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裡。
梁鶴深在服務員的攙扶下坐回了輪椅,事故發生快一年了,他已能熟練操控身下這台電動輪椅,他殘缺的部分也被碳纖維、合金物、電路電線等無機物取代。
劇烈的爆炸衝擊粉碎石壁的同時,也砸碎了他的骨肉,從左側小腿,一路傾斜至右側大腿,格外嚴重的傷口創麵,反複的感染和手術耽誤了康複訓練,智能仿生假肢的製作和調控耗時兩個多月,和他殘餘肢體緊密相連的時間——三天而已。
儘管工程師宣稱這雙腿並不比活生生的人腿差,但因為肌電信號有限,易受乾擾而失準,以及他自身殘肢情況,與假肢的磨合期配合度……諸如此類各種原因,他還無法像正常人那樣走路,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破敗斜塔,離不開外力的支撐和攙扶。
梁鶴深操縱輪椅去到窗邊,秋月冷淡,像是表麵附著了一層毛絨絨的黴斑,遙遙而孤單地懸在烏雲上。
夜色幽冷、陰鬱,好似無窮儘,永遠不會有光明。
他缺失的部位隱隱作痛,像密密麻麻的小針在刺,比之更嚴重的刀割、錐鑿、斧剁,這種程度尚可忍耐,他稍稍咬牙,繃起兩側腮幫動了動。
服務員最後一趟清潔離開前,禮貌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梁鶴深搖了下頭,他靜靜坐了會兒,垂眸點亮手機屏幕。
他發給護工的消息,停在十分鐘前,現在還沒有回應。
梁鶴深從不自詡溫和持重、克己複禮,但自認絕非狠毒苛刻的老板,從前,他也能欣然接受下屬偶爾的任性和懶惰。
但現在……
他的品德教養與他的殘缺身體一起崩解、割裂,他歎出一口摻雜清酒的濁氣,給喬舟發去信息,讓這位工作時間擅自脫崗的護工,以後不必再來。
揣回手機,再操縱輪椅去到包廂的衛生間門口,這裡有一道坎,對正常人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輪椅上不去,他撐著手杖,扶牆站起,緩慢地挪移到馬桶邊。
包廂裡的設備不似家裡,為他的情況做過精巧的設計,譬如此刻他撐著手杖、撐著牆,才能勉強維持站立,所以很難騰出手去褪下褲子。
折騰許久,他還是弄濕了,也弄臟了一身。
他該慶幸阮家人已經離開。
梁鶴深坐在馬桶上,由著渾濁的尿液滑出潔白的馬桶,他陷入了一種悲哀的沉默。
長久的病痛削窄了他的輪廓,連脖頸也窄了,喉結在纖薄的頸上滾動一下,恍若在空蕩的衛生間響起一聲低沉而乾裂的嗚咽。
良久,他去摸靠牆的手杖,許是帶著怨氣,許是純粹走神,手杖“啪”的一聲歪倒在地。
梁鶴深萬般無奈地摁了摁太陽穴,表情仍是淡漠的,他扶牆咬牙站起,褲子還沒拉好,腳底……不對,他哪裡還有腳,總之就是重心不穩,這座失去支撐的斜塔朝地麵倒去。
衛生間裡傳出一聲更重的悶響。
悶響之後是一陣恍惚而漫長的寧靜,耳邊陸續響起腳步聲,轟轟的砸門聲……
不!不要!不要進來!
梁鶴深想喊出聲,但劇烈的幻痛在他不存在的下半身炸開,吞噬了他的聲音。
“砰!”
門鎖被撞開的驚響近在咫尺,他仿佛已經聽見了那些混亂的腳步聲,也能透過純白無暇的地板,看見那些憐憫的眼神。
梁鶴深難得不知所措地緊閉上眼。
可等待他的是一聲更加悶痛的“砰”響,一聲顫抖的“世叔”像一塊甜軟的糯米滋落進耳朵,她的氣息焦急卻溫柔,像急於驅趕寒霜的春風,輕柔地撩開了他的眼皮。
落進眼底的,是一件火焰般滾燙的紅毛衣,高領,堆著上麵的那張白淨小臉像褪了殼的雞蛋,那雙小鹿般清澄的眼眸,氳上了一層水鄉的濕意,還泛著幾縷微薄的紅霞。
“世叔!”妹寶將他的頭捧進懷裡,又叫了一聲。
梁鶴深滿頭大汗,眉頭緊蹙著無法給她回應。
“世叔,世叔……世叔您怎麼樣了?”她接著又叫了好多聲,“世叔!”
