蔽,深黑眼睫下的眼眸抬起來,直直往顏晚筠這邊看過來。

他應當是深夜應酬回來,黑色的西服外套搭在手肘上,白色的裡襯露出來。

顏晚筠對上那雙眼睛,一時頭腦都幾乎有些眩暈。她回過神,剛想裝作沒看見,就聽見那人叫自己:“晚晚。”

“大哥。”她隻得走過去,幫忙拿了件衣服,懷裡頓時全是宋酲的味道,“你喝酒了?我去叫阿姨給你煮……”

“不用。”宋酲微啞著嗓子,說,“不用麻煩她們。”

顏晚筠抬頭,見宋酲神色還算清醒,正準備轉身上樓。她剛抬腿,身旁的男人就好像沒站穩似的,扣住她兩隻手腕,整個人傾壓過來。

顏晚筠後退不得,嚴嚴實實被宋酲堵在了玄關口。黑暗中,她覺察到自己的腕骨被指腹略過,一陣急促的酥麻感湧過皮膚,她整個人被迫抬頭看向身前的人。

宋酲自上而下看著顏晚筠,那點平日隻對她流露出來的一點柔和蕩然無存,又恢複了在商場談判時的冷漠與鋒利。

“晚晚。”他說,“我說要帶你回國,沒有說讓你回來和宋問庭廝混。”

顏晚筠的下巴被男人有力的手掌握住,整個人被迫往這個人懷裡帶。她能明明白白看清宋酲眼裡的占有欲與冷色,眼睫下意識地顫了顫。

“我沒有。”她想掙開,卻連說話都不敢大了,隻得小聲罵道,“你以為二哥跟你一樣神經病,你……”

顏晚筠話還沒說完,男性具有侵略性的氣息就徹底覆了上來。抓著她下巴的手用了力氣,宋酲吻上來時指節往上捏,迫使她的唇張開。

他吻得很重,克製與守禮的一麵好像都到了狗肚子去。他就是要再逼一步,用儘手段,看到顏晚筠眼角泛紅,止不住地因為他落下淚來。

宋酲從來沒有這樣對過她。顏晚筠被親得全身發軟,嗚咽在喉嚨裡,在黑暗裡卻連一聲都不敢發出。她隻得抓著宋酲的領口,在親吻間揉皺他的襯衫,埋著臉用力咬了他一口。

太明顯了,他們親吻時呼吸的聲音。

“喘氣都不敢嗎?晚晚。”

宋酲捏著她的下顎,迫使她看向自己:“晚晚這樣膽小,怎麼敢在那天睡到我的床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