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遠處的樹林湧來,吹在皮膚上卻一點都不涼快。
喻安然舔了舔唇,冰涼手背貼上臉頰降降溫。
沿著小路走了一段,火燒火燎的血液終於冷靜下來。
發泄了,爽了,也後悔了。
她現在手腕酸痛,腮幫子也隱隱作痛,那樣的力道咬下去肯定流血。
不但如此,她還不管不顧說了那麼多,按照那個混蛋的性格,一定又會借題發揮……
喻安然一陣頭疼,閉了閉眼,再睜開。
沒錯,她厭惡他,忌憚他。可她一個字都沒冤枉他。
他們不過在英語課有過兩句小摩擦,是在任何人眼裡都無足掛齒的小事。
他卻逮著不放,三番兩次搞針對,不就是因為對章嵐搭上荊家耿耿於懷嗎?
有時候想想還真是倒黴。
權貴高門無往不利,沒人會喜愛一個威脅自己利益的後媽。
何況還是那樣一個沒有背景沒有能力,全憑一副皮囊爬上位的花瓶。
可這一切關她什麼事?因為她是章嵐的女兒就活該承受這些?
喻安然找不到答案。抬頭望一眼天空,飛鳥掠過,回答她的隻有沙沙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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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豔陽高照,夜裡卻妖風乍起,吹得那叫一個透心涼。
喻安然從圖書館出來,裹緊外套,一路上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到宿舍時,方晴正和閨蜜煲電話粥。而夏檬盤腿坐在電腦前,一反常態沒打遊戲,而是戴著個耳機,劃拉網頁瀏覽。
喻安然移開視線,拿了杯子接熱水喝。
溫熱液體滾進喉嚨,感覺身子暖了暖,才收拾衣物去浴室洗澡。
手腳冰涼是感冒的先兆。
她把水調熱了些,洗完出來,身體舒服不少,宿舍也恢複安靜。
喻安然坐到桌前,拿起一盒護膚霜。
抬眼間,看到方晴從電腦屏幕回頭,張著唇,眼神不自然地掛在自己身上。
欲言又止,想說又不敢說。
喻安然將護膚霜在手心抹勻,在臉蛋上拍開,“怎麼了。”
方晴嘴巴動了動,似乎十分糾結。
“到底怎麼了。”
她說著起身走過,垂眼間,瞥見了電腦屏幕,顯示的是那則扒她資料的熱帖。
喻安然眼珠動了動,結合方晴的反應,大概猜到是有人嚼舌根。
“安然,網上有人亂說你...”
果不其然。
喻安然抬下巴:“嗯,我看看說什麼了。”
方晴撇唇,躊躇著拖動鼠標。
頁麵上,一個叫“藍泡泡”的ID發表評論:【還女神呢,你們知不知道她單親家庭長大,爸爸還是個重度殘疾。】
“這人就是空口造謠!”
方晴和喻安然同寢一年多,知道她單親家庭,經濟困難。為免尷尬,她從沒問過具體原因。
方晴擰眉,不忿地說:“你彆擔心,我幫你罵回去了。”
喻安然沒說話。
連方晴都不知道的事,其他同學更不可能知道。
家裡的詳細情況她隻對唐穎說過。再者,就是能接觸到資料的資助中心工作人員和輔導員了。
“安然,這種亂說的可以找學校舉報吧。”
喻安然沒說話,拖動鼠標往下劃。
【好慘......是不是真的啊?】
【這種條件考上江大不容易啊,學妹好樣的,繼續加油!】
大部分評論都是正麵積極,然而八卦一旦被挑起,總會冒出幾顆老鼠屎。
前幾天還女神初戀地追著喊,現在風吹兩邊倒,又開始可憐起她來。
【重度殘疾,是坐輪椅嗎?】
【我去,那吃喝拉撒怎麼辦...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啊,得住療養院吧。】
【不太懂,這種大概會交給護工吧?可是她家不是很窮嗎?都拿助學金了,護工也請不起吧……】
【聽說她老家是昭南的,我猜她跑這麼遠讀大學就是嫌麻煩,不想照顧殘疾人......】
【假的假的,層主什麼素質張口就來?信不信我告到學校說你汙蔑?】
【到底哪個是真的啊?空穴不來風吧。】
【本人就是當事人的室友,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沒有這回事,不要在惡意揣測了。】
方晴重新架好眼鏡,摸出手機:“我現在就找學生會問問,一定要把這個故意抹黑你的垃圾揪出來。”
“不用了。”
喻安然直起身,淡聲說,“她說的是真的。”
猶如平地丟一顆炸彈。
方晴瞪大眼,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由得她們說吧。”喻安然看著她,情緒沒什麼起伏,“你學新聞的還不知道,輿論都有時效性,過一陣就好了。”
她安撫似的拍拍方晴的肩,回頭看向門口的位置——
夏檬仍舊保持那個姿勢,不過已經點開一局遊戲進入廝殺狀態,對外界一切不聞不問。
方晴還想說什麼,喻安然已經爬上上鋪。
宿舍再度恢複安靜。
喻安然放下簾子,被子一拉,躺上鬆軟的枕頭。光線被擋在外麵,暗色瞳孔盯著天花板。
坦白說,並不是她強裝鎮靜。
她是在特殊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區區幾條惡毒留言,和她遭受過的惡意和欺負相比,殺傷力實在是小很多。
不過影響心情是真的。
今天這一天都過得不太平。
唉。
喻安然心裡歎一口氣,盯著天花板放空,不一會兒困意襲來,她緩慢閉上眼。
不想夢裡也不太平,她被噩夢糾纏一晚。
夢裡又回到了小時候。
她看見被齊刷刷裁掉一角的課本,被鋼筆塗鴉的粉紅外套,同學們惡狠狠的笑臉,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器材室……
暗無天日,厄運壓得心臟透不過氣。
夢境真實,又毫無道理可言。
突然一陣引擎的巨響,一輛黑色轎車飛馳著向她駛來。車門被推開,男人長腿跨下來,臉卻模糊不清。
他向她抬起一邊的胳膊,那隻手冷白嶙峋,脈絡賁張。不似人類的手掌,仿佛屬於某種凶悍的動物。
她定睛一看,他大拇指下方肌肉血淋淋的,隱約可見一圈深深的牙印。
咚...咚...咚...