“……出、出去。”梁鶴深緩出一口沉痛的氣,強忍著幻肢痛,伸手去拽自己還沒穿好的褲子,卻摸到了一件棉襖。
——是妹寶嶄新的繡花紅棉襖,軟軟的,還帶有她的體溫,像此時抱著他的這具嬌小柔軟的身體。
梁鶴深緊攥著那件棉襖,淋漓汗水從額頭滑落,滾過英挺眉棱,浸進了那雙被風吹散了思緒的眼睛。
後續的事情亂糟糟的,姍姍來遲的護工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抱回輪椅,飛速逃離。
梁鶴深乾脆閉上了眼睛,他不看服務員,不看圍觀顧客,也不看妹寶,他冷漠、麻木,好像根本無所謂這樣那樣的注目。
妹寶的那句話,仍是沒有機會說出口,她回酒店收拾行李,決定住進梁鶴深的家。
有些話,說與不說已經沒有區彆了,在當前境況下,哪怕她有十二分的真心,也隻是一句毫無意義的空話。
妹寶害怕。
在巧梨溝,旁聽爺爺打電話找梁震秋商談婚事時,她懷揣著被無情拒絕的害怕;在雲端飛機上,聆聽喬舟講述梁鶴深過往光輝歲月時,她懷揣著清風霽月不可染指的害怕;在豪車尾巴後,眼睜睜看車窗閉合、呼呼駛去時,她又懷揣著不被喜歡的害怕。
那麼現在呢?妹寶突然不知道自己應當害怕什麼,是害怕梁鶴深空洞殘缺的半邊身軀,還是那種強烈到汗濕衣衫、渾身痙攣的劇痛,亦或是……
亦或是她害怕再晚一點,等待她的便是冰涼而堅硬的水泥石碑。
她看見了梁鶴深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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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舟驅車將妹寶送至南苑小榭,雖然叫“小榭”,但占地麵積非常大,這片豪華彆墅區坐落於將近900畝的原生林中,擁有原始的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更重要的是,這裡清靜,統共66棟彆墅,棟棟隔著山水,私密性與獨立性都堪稱一絕。
梁鶴深喜歡清靜,成年後毅然離家獨居,意外發生後,他更是像死了般清靜。
原本,寂若無人的彆墅還挺熱鬨的,除了管家、廚師、保姆,還有醫生、護工、康複師……五花八門的人一度把這裡擠出了酒樓的既視感,後來,梁鶴深實在覺得聒噪,便隻留了管家和一位護工駐家。
此時,來開門的便是管家蕭曉洋。
妹寶下車後,對迎麵走來的蕭曉洋深鞠一躬:“蕭叔好,我叫妹寶,未來請多指教。”
關於梁家的情況,喬舟在車上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妹寶,這位管家將將過了五十歲,但已兩鬢斑白,這斑白的兩鬢還是因為梁鶴深愁出來的,一是怕自己被辭退,二是怕主家性情大變。
現在,蕭曉洋顯然又有了新的擔憂。
他抬起手,虛虛擦了把汗,麵對妹寶的問候,他還了更深的一記鞠躬,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是應該叫“太太”,還是應該叫“阮小姐”,最後,還是基於禮數叫了一聲“阮小姐”。
妹寶柔靜地笑了,笑出白皙瑩潤的臉頰上兩隻水靈的梨渦。
僅從麵相判斷,蕭曉洋覺得這位“小太太”不難相處。他帶著兩人往彆墅裡麵走,屬於梁鶴深的頂層一片漆黑,隻有底層亮著柔弱泛白的廊燈。
喬舟說:“梁總還沒有回來嗎?”
蕭曉洋看了眼妹寶,收回視線後帶著兩人走進彆墅,先去到總控麵板調整了室內的光照和溫度,才說:“先生今晚會住院觀察,大概明天早晨才回。”
喬舟把妹寶的行李推進中堂客廳,皺眉疑惑:“住院觀察?”
梁鶴深摔在衛生間的事情,妹寶沒有告訴喬舟。
喬舟跟了梁鶴深將近十年,妹寶也即將是他的結發妻子,此間沒有外人。
蕭曉洋便直言不諱了:“先生不慎摔倒了。”
“他大概還是心急,我不擔心先生的身體摔出問題,隻擔心這一摔,又把他那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信念摔沒了。”
喬舟和妹寶都沉默了。
“阮小姐暫住二樓客房。”蕭曉洋接過妹寶的行李,帶著兩人走電梯,邊走邊說,“床上用品、洗漱用品都是新的,今日事急,準備得不儘完善,明日再按小姐的喜好重新準備。”
妹寶連連道謝。
喬舟離開後,蕭曉洋帶她簡單參觀了彆墅內部,至於前後花園,因為天色已晚,便推到了第二天。
這幢彆墅整體偏向中古法式風格,局部摻有梁鶴深自己的現代審美,雖然占地遼闊,足有兩千平米之大,但除開前後花園、遊泳池,居住區域隻剩六百平米。
總共三層,兩側有旋轉樓梯攀上,廳堂開拓出一整麵高透玻璃牆,采光極佳,二樓廊道滿種垂枝綠植,這個季節也有紫色花蕊零星盛開,垂懸空中,自成格調。三樓則更加私密,原本沒有直達電梯,但梁鶴深的臥室、書房、衣帽間都在三樓,後來就安裝了方便他上下樓的電梯。
彆墅內飾並不奢華臃腫,而是以簡約開闊為主,總結便是,刻板中透著些變通,嚴謹中又透著些溫柔和俏皮。
妹寶回到臥室,先拿出手機給父母發平安抵達的短信,他們沒有同她一起住進梁鶴深的彆墅,但也沒有阻攔。
阿媽還留有一絲僥幸,阮家可以教養出妹寶的天真善良,也有能力保全她的自由浪漫,從前遠隔千山萬水,梁鶴深在妹寶眼中是位謫仙般的紙片人,可謫仙如今殘缺蒙塵,兩人要在同一屋簷下相處,情況便不是那般天真浪漫、夢幻感人了。
讓她親睹謫仙的破碎與狼狽,親睹他的窘迫與可悲,她或許就還是巧梨溝裡笨笨呆呆卻又受儘寵愛的妹寶,此後,大可挑選一個老實可靠的俊俏郎君,在他們的庇護下簡單快樂地了此一生。
阮家父母尊重妹寶的選擇,也默默祈禱她認清現實。
夫婦倆不擔心待嫁期間梁鶴深會對妹寶做什麼,他是那個情況,若是妹寶不願意,他也做不了什麼。
妹寶等到父母的回信,才開始整理行李,爺爺塞進行李箱的信封滑落在地。
薄薄的信封,一張卡片的重量。
妹寶不用打開也知道爺爺給了她什麼——給了她可以隨時離開北城,離開梁家,離開梁鶴深的底氣。
信封沒有被拆開,妹寶將其藏回了行李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