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入秋,江餘市的暑氣還未褪去。
整座城市浸在烈日的金色中,鋼筋水泥散著熱氣。
喻安然從補習機構出來,熱空氣撲麵,皮膚很快浮起一層薄汗。
她沿著樹蔭往公交站方向走,不多時,兜裡手機振了振。
她停下腳,微風吹起了裙擺。
摸出來一看,是章嵐發來的消息:【晚點到。】
言簡意賅,不是和她商量,而是知會。
喻安然垂眸看了會兒,在手機上打字:【我晚上有事,如果你沒時間的話...】
字打到一半,指尖頓住。她“噠噠噠”地刪掉文字,轉而回過去一個“好”。
簡簡單單一個“好”,怎麼看怎麼乖。半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似乎逆來順受慣了。
空氣中有熱浪卷過,幾縷發絲揚起,貼上纖瘦白皙的脖頸。
喻安然收起手機,抬頭望一眼天空。
玻璃樓折射出刺眼的光暈,馬路邊引擎轟鳴,她覺得口乾舌燥。
也是在這時,好友唐穎打來電話。
喻安然按下接聽鍵,手機貼到耳邊。
“下班了嗎?”
喻安然嗯了聲:“下了。”
“校門口新開一家湖南菜,晚上一起去嘗嘗?”
喻安然眼皮動了動,說:“今天不行,我約了人。”
“約了人?誰啊?”唐穎揚起雀躍的大嗓門兒,“是不是你們係那個——”
喻安然平靜打斷:“約了我媽。”
仿佛聽到某種禁忌。
唐穎頓了一秒,立刻收斂,“那...晚上還去歲喜嗎?”
“要去的,我不會遲到。”
喻安然看一眼公交站牌,上麵顯示還有一站就到。
“那我晚點過來找你。”唐穎說,“乾脆叫社長他們一起過來喝兩杯,怎麼樣。”
天氣很熱,喻安然將手機拿到另一邊耳朵,撩一把頭發。
她說:“明天周一,你好像有重修課。”
那頭唐穎一噎,呼出一口氣,“小嘴厲害啊,唱歌好聽,損起人來也一套套的。”
喻安然彎唇,“先不和你說,公交車來了。”
……
西餐廳坐落在市中心,坐公交十五分鐘就到。
餐廳新修的,環境裝飾奢華,走進去便是一股悠然涼意。
喻安然靜靜坐了會兒,喝一口檸檬水,隨後摸出手機,翻看今晚要演唱的曲目歌單。
過完兩遍詞,她打開軟件寫專業課的稿子。
一個多小時過去,章嵐終於到了。
歲月從不敗美人。
這話在她身上尤其適用。
她穿一襲深色西裝裙,包裹住兩側臀線,曲線曼妙,腳踝細瘦亦漂亮。
黑發在腦後挽了個低低的髻,襯托光潔脖頸,眉眼似水墨溫婉,肌膚瑩白如昔。
高跟鞋“蹬蹬蹬”靠近,捎來淡雅的香。
章嵐把手提包放沙發上,端端坐到她對麵。
“到多久了?”
喻安然收起手機,說:“沒多久。”
章嵐垂眼看著她,不緊不慢道:“我記得你讀的新聞專業?”
“嗯。”
“現在大二了,學習忙不忙。”
“還好,就專業課變多了。”
一問一答,冷淡疏離。外形外貌也不儘相似,沒人能看出她們是一對母女。
但想歸這樣想。
她身上,的的確確留著她一半的血。
“充實一點是好事,但也彆光顧著上課,多參加係裡的項目和活動長長見識,對你將來有好處。”章嵐說,“餓了吧,看看想吃什麼。”
她遞過去一份菜單,隨口問:“今天周末,沒和同學出去逛逛?”
喻安然淡聲:“沒。”
“去參加社團活動了?”
“沒有。”
……
章嵐想到了什麼,從菜單抬起眼,“大二了,還在做兼職?”
