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
天空陰沉壓抑,黑色的鳥掠過樹枝。午後的校園冷冷清清,路上都沒見到幾個人。
方晴也在宿舍。
聽見開門動靜,轉頭和她打招呼,“怎麼這個點回來?”
喻安然低低“嗯”了聲,取下挎包,拿水杯倒水喝。
方晴繼續整理手頭工作,過了會兒察覺不對勁。回頭一看,喻安然趴在桌上,頭埋進雙臂,整個人都焉焉的。
“怎麼了這是?”她走過去,溫柔拍拍她的背,“哪裡不舒服嗎?”
喻安然動了動,從手臂抬起頭:“沒怎麼。”
方晴表情一驚:“安然,你哭了?”
“沒有哭,外麵冷風吹的。”
喻安然的確沒哭。
幼時的經曆讓她流過太多眼淚,懂事之後便很少哭。上一次哭還是去年夏天,她離開昭南去江餘讀大學,坐在火車上哭過一次。
不過她情緒激動的時候容易眼睛泛紅,像是快哭了一樣。不熟的人見了會覺得她脆弱愛哭。
她實在很不喜歡這一點。
方晴見她不願多說,便扯開話題說:“降溫天,你小心彆感冒了啊...吃飯了嗎?”
“還沒。”
“我這兒有餅乾和蛋糕,吃嗎?”
喻安然說:“不用的,我前天買了泡麵。”
她此時已經不怎麼餓了,隻覺得累,想睡覺。又擔心餓狠了胃出毛病,才沒精打采地起身,從櫃子裡拿了一桶泡麵。
拆包裝,放調料,熱水倒進去。
杯蓋內側覆上一層水蒸氣,香味緩慢釋放出來。
喻安然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候自己的午餐。思緒不受控製,腦海裡浮現一張鋒利冷淡的臉。
喻安然皺眉,很快又想到了章嵐。
她這個親媽生性要強,眼裡隻有世故,沒有溫情。
今天這一鬨,就算她猜到是荊獻故意使絆子,也極有可能遷怒到自己身上。
若是因此影響到她和荊裕忠的關係,彆說每學期五萬塊的生活費,甚至可能一怒之下連麵都不願意和她見。
喻安然抿唇,眼簾一點一點垂下。
她從兜裡摸出手機,點開收藏許久的進口醫療器材公眾號。
指尖劃了幾秒,頁麵出現一套高端人體外骨骼設備介紹。
【在醫療康複領域,外骨骼設備能通過精確的傳感器反饋與智能算法調節,加速康複進程,為下肢癱瘓患者提供重新站立和獨立行走的希望,重拾生活自理能力...】
喻安然握著手機,目光久久停在末尾一串數字上。
她猶記得去年暑假,第一次從康複師那了解到外骨骼技術的心情。
若是爸爸能有機會穿上這套設備...彆說獨立行走,光是幻想他站起來的樣子就讓她興奮不已。
然而現實很嚴酷。
這樣一套設備價格不菲,最普通的配置都要60萬。她現在才大二,畢業工作言之尚早,根本沒有掙錢的能力。
如果想要儘快籌集60萬,除了依靠章嵐,她想不到還能靠誰。
-
周末的酒吧人滿為患。
搖滾樂結束,換上輕緩民謠,空氣中酒精和香氛纏繞。
荊獻坐在二樓卡座沙發,手腕懶散搭著膝蓋。他睫毛低垂,喝酒時喉結上下滾動,周身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痞氣。
聲色場所,絕佳的骨相最是勾人心神。
不遠處有兩名女生竊竊議論:“瞧瞧你眼睛都看直了。喜歡就去要微信,慫什麼。”
“可是感覺他不太好接近的樣子。你看他的臉...不會是打架弄的吧。”
女生聞言一看,男生的臉上掛一枚創可貼,在右眼角下邊,看著挺明顯。
但整體並不違和,反而更添一種野痞張狂的氣息。
“嘖嘖,這臉要是破相了是真可惜。”她搖搖頭,又說,“他一個人坐那兒喝悶酒,說不定就是失戀了,你真不去試試?”
