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鶴深一臉嚴肅地盯著她,語氣當然算不上友好:“你在這裡做什麼?”
“……世叔,我、我睡覺。”
妹寶的嘴唇藏在被子下,過了會兒,心虛又無辜地挪動眼珠,有意無意地把被子再往上拉了拉,把鼻梁也遮住了,眼看又要遮住雙眼。
梁鶴深一把抓住:“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妹寶嘴唇垮下,隻是藏著,看不見而已。
這哪是不主動,這是壓根不讓她和他睡在一個地方。
“夫妻得睡在一起。”妹寶有理有據地為自己爭取權益,“我們結婚了,中午時才交換了戒指。”
她從潔白的頸部摸出一根細鏈,把亮閃閃的鑽戒擺在梁鶴深眼前——還是他親手給她戴上的,但尺寸並不是十分匹配,她怕不慎丟失便摘下來掛在了脖子上。
梁鶴深抬手摁了摁眉心:“還沒領證,所以不算數!”
妹寶直接翻了個身,不看他,還把被子纏緊了:“到了年齡就去!下過聘禮,見過父母,宣誓過了,還有戒指……鐵證如山,你現在不想認我?哼,你不能不認我!”
梁鶴深懵了。他一直覺得妹寶很乖,乖得過分了,現在他覺得——她忽悠人的本事才是真的過分了。
梁鶴深忍著慍氣,隔著被子又去撈她:“妹寶,聽話,你現在還小。”
“你不願意睡二樓客房,三樓還有幾間閒置的房間,你自去挑選。”
妹寶不為所動。
“你可以把房間裝點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換好看的床單被褥、窗簾地毯,擺上許多花、玩偶。”梁鶴深擺出了從前哄侄女的套路,“你不想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裝點自己喜歡的房間嗎?”
“不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妹寶嘟噥著,扭過頭,紅著眼睛望他一眼,重新把被子纏緊了,聲音溫軟,還帶著點語重心長,“世叔,您還是坐下來講話吧,摔倒了就不好了。”
她挪了挪位置,友好地讓出一半被子給他。
梁鶴深:“……”
僵持片刻,梁鶴深轉身,拄拐離開——她不睡客房,那他去睡吧。
還能怎麼辦?
夜深人靜,偌大的彆墅隻有兩個人,一個在三樓,一個在二樓。
蕭曉洋住在另一側的房子裡,和這裡並不相通,梁鶴深說過讓他搬過來,他不願意,他一個人在那邊,樂得逍遙自在。
輾轉反側的,主要是梁鶴深。
這場婚姻是滑稽而荒誕的戲嗎?其實,不能算是。
會走到這一步,是他做足了準備的,原本的確該是喜事。
12歲那年,妹寶出生,阮家發了張照片給梁震秋,說不好是什麼緣由,像是借著報喜,扇了一耳光過來。
梁震秋把照片隨意地給梁鶴深一瞥,收回了,打電話讓助理準備賀禮,寄去巧梨溝。
“這模樣水靈靈的不賴吧,隻要不長殘咯!阿深,你媳婦兒比你小12歲呢,有你小子的福氣在後頭。”梁震秋樂嗬嗬地啄了口清酒,“好好學習,不然你拿什麼去養媳婦兒?拿臉蛋兒?”
有種人生來愛攬事,因為背負責任而鬥誌昂揚,你給他一個星點,他就能往上,攀爬出一道通往宇宙的軌跡。
14歲時,程奚音藏了隻小貓在書包裡,長得特彆漂亮:“布偶貓,見過嗎阿深?”
梁鶴深搖頭,望著她懷裡的小貓露出很是羨慕的眼神,但轉念就想起了照片上的糯米團。
“你也養一隻!多可愛!”程奚音攛掇著,“俏俏還有孿生兄弟姐妹,你養一隻,周鬱再養一隻,然後悅悅……就能闔家團圓了。”俏俏是小貓的名字。
梁鶴深又搖頭。母親因為超高齡生他落了病根,在他6歲那年去世了,梁震秋自此像是變了個人,梁家不允許出現貓狗寵物。
周鬱比兩人都小,那時候還熱衷於堆沙堡、玩泥巴,這個時候在沙堆裡抬起頭大聲嚷:“我才不養,深哥也不養,他說過自己要養媳婦兒的!”
程奚音哼了聲:“媳婦兒?小12歲那個?你這都能當爹的年齡了,她還在吃奶吧!”
梁鶴深筆尖一頓,在試卷上戳出個黑點子,他抬頭:“你怎麼知道?”
程奚音洞若觀火的眼神,從上至下審視他,最後目光定格在某個部位:“呦呦呦!”
梁鶴深刹時夾腿躲開,臉紅得像打翻了的果醬澆在了頭頂,從額頭一路漫進了頸窩。
16歲,梁鶴深保送北城大學,18歲,留學斯坦福,22歲,回國接班梁氏。自此,他的人生開了掛,節節攀升,一路順風順水。
26歲,梁震秋有了彆的心思,小12歲的媳婦兒有什麼好炫耀的,能匹配梁鶴深的,不得是個和他同等學識、教養的名門閨秀?
