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大戰爆發在二十分鐘前,地上還殘留著漆黑水漬,還有瑩瑩閃光的玻璃碎片。
妹寶坐在窗邊,手心鬆散地撐著窄窄的窗沿,兩條腿往外懸,長裙之下,隻餘一抹雪白腕骨裸/露在外,眼底,是一彎清淺溪河,被風撥亂成粼粼緞帶,那是繁星從夜空墜落,碎進了水底。
爺爺嘬飲小酒,又說起當年:“若不是梁軍長把我從槍林彈雨中扛出來,哪還有你們。”
“我一個小兵,他為了救我,屁股還被子彈咬了口……”
妹寶搖晃著兩條細腿,耳朵裡沒進去聲音,眼前卻有那番烽火燎原的場景,那是她從記事起便聽的故事,在腦子裡,比九九乘法表還刻得深。
爺爺等了五十餘年,如今終於有了報恩的機會。
可惜,除了爺爺和妹寶,阮家無人歡喜,尤其阿媽,每日都哭哭啼啼。
“哭啥?”爺爺自顧自笑,語氣悠然,“咱妹寶是去享福的。”
“享啥福?”大哥從臥室跳出來,他個高挺拔,生著劍眉星目,嘹亮嗓門更讓他顯得彪悍,“咋不叫他梁家的姑娘嫁來我阮家享福?”
爺爺落下杯子,挑著右邊那隻慈眉善目,好言說:“你這混娃,梁家不是沒姑娘麼?”
“那是沒姑娘麼?”大哥橫眉冷眼懟回去。
“嗚嗚嗚……”阿媽哀怨的哭聲隔著一堵木牆悶沉地響起,“咱家妹寶才十八歲呀!我不求她聰明伶俐,也不求她榮華富貴,可你們爺倆要丟她去伺候一個半邊人,她怎麼活?梁家怎麼有臉應下這樁婚事?”
半邊人……
彆說爺爺臉色頃刻烏雲密布,連妹寶也覺得難聽,哪怕這已經是友好的形容了——似乎比說殘廢好聽些?
阿爸掩唇虛咳了聲:“可不興這樣說咱們女婿!”
“女個頭婿啊!”大哥屋內屋外反複橫跳,急得像油鍋螞蟻,“跑吧跑吧,我帶妹寶跑,老二去辦簽證,老三在國外接應,保管他梁家天涯海角找不到妹寶,他梁家跑了兩次,我阮家才跑一次,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從此便兩不……”
“啪!”小酒杯砸碎在大哥腳底,終斷了那混不吝的話。
爺爺站起身,或許醉意上了頭,腳步就虛浮起來,老人家被灌進屋的秋風吹得晃了兩晃,抬起皺巴巴的眼皮看了眼靜坐窗邊的妹寶,背著一雙嶙峋蒼老的手,挺直了脊梁鑽進臥室。
妹寶心疼爺爺,妹寶也心疼阿媽,澄亮眼睛掃過地上被果子酒淹過一半的照片,妹寶也心疼她素未蒙麵的未婚夫——梁鶴深。
假如照片沒P過,那梁先生長得真是漂亮極了。
妹寶不擅讀書,笨笨呆呆的腦瓜子裡想不出優美詩意的形容詞,隻覺得梁先生像是落滿碎星子的荷塘,隔著照片也飄出清淡的荷香,他生著一雙沉斂如霧中遠山的眉,生著一雙熠亮如雪中篝火的眼,他高高的鼻梁是灑金的雪嶺,而微微上挑的薄唇浸染著荷花瓣的芬芳。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具象化的形容,是她親身親眼感知過的景。
可惜這樣美好的梁先生,隻剩下了一半。
完整的梁先生是妹寶摸不著的嶺上月,一半的梁先生才是她的未婚夫。
妹寶跳下窗沿,彎腰撿起照片。
梁先生挺括西裝加身,像畫報裡的模特,清甜的果子酒泡過他頎長的下半身,陰影從右側大腿,一路傾斜到左側小腿。
梁先生的笑容忽然帶上了些苦澀的醉意。
妹寶拽長袖口搽了搽照片,卻已經搽不去那片陰影了。
酸橘色的燈光下,塵埃浮動,麵對滿桌殘羹和一地狼藉,阿媽的眼淚又溢出眼眶:“梁老先生愛子心切,梁鶴深本人不見得真想要這場婚姻,妹寶啊……”
“阿媽。”妹寶溫聲軟調打斷她,澄明的眼睛靜望著手裡的照片,“世叔若是願意,往後餘生我想和他好好過。”
阿媽不滿意殘疾女婿,並不是對梁鶴深這個人有意見,天之驕子、眾星捧月,少時鮮衣怒馬,而後叱吒商界,但凡不是傷得這般重,也輪不上阮家妹寶來做這隻折翼鳳凰的歸宿。
她頓了下,又嗚嗚哭起來。
阮家最大的錯處,便是把這唯一的寶貝姑娘教養得太過天真純良。
在巧黎溝的最後一夜,妹寶沒有睡著。
後半夜時,房門吱啦響起,爺爺擰開門把手,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他靜靜站了會兒,又走開,去牆邊扒拉行李,拉鏈被小心拉開,窸窣響了兩聲後,又被小心拉攏。
阿媽睡著了,被窩裡傳出輕柔的呼嚕聲。