伴著越來越重的心跳聲,她看見那人嘴唇開合,嗓音冷冰冰:“想好怎麼賠了嗎?”
......
喻安然猛地驚醒,汗水浸濕枕頭一角。
她按住胸口,大口喘著氣。
窗外是黑蒙蒙的天,她摸出手機看時間,五點十七分,離起床還有兩個多小時。
夢裡那張不清晰的臉在此刻浮現。
鋒利的,冰冷的,讓人背脊一陣發涼。
喻安然咽了咽,才發現嗓子乾得厲害。
爬下床去倒水喝,汗水蒸發,身子更涼了。她趕緊溜上床裹緊被子,閉上眼睛,再次沉睡過去。
-
“咚——”
台球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咖色球被推出去,在綠色絨布劃出一道長長直線,利落滾進球袋。
李俊文倚靠著台桌,腦袋懶洋洋歪著:“得,這回又要被他一杆收了。”
荊獻沒搭理他,漫不經心地拿槍粉擦球杆。
下一球有難度,藍球被黑球緊緊貼住,形成一個刁鑽的角度。除了球手的實力,還得看點兒運氣。
頭頂吊燈灑下冷白的光,落了一半在他臉上。
荊獻俯下身,拉杆,握緊球杆果斷一推,藍球擦著台桌邊兒進了洞。
圍觀的男生直呼牛逼。
荊獻甩了甩手,低頭看一眼右手手掌。傷口挨著虎口,深深的一圈褐色,已經快結痂了。雖然不怎麼疼,總覺得肌肉神經被一股勁兒牽著,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荊獻皺眉,突然就不爽了。
球杆扔給旁邊一男生,淡聲說:“剩的替我玩兒。”
在場一起玩的大都是圈內公子哥,打台球不止是打台球,一局下來出入都是六位數。
男生嘿嘿一笑。
便宜都掉腳邊了,不撿白不撿。
“沒問題。”
李俊文被夾在中間,不樂意了:“什麼情況,老崔你作弊啊。”
老崔聳肩,頗為不屑:“老子本來就比你厲害。”
“呸。”李俊文叫囂道,“你們誰上都一樣,受死吧......”
荊獻懶得理他們,調轉腳尖倚在台桌邊。
耳旁是球杆的碰撞聲,伴著一陣陣抒情的歌聲。
低眸看去,舞台中央站一名女歌手。
一頭齊腰大波浪,腳踩七厘米高跟鞋,身上掛一條亮片連衣裙,都快短到腿根兒了,生怕不會走光。
和某人白開水一樣的寡淡風格不同。
她唱出的歌詞深情款款,卻給人過於豔俗的印象。
非但不覺動聽,反而有種刺耳的聒噪。
......幾天了都,怎麼還不上班。
荊獻收回視線,拎起酒杯喝了一口。
旁邊一男生開口,語氣帶著點玩味,“這新來的唱得可真好,瞧瞧那白花花的大腿。”
“有什麼好瞧的。”李俊文俯身壓杆,瞄準粉色球,“要我說就不該換,這種風格在夜店一抓一大把,清純女高可不多見。”
荊獻目光斜過去,問:“什麼意思。”
粉球撞到桌沿,又被彈回台麵中間。
李俊文扭頭,反問:“什麼什麼意思。”
荊獻抿起唇,眼梢向下耷著,目光冷幽幽地掛他臉上。
李俊文一激靈,反應過來說:“就...歌手啊,那妹妹被換了。”
荊獻表情不變,頓了兩秒問:“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就上周吧,你去省賽的時候。”
“為什麼換?”
李俊文一時有些懵,荊獻怎麼突然對這種事感興趣。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聽說出了點什麼岔子......”他杵著球杆說,“人祁東都不願意,是馳子非讓換的。”
話說著,打球幾人都停了手。
但凡視力正常的人都看得出,荊獻現在臉色沉得嚇人。
周圍氣氛忽然安靜下來。
荊獻抬眼掃一圈兒,剛才還在眼皮子底下亂竄的人,這會兒不見了蹤影。
“向銳馳人呢。”
他沉聲。
幾名男生麵麵相覷,一時都沒說話。
剛好服務員端上酒水,李俊文叫住他:“你家老板呢。”
“哦,他和幾名顧客在一樓擲飛鏢...”
擲飛鏢。
荊獻冷笑一聲,點了點頭。
眼眸似含著刀刃,風雨欲來,笑比不笑更可怕。
他放下酒杯,看向緊張的服務員。
眼皮抬起淺淺一層,一字一頓說:“讓向銳馳給我滾過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