女生一番心理鬥爭,捏著酒杯站起身。還沒踏出第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葉綿齡坐到荊獻身邊,挽住他胳膊:“李俊文讓我跟他們玩牌,可是我不太會。”
荊獻掀起眼皮看她,“輸了算我的。”
“我不想輸嘛,你來教教我。”
他勾唇,拎著酒杯喝一口酒,“我怕你學不會。”
他總是這樣,似笑非笑,卻不容抗拒。
葉綿齡望著他的側臉,柔情甜蜜中摻雜一絲憂愁。
荊獻平時忙,除了手上的項目還要兼顧係裡的比賽,談情說愛隻能排在第二位。兩人在一起快一個月,約會的時間少之又少。
但他對她不差,出手闊綽,一般的要求都會滿足。儘管如此,葉綿齡還是能感受到他對自己並不上心。
外在多情,內在冷漠。像一塊凍結的冰,怎麼捂都捂不熱。
葉綿齡根本沒心思玩什麼牌,隻想粘在他身邊。
“國慶放假你有安排嗎?”她的眼睛亮晶晶,“要不我們去旅遊吧。”
荊獻側頭:“你不回北城?”
葉綿齡撲進他懷裡,聲音軟綿綿:“如果你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回去了。”
她沒買國慶的票,一早計劃好留在江餘。此刻極儘溫順地撒嬌,要的不過就是他一句話。
然而荊獻沒回答,似乎不為所動。
葉綿齡攀著他的肩,正要進一步,被一道突兀的男聲打斷。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向銳池手指夾著煙,笑嘻嘻走過來,“打擾哥和嫂子纏綿了。”
葉綿齡沒見過這人,心裡罵他一聲,不情願地坐直身,捋捋亂掉的頭發。
荊獻沒搭他的話,向後靠住沙發,仰著下巴審視他。
“知道露臉了?你媽找人都找到我這來了。”
向母是荊獻的表姑,雖說和顯赫的荊家沾親帶故,但中間隔了一層關,隻觸碰到集團的邊緣產業。
不過大樹底下好乘涼。
老娘巴結荊裕忠,兒子討好荊獻。畢竟荊獻是集團指定的接手人,將來是要站在名利金字塔頂端的人。
“我的哥,這事兒真不怪我。”向銳馳咂舌,聲情並茂地說,“那天跟一群哥們兒去海島玩兒,誰知道遇上台風,又是斷電又是交通限製的,我一連幾天手機都沒信號。”
荊獻睨他一眼。
他這個表弟年紀不大,玩兒心比誰都重。
豪車遊艇換著玩,一時心血來潮還跟人開了這間酒吧,也不圖掙錢,奢靡作風學起來一套一套。
而且什麼海島這麼偏,一個台風就能失聯?
到底是沒信號還是玩兒大了,荊獻懶得猜。
“回家跟你媽解釋去,順便告訴她,彆有事沒事給我打電話,我不帶孩子。”
“瞧你這話說的...”
向銳池嘿嘿地笑,嘴裡呼出一口煙,忽地瞥見荊獻臉上的創可貼。
“哥你臉咋啦,嫂子撓的?”
話說完,周圍有一瞬間的安靜。
透過薄薄的白煙,向銳馳對上荊獻的眼睛,莫名覺得有些陰冷。
同樣臉色掛不住的還有葉綿齡。
創可貼是她貼的,傷卻不是她弄的。
葉綿齡問荊獻怎麼受傷,他沒搭理。她心裡仍疑惑,卻投石無門,現在經向銳池這樣一問,莫名就覺得是女人弄的。
葉綿齡心裡不舒服,抿著唇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間。”
向銳池是個人精,一眼反應過來說錯話,訕訕閉了嘴。
葉綿齡剛一走,又過來兩個男生。
李俊文左右掃了掃,問:“怎麼這麼個氣氛。”
向銳池咂舌:“我就開個玩笑,嫂子就生氣了。”
李俊文提一瓶洋酒,擰開蓋子:“嗬,讓你口無遮攔吧。”
“青天大老爺,我真沒有...”
酒倒滿,眾人說笑著扯開話題。
荊獻垂著眼,若有所思。他沉默不語時,周圍氣氛都跟著冷,沒人敢去輕易試探。
李俊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樓舞台中央是一位穿淺色襯衫的女生。
她身形纖瘦,懷裡抱一把木吉他,坐在五光十色的絢爛裡,黑發及腰,模樣十分清純。
李俊文挑眉。
這嗓音和氣質都挺特彆的,就是打扮太過素淡,年紀看著也小。
他攀著向銳池肩,抬抬下巴:“你上哪兒找來的清純女高?”
