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獻站在車前,沒看那刮痕一眼。
四目相對,他的眼神比刀鋒更凜。
實打實的壓迫感,讓人沒來由地心慌。
喻安然喉嚨有些乾。
但光站著不是事兒,問題總得解決。她是過錯方,首先要做的是真心實意給人道個歉。
喻安然做了個呼吸,唇還未動,對方先開了口。
“你故意的?”荊獻向前一步,興師問罪,“就因為上回的英語課,記仇記到現在?”
“……”
喻安然搖頭,“當然不是。”
“這麼大條道不走,非要橫著往我車上撞,還不是故意?”
一口大鍋扣上來,喻安然冤枉極了。
她壓根兒沒注意到路邊停了車。而且旁邊的輔道隻供非機動車通行,並沒有他形容的那麼“大”。
換做以前,她怎麼也要爭辯兩句。可現在她理虧,沒底氣,也沒勇氣回嘴。
“對不起。”
荊獻垂眸,審視著她。
喻安然舔了下嘴唇,認真解釋:“剛才有兩隻貓突然竄出來,我轉彎轉急了,不小心撞到你的車了。”
“就是那邊草叢。”
為了增加可信度,她扭身指了指路邊。然而路上空無一物,肇事的貓早就跑不見了。
荊獻並不關心,看都沒往那邊看。隻盯著她比劃完,眼神詢問:所以呢?
喻安然耐著性子說:“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歉也道了,該解釋的也解釋了,不知道荊獻信了幾分。
可是他不說話,眼神筆直地注視她,用沉默折磨她的神經。
這時候,耳邊一陣清脆鈴聲。
是荊獻的手機響了。
他瞥她一眼,摸出來接通電話。
“喂……”
“許教授,您沒開玩笑吧。”他腳尖轉了個方向,散漫地拖長尾音,“商業模型都看不懂的人你讓他參加省賽?”
荊獻講電話毫不避忌,直當喻安然不存在。
談話內容多是些專業術語,她聽不懂,不痛不癢地等在一邊。
走是不可能走的。
喻安然看看樹,看看草,轉了一圈兒,目光來到他薄削的背影。
順著往下,落在他自然下垂的左手,骨節分明凸顯,脈絡清晰,一塊銀表扣住他漂亮的手腕。
不知對方說了什麼,他冷嗤一聲,左手指尖輕輕一抬,蹭上那處刮痕。
每蹭一下,喻安然心口就顫一下。
他的動作漫不經心,卻帶著壓迫感。仿佛是在琢磨,該如何處置身後那莽撞又礙眼的獵物。
喻安然甩甩腦袋,聽見他繼續說:“團隊塞不下垃圾……不好意思,這事兒沒得商量。”
冷漠,傲慢,又狂又拽。
不似同齡人的不經世故,反而有種少年老成的氣場。
但好歹還是學生,他是有多大能耐,敢這樣跟教授說話……
喻安然一陣腹誹,荊獻已經掛斷電話。
他悠悠看過來,切回正題說,“私了還是走程序?”
“私了吧。”
吹了這麼久的風,喻安然冷靜不少。
她全責,又沒有保險,就算走程序也是自己掏錢,還白白浪費時間。
一番心理建設,喻安然掛起一個抱歉的笑。
“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事是我全責...我把維修費賠給你吧,請問多少錢。”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自認倒黴,現在隻想把損失最小化。
荊獻沒什麼反應,盯著她看了會兒,淡聲說:“得先找地方定損,但我這會兒沒時間。”
喻安然一時沒聽明白。
意思是暫時不用賠錢?她能走了?
“那現在怎麼辦?”