喻安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抿了抿唇,握著水杯沒說話。
章嵐麵色不變,微昂起下巴注視她。
女孩不僅長得像她父親,性格脾氣也像。
外表柔柔弱弱,像是誰都能欺負的軟骨頭,實則一根脊梁骨又直又硬,性子倔得很。
給錢不肯花,還一個勁兒找活兒乾……不用猜也知道,是想多省點兒,給她那倒黴的前夫花。
“怎麼還要做兼職?”章嵐眉頭微斂,明知故問,“上學期給你的生活費呢,五萬塊還不夠你花的?”
喻安然眨眼,輕聲說:“媽媽,我不想亂花錢,你知道爸爸的腿——”
“安然。”
章嵐打斷她,扣上手中菜單:“錢是媽媽給你的生活費。你爸爸出意外的時候我和他已經離婚了,這一點你應該知道。”
......
喻安然無聲咽了咽,滿嘴都是檸檬水的味道。
當年離婚鬨得僵,章嵐把女兒和房產都留給了前夫,淨身出戶,獨自北上走一條虛無縹緲的藝術路。
她走得瀟灑,過得無邊風月。
爸爸卻要一邊工作一邊照顧自己。
要不是太過辛苦,說不定爸爸不會發生意外,更不會淪為殘疾,終生與輪椅為伴。
想到這裡,喻安然一抬眼,脫口而出:
“可是你們離婚之後,是爸爸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就算他的不幸與你無關,他也不應該過得那麼辛苦。”
章嵐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神色變了變:“你說什麼?”
喻安然幾乎是一說出口就後悔了。
她鮮少這般不理智,尤其是在章嵐麵前。
幾次見麵她都是裝乖賣俏,儘量放低姿態。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那股憤懣差點壓抑不住。
“沒什麼。”
喻安然垂下眼,盯著玻璃杯裡淡黃的檸檬片。
二人不說話,耳邊隻有鋼琴曲緩緩流淌,仿佛每個音節都變慢。
氣氛僵了會兒,章嵐先開口:“行了,先吃飯。”
她麵色如常,重新打開手中的菜單,似乎沒打算和她計較。
“多吃點肉,看看你瘦的。”
台階已經遞到腳邊了,喻安然除了順著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淺淺吸一口氣,翻動菜單,不敢再不識好歹:“我要一份牛排,一份海鮮湯,再要一份冰淇淋。”
-
一頓飯下來價格不菲,喻安然心裡裝著事,沒嘗出多少滋味。
坦白來說,每次和章嵐吃飯都是例行公事,談不上愉快,也談不上難受。
但是說不上來,她今天覺得悶,心口有種無形的壓抑感。
一直到了晚上,這種感覺仍是揮之不去。
她坐在舞台燈光下,心情跟著沉下去。懷裡抱一把木吉他,悠悠地吟唱,綿軟聲線似染過煙雨,又飽含深情。
一曲接一曲,聽得底下觀眾愈發癡迷。
最後一首《春風十裡》唱完,喻安然起身致謝,黑發擺在腰間,連衣裙下是一雙勻直纖細的長腿。
唱足了一小時,實在有些費體力。
她背著吉他下台,穿過人群和目光來到卡座區。
“嘖嘖嘖,唱的真好,把我魂兒都勾沒了。”
唐穎熱情鼓掌,又遞來一杯冰果汁。
她一頭挑染短發,嘴唇還嵌著一枚唇釘,看著像個社會姐,其實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哲學係大二學生。
喻安然笑著接過果汁,“你這是罵我還是誇我?”