向銳池看一眼回頭,裂嘴笑了笑:“什麼女高,人家是你們江大的學生。”
“還是校友啊...不過這外表柔柔弱弱的,會不會被你們欺負啊。”
“滾,老子這兒是正經酒吧。”向銳池嗤了聲,“而且人家姑娘沒你想的那麼弱,賺錢厲害著呢,除了酒吧駐場還做了彆的兼職。”
李俊文眯了眯眼:“這麼拚,她很缺錢?”
未待向銳池回答,一直沉默的人開了口,“這女的你招的?”
向銳池頓了下,反應過來這個“女的”是誰。
“沒,我又不懂民謠,招人的事都交給東哥在管。”
“歲喜”是向銳馳跟人合夥開的,可他對音樂一竅不通,隻管出錢,運營和管理都是另一個哥們兒負責。
荊獻抽出一支煙,側頭點燃,深吸一口。
“你們這兒駐唱一般給多少?”
“你可真問著我了。”向銳池是個甩手掌櫃,囫圇道,“應該五六百吧,江餘不都這個價…”
荊獻沒說話,喉結滑動,唇間呼出一口白煙。
唱一場五六百,勤快點兒一個月能賺好幾千。這對普通大學生來說的確十分可觀。
然而上次在車上,他親眼看見章嵐給了喻安然一張卡。
以章嵐現在的身份,肯給錢就絕不會吝嗇,尤其對方還是她的親生女兒。
這樣還不夠她花的?再不濟,幾萬塊的修車費是綽綽有餘的。
這樣一想,腦子裡浮現一張白嫩的小臉。
那雙杏眼黑溜溜,清純中藏著一絲不同尋常。笑時帶上嫵媚,不高興了顯得不甘又倔強。
生氣時更不得了,紅紅的跟要哭了一樣。
就這麼舍不得錢?
明明不願意,還強迫自己答應他的要求?
荊獻指間夾煙,向前傾身肘上桌麵。
他盯著樓下圓台中央,挑了下眉,實在是好奇得很。
-
那天之後,喻安然沒有收到章嵐的消息,也成功地沒再見到荊獻。
人的恢複能力是很強的。她的生活回到簡單的兩點一線。偶爾和唐穎去酒吧,更多的時間留在宿舍和圖書館。
此外,身邊還有一些變化。
馬薇薇找了家報社實習,不住校,宿舍一時隻剩下三人。
而人一少,氣氛就變得微妙。
夏檬最近性情大變,人也瘦了。
聽方晴說,她失戀了。
喻安然詫異之餘,並沒有特彆意外。
那晚夏檬捂在被子裡哭個不停,或許就已經預示了這個結局。
江餘一天一天放晴,氣候不冷不燥。
藍天曠遠,平靜無雲,沒人去猜下一場風暴何時會來。
時間一晃,又到周五體育課。
這天方晴剛好來例假,難受得厲害,便向老師請了假,回宿舍休息。
喻安然一邊做熱身運動,一邊下意識地打量周進。
他神態輕鬆,言笑自如,毫無夏檬那般的失魂落魄,似乎一點都不傷心。
不過男人一向比女人更要麵子,或許他隻是繃著不肯泄露,背地躲起來悲傷也不一定。
下了課,喻安然隨人流離開體育館,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名字。
回頭一看,是周進。
喻安然站住腳步。
看來她猜的沒錯,他剛才的淡定都是裝的。憋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想通過自己這個室友打探前女友消息。
喻安然這樣想,看見周進走近,嘴角扯了一個笑。
“怎麼就你一個人。”
“方晴身體不舒服。”
“哦,今天怎麼樣,運球手還疼嗎?”
“還好。”
周進走在她身側,儘問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喻安然愈發詫異,周進突然拍了下她的肩。
“等一下。”
喻安然站定。
“你鞋帶散了。”
不待她做反應,周進已經先一步動作。
周圍來往都是人。
他人高馬大地蹲在她腳邊,拾起散亂的鞋帶,動作小心而溫柔。
……
喻安然嚇得不輕,慌忙阻止:“我自己來就好。”
周進像是沒聽見,利落係好鞋帶,站起來時,眼裡含著點點笑意,“沒關係,舉手之勞。”
喻安然一愣,猜到了什麼。
也是在這時,身後忽然一道憤怒的女聲——
“周進,你在乾什麼!”
喻安然錯愕回頭,看見了兩名女生。
夏檬站在梧桐樹下,雙手捏拳,一張臉因惱怒漲得通紅。
而她旁邊的葉綿齡雙手抱胸,在目睹一切後,嫌惡地皺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