荊獻挑了下眉。
她小臉仰著,說話時黑睫一顫一顫。穿一襲純色連衣裙,腰際空空,脖子細,胳膊腿兒也細,弱不禁風似的。
前兩次見都是一臉的拒人千裡,眼神倔強,冷漠得沒邊兒。
這會闖了禍就態度端正,立正挨打毫不含糊。
倒是能屈能伸。
想到這兒,荊獻無聲地勾了下唇角。隨後一手抬,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喻安然愣住,一雙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留個號碼。”
荊獻垂眼,顛了下手機,“結果出來了我聯係你。”
……
-
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六點半。
喧囂褪去,昏沉的霞光灑在校園每一個角落。
今天是周五,校外熱鬨,校園路上人不太多,好些江餘本地的學生都離校回家了。
若是現在去西食堂,說不定還能搶到常年暢銷的石鍋燜麵。
一開始,喻安然的確是這樣打算的。
但是經曆剛才那一遭,她已經胃口全無。
食堂都懶得去了,就在宿舍樓下買了酸奶和葡萄吐司。掏出手機掃碼,忽地想起還欠著荊獻一筆賬。
真是無妄之災。
她閉了閉眼,又多拿上兩桶方便麵。
宿舍沒人。
方晴和馬薇薇去了圖書館,夏檬和男朋友去約會了。
喻安然落得清靜。
她將塑料袋裡的東西都收拾了,打開電腦,開始補這周的采寫報告。
電腦是五年前的老款,內存不足,時常卡頓。鍵盤也不靈活,敲打時發出頓挫感十足的噪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平時一個小時就能完成的作業,今天多花了半個小時才寫完。
確定,保存,發送。
喻安然關了電腦,揉揉酸脹的眼睛,又將冰涼的手背貼在額頭上降溫。
放空兩分鐘,她伸手摸來手機。點開搜索網頁,在屏幕打字——
【奔馳車補漆修複要多少錢。】
喻安然不懂車,隻認識車標,但荊獻的車改裝過,看不出詳細型號。
四人座...不是跑車吧。
照這樣推測,應該不是什麼天價豪車。
胡思亂想間,頁麵彈出一大堆回答。
不同的商家有不同的報價,型號也五花八門。
有說300到500的,有說1000到2000的,還有說買底漆和自噴漆自己處理,隻需要一百多塊。
荊獻當然不可能自己處理。
一來他不缺錢,二來他不用給錢。
他會把車開到江餘最好的4S店修複,然後把賬單發給自己這個冤大頭。
三五百不太可能,四位數怎麼都是要花的。
喻安然鎖屏,手機扔一邊。食指一下一下揉著眉心,直覺得肉疼。
-
接下來的幾天,喻安然沒有收到荊獻的消息。
倒是在學校碰到過他兩次。
一次是奶茶店門口,荊獻拎一杯飲料,葉綿齡靠在他胸膛,小鳥依人。
一次是南區的老實驗樓。葉綿齡懶覺都不睡,跟著男友來旁聽早八英語課。
你儂我儂,如膠似漆。
喻安然望著那雙人影直皺眉——
他去店裡定損了嗎?
到底花了多少錢?
不會忙著談戀愛,還沒去處理吧。
......
下課鈴響,喻安然慢騰騰收拾東西。拜後排那人所賜,她滿腦子裝著“賠錢”兩字,一節課都心不在焉。
剛踏出教室,手機響了響,是喻征打來的視頻電話。
喻安然唇間勾起笑,抱著書本找了個安靜地方。
視頻接通,屏幕出現一張和藹的臉。他身後映著暖黃的燈,鬢邊微微反光,像是又添了白發。
喻征笑著問:“寶貝女兒,下課了嗎。”
“下課了。”
喻安然心裡暖,眉眼彎彎地笑,“爸爸,最近昭南在下雨,你的風濕病沒有發作吧。”
“爸爸身體好得很,平時有你羅阿姨照顧,不用擔心。”
喻征笑起來,眼角壓出皺紋。兩父女閒話家常,有說有笑,語氣親昵。
聊了一陣,喻安然想起什麼,輕聲說:“今天周一,爸爸你記得下午去康複中心做治療。”
喻征是在一次車禍中傷到脊髓神經,雙腿殘廢。
醫生曾說,這種程度的傷殘幾乎沒有再站起來的可能。
但是堅持康複能改善肢體功能,延緩肌肉萎縮。
這對大部分殘障人士來說很有必要。
“李醫生這周不在,我下周再過去。”
“爸爸,康複治療一定要按時做。”喻安然皺起眉,一本正經地叮囑,“平時稿子不要接多了,你腰不好,電腦用久了傷身體。”
“你這孩子倒還囉嗦起我來了。”
喻征哈哈笑了兩聲,“倒是你一個人在江餘要照顧好自己,該花錢的地方就要花,彆給爸爸省錢。”
喻安然抿唇:“之前李醫生說引進一台進口的外骨骼設備,爸爸你去試過了嗎?”
“試過了,但是爸爸控製不好。而且我平時也用不著,試不試意義不大。”
喻安然頓了下,不解問:“為什麼意義不大?”
“租金不便宜的,有那錢還不如存著,等你畢業了拿給你當首付買套房。”
喻征不甚在意,笑了下又說:“喲,這一聊都二十分鐘了,你去忙學習吧,爸爸準備做午飯了…”
喻安然忍住心中酸澀,不舍地掛斷視頻。
無人的樓梯口,穿堂風呼嘯而過。
情緒來得突然,她雙臂抱住膝蓋,低頭埋進去。
說起來,最黑暗的那段時光已經過去。
喻征落殘過後,靠著在網絡平台接點翻譯工作生活。
他是京外畢業的高材生,底子擺在那。但他雙腿殘疾,身體條件比正常人差很多,無法支撐長時間伏案工作,隻能接些零散活兒。
就是這樣靠著微薄的收入,一邊償還親戚的債務,一邊拉扯女兒長大。
幾年前,喻征在醫院認識了一名護工。對方是農村人,在昭南沒親人也沒房產,一來二去,索性搭夥過日子。
儘管如此,生活依舊清貧而辛苦。
喻征四十三歲的年紀,看上去已經快六十歲。
......
思緒飄遠,喻安然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好在這樓沒人上課,她深吸一口氣,撐著膝蓋站起來。
從樓道望出去,是鬱鬱蔥蔥的校園之景。再遠處,是漫無邊際的天。
十八九歲正是愛做夢的年紀。
投資創業一夜暴富,考研考博進央企,留學深造當IT大拿。
喻安然和他們不一樣。
她的夢想,是希望爸爸有朝一日能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