妹寶在爺爺離去的背影裡,輕輕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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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和巧黎溝,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隔著千山萬水。
爺爺經受不住路遙奔波,所以大哥大嫂在家陪爺爺,阿爸阿媽陪妹寶。
從大巴到轎車,再到飛機,路程雖然趕得緊,但吃住行都由梁家派來的助理喬舟安排,阿爸阿媽和妹寶都挺輕鬆,一路賞著新鮮的風景。
北方太陽格外烈,妹寶趴在窄窄的窗格上,被陽光閃得睜不開眼睛,一團團的雲朵下,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沒有連綿起伏的高山,也沒有密密仄仄的樹林,隻是一片遼闊、蒼茫的曠野。
這是生養梁先生的地方。
飛機落地,喬舟便接到了電話,他一路溫和笑意、隨和健談,卻在電話接通的瞬間切換成恭敬謙卑的模樣,喧鬨的機場因此變得沉寂,阮家爸媽和阮妹寶都屏住了呼吸。
對麵正是梁鶴深,他冷沉的嗓音斷斷續續從話筒裡傳出,是字字鏗鏘,連在一起卻聽不真切,妹寶隻聽見兩句話。
——“不見。”
——“隨你安排。”
深秋的冷霜透過機場厚重的玻璃,浸進了室內。
妹寶雙臂下垂,拳頭被紅衣襯得雪白,她虛虛地揉了揉衣服的下擺。
喬舟掛掉電話,再帶著阮家父母和妹寶去取行李,一邊走一邊說:“接機的轎車已經到了,待會兒我們先回酒店放行李,休息會兒就可以吃晚餐……”
他低頭看了下腕表:“北城的霓虹夜景很不錯,飯後可以散步消消食。”
妹寶追上喬舟的步伐:“世叔來了嗎?”
“梁總他……”喬舟餘光掃過通透的落地窗,猶豫地說,“應該是來過,應該是走了。”
妹寶遲緩地眨了下眼,仰頭問:“為什麼?”
“世叔看過我的照片嗎?”
喬舟:“看過的。”
妹寶又問:“長大後的呢?”
“看過的,當然看過。”喬舟撓了撓頭,饒是死氣沉沉的社畜,也被眼前這副天真爛漫的神情打動,“妹寶,你都問過好幾遍了。”
妹寶羞怯,垂睫說:“我擔心他不滿意。”
喬舟下意識地輕哼出聲:“他能有什麼……”萬幸及時閉上了嘴,瞧吧,他跟了梁鶴深那麼多年,這個男人曾經是多麼風光耀眼,他像神明高不可攀,可如今……
妹寶沒再說話,隻是目光頻頻掃向落地窗。
忽然,一輛漆黑油亮的轎車從眼底閃過。
妹寶腳步停住,不做猶豫地轉身,將它定格。
半落的車窗裡框著半張輪廓,濃鬱的長睫,沉寂的眼波,還有被遮了一半的鼻梁骨,他們隔著幾步,隔著一扇被太陽折射出刺光的玻璃。
矜貴漂亮的男人走出了薄薄的相紙,他的實體卻比相紙還薄。
妹寶曾經看到的是荷塘月色的梁鶴深,如今看到的是荒山積雪的梁鶴深。
沒有片刻遲疑,妹寶跑起來,臉上掛著明媚而急切的笑。
在她顛簸的跑動中,那扇深灰色的薄窗緩緩上滑,梁鶴深收回了他幽渺的目光。
緩慢移動的後視鏡裡映出一張繡著牡丹花的紅襖,女孩子右側肩頭掛著一撮漆黑的粗麻花,團團霧氣從那瓣嫣紅小嘴裡吐出,虛化了那片白皙無暇的雪地和那兩輪溫暖柔和的旭日。
司機周凜故作好奇地“呀”了聲,也有意活絡車內黯沉的氣氛:“那就是巧梨溝來的太太嗎?我還以為……”
“周叔……”梁鶴深無奈地打斷他,語氣裡摻雜很重的疲憊。
周凜是梁家的老人,看著梁鶴深長大,他把著方向盤笑了笑:“太太多漂亮,我看絲毫不比那些豪門小姐差,先生的福氣在後頭呢!”
福氣……
梁鶴深垂眸,目光漠然而空洞地盯著自己的下半身,漆黑筆挺的西褲裡,藏著一雙價值百萬的智能仿生腿——
和他原本的腿形幾乎一模一樣的黑金色骨骼支架,機巧的動力膝關節,金光閃耀的連接部件,多軸驅動、肌電信號、意圖識彆、人機互通……各色神秘深奧的概念整合出了這樣一副智能產物。
假如它不是取代了鮮活的肌肉和骨骼,而是擺進櫥窗的一件藝術品,梁鶴深一定能從中看出深沉權威的格調,並感歎這炫酷的賽博科技感。
目光上抬,又被圈進灰蒙蒙的窗格中:這座城市鋼筋鐵骨沒有人味,他如今同樣鋼筋鐵骨沒有人味。
車廂裡,暖氣浮動,靜悄悄的。
良久,梁鶴深的聲音淡而縹緲地響起:“她才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