29歲,梁震秋貿然替他跟高官千金搭了姻緣線,梁鶴深借口考察市場出國,不幸,遭遇恐襲。
當時,懷孕的翻譯官受驚過度,僵在原地,梁鶴深明明已經逃出爆炸區域,又毅然折返,就這麼,被埋在了廢墟下。
翻譯官被他及時推去安全區域,母女平安,他就慘了。
思緒紛飛,像倒放的黑白錄像,連那滔天火焰都是蒼白的,劇烈的爆炸聲波恍若還在耳邊回蕩,震痛鼓膜的同時,也讓他產生了幻痛。
梁鶴深支起身子,在黑暗中揉了揉冰涼的殘端,忽然間抬眸,瞥見門邊立著的一道黑影,纖細柔軟,垂成一道簾子。
梁鶴深:“……”鋪地毯這個主意草率了,忽略了腳步聲的問題,若不是他膽大,保不準會被活活嚇死。
他有且僅有的一次自殺、未遂,還是把梁震秋嚇懵了,隔天就派人上門,改了梁家全部的門鎖——除了入戶大門。
妹寶披散長發,抱著枕頭,在門口像旗杆一樣杵了好一會兒了。
室內靜悄悄的,她能聽見梁鶴深偶然沉重的呼吸聲,夾雜著喟歎往事的惆悵。
妹寶知道他還沒有睡著,等視力適應了環境,她得以看清楚被子下的輪廓。
梁鶴深平躺著,柔軟的被子塌下去,呈現出殘酷的起伏,觀感的確是不好。左側因為是膝蓋下的小腿截肢,明顯還能看出當初是怎樣頎長挺拔的腿型,右側慘烈一些,大腿剩下不到半截。
假肢和手杖立在床頭,觸手可及的地方。
其實不嚇人,真的。
妹寶簌簌而下的眼淚絕不是為了她自己,她就此屏住的呼吸也不是因為害怕。
視線相對的一霎,妹寶徑直走到他床邊,火速抱起兩條假肢跑向牆角,將它們重新立在了那邊的書桌邊——還以為會很重,妹寶抱它們時用了很大力,結果比她想象中輕巧太多,她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去。
“妹寶……”梁鶴深摁了摁太陽穴,拿她很是沒有辦法,撐著身體去摸燈的開關。
妹寶又跑回床邊,帶動著風吹拂起輕盈的裙擺,鱗光閃爍著,像一尾熒光蝶,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蝴蝶震著翅膀鑽進了被窩。
梁鶴深伸出去的手僵住了,有種被冰雪凍結的乾裂之痛,另一隻大掌陷進溫軟的被褥,無意識地攥了下。
想把自己的恐怖難堪的一麵藏起來,但他知道無處可藏。
妹寶的手從被子下挪出,很柔軟的一截扣在了他青筋鼓漲的手背:“世叔,我不怕您,我喜歡任何樣子的您,希望您也會喜歡任何樣子的我。”
她在昏暗朦朧的月光下坐起來,纖柔的胳膊一抬,撩開了垂懸在肩頭的長發,臉龐稍側,在梁鶴深眼前露出了右頸的傷痕。
看不太真切。
隻知道是燒傷,經曆過手術修複,現在橫亙在上麵的,隻是相比她的膚色而言,色澤微深且略微有些粗糙起伏的痕跡,像從後背探出的半截手掌。
妹寶背過身去,她的睡裙領口帶著暗扣,梁鶴深聽見接連兩聲解開暗扣的脆響,潔白的衣領往下一滑,懸停在臂彎裡,兩彎精巧的蝴蝶骨展露在眼前。
鋪在上麵的陳年傷疤,像一隻枯葉蝶,鑽進了骨肉裡,也像是掙紮著想要刺破肌骨,飛出來,就此逃離。
梁鶴深神思沉靜,近乎漠然地看著。
妹寶轉過身,對上那雙眼睛。
淡薄月色下,那雙灑了碎金的深褐眼眸透不出雍容貴氣的彩焰。
妹寶恍若看見一尊佛陀,靜謐的目光在誦經。
她沒由來地想起一句話——“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鬨來鬨去卻成了一個深深懺悔的俘虜。”
她義無反顧的心意,在此刻成了尖利的山風,一遍又一遍強勁野蠻地剜向梁鶴深那雙陷入深潭的眼睛。
因為他殘缺了,所以她的殘缺成為了理所當然會被原諒的存在,因為她殘缺了,所以他的殘缺可以被弱化成無足輕重的悲哀。
但這兩件事何曾可以放在一起比較、衡量?
拜她所賜,這樣一個夜晚誕生出兩隻傷神傷心的小醜。
妹寶眼淚滾落:“對不起,世叔,我欺騙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