“當然是誇啊。”
唐穎挑挑眉,視線滑向後方,“那桌的男生酒都沒怎麼喝,光盯著你唱歌了。人長得還挺帥,你轉過去看看。”
手中玻璃杯直冒冷氣兒,一口入喉,帶著股清透的涼意,甜滋滋的。
喻安然懶得回頭,咬著吸管悠悠道:“光聽歌不喝酒,老板知道非開了我不可。”
“老板哪舍得。”唐穎說,隨手拿手機對著她拍了一張照片,“人美話少技術好,說的不就是你。”
也難怪她會這樣說。
喻安然來歲喜時間短,被搭訕的次數卻不少。
雖算不上絕美那一類,但長相又乖又純,氣質極為獨特。
唐穎瞧出她今天興致不高,猜出是晚上那頓飯的緣故。
她問:“十點半了,要不今晚早點回宿舍休息?”
喻安然嗯了聲,喝完最後一口果汁,抓起吉他包背肩上。
轉過拐角時,唐穎忽然拍拍她手臂:“看到熟人了,我過去打個招呼,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她點頭說好,站在原地,視線跟著唐穎過去。
卡座後方是台球區,幽光變幻下,有幾名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台球。
唐穎和其中一名男生聊天,有說有笑,對方遞過來一杯酒,唐穎笑著接過,豪爽地一口乾了。
喻安然張了張唇。
她知道唐穎愛玩,酒量好,圈子廣,骨子裡離經叛道,跟什麼人都聊得開。
既然說了是熟人,應該沒什麼不妥。
而且對方大概率也是江大的學生。
因為在一堆陌生麵孔裡,她認出一個人來。
荊獻手指拎一杯酒,倚在台桌邊和人說話。頭頂昏沉燈光掠過,落了一半在他臉上。
旁邊還有一位短裙女生。
酒吧太吵,她笑著說了什麼,荊獻似乎沒聽清。
女生雙手捧著唇墊腳,嘴巴一張一合,荊獻配合地微微弓身,領口敞開,鎖骨露了個邊兒...
喻安然站在原處,眼睫動了動。
她沒想到,才過了一天,竟然又碰到荊獻——
昨天早上方晴重感冒,她正好沒課,替她去學術大廳站崗,整理會議簽到表。
會議過半時,喻安然壘好表格,分門彆類裝進文件袋。
不多時,一道高大人影壓過來。
她抬頭,闖入眼的是一截利落的下頜弧線,視線再往上,對上一雙深邃的眼。
他戴一頂黑色鴨舌帽,額頭露出一截,五官骨相極優越,皮膚冷白,眉眼間透著一股散漫的倦意。
“在這兒簽到嗎?”
荊獻嗓子啞得很,像是剛睡醒。
喻安然看他一眼便移開,淡聲:“嗯,哪個係?”
“金融。”
她翻了翻簽到表,抽出其中一張。
荊獻接過,骨感手指握著筆,刷刷兩筆寫上名字。
喻安然收回簽到表,提筆就要在遲到欄打勾。
“......學妹。”
他低聲,語氣帶了一絲戲謔,“你挺殘忍。”
喻安然抬起頭,無波無瀾地和他對視。
出於某種原因,荊獻兩個字於她並不陌生。
她知道他今年大二,和自己同屆。
她才不是什麼學妹。
隻是巴掌大的臉帶點嬰兒肥,皮膚白嫩,更顯年齡小。喻安然第一次去“歲喜”服務員都不讓進,說她是沒成年的高中生。
喻安然懶得糾正,垂下眼不再看他,“會議已經開始四十分鐘,你遲到了。”
態度冷漠,不講半分情麵。
她一邊說,一邊拿圓珠筆在遲到欄下不輕不重打了個勾。
這一點似乎出乎荊獻預料,他眼睫一顫,微微愣了愣。
不過隻有短暫一瞬。
荊獻眼尾耷拉下來,恢複那副沒有表情的神態。
“行。”
慢條斯理的一個字。
荊獻掠過她,帶起一陣沁涼的風,而後推開會議室門,大搖大擺走進去。
……
後來喻安然偶爾會想。
或許那天在學術大廳,她不該直白地和他對視,更不“殘忍”地記他遲到。
那人空有一副好皮囊。
性格的惡劣程度,遠遠超出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