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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虹 唯酒 4466 字 3個月前

chapter02

留在周傾記憶深處的是九幾年的夏天,弟弟沒有出生,傾虹還是個小作坊。爸爸帶她來廠裡過暑假,條件十分簡陋,吊扇噪音和縫紉機交織在一起,令耳膜鼓噪。

地麵綠色的漆掉的坑坑窪窪,遠看了,像站在太空,觀察地球的一片片的陸地與汪洋。富有想象力的她覺得漂亮極了。

她和同齡人玩翻花繩,跳皮筋,累了就躺布料堆裡睡覺。後爸爸接個電話就走了,忘了她,保安半夜巡邏發現還有個孩子在。被送回家後,早就急瘋的媽媽,差點把爸爸錘死。

第二年建了大廠房,為職工設置了幼兒班,還請了大學生暑假工教孩子畫畫。

這份懷念,在爸爸去世後變得格外珍貴。

蘇荃散會出來,臉上是遮不住的疲倦,周傾正要上去說話,蘇荃沒給她說話的機會。秘書因為彆的事找她簽字,兩人進了辦公室,關上門。

很快周與行也出來了,叫住她,給兩人做了簡單介紹,“這是梁總,這是周傾。”

周傾和周與行身後的人目光輕撞一下,誰都沒有戳破。

“我要帶梁總轉轉,你對廠裡情況更熟一些,”周與行說:“你帶我們逛吧,給介紹介紹。”

“好啊。”周傾爽快地答應了。

梁淙沒開口,這人惜字得很,倨傲麵具永久焊在臉上了。

廠區很大,得開車,周與行剛拉開車門電話卻響了,蘇荃喊他上去看個文件,他隻好過來跟周傾交代:“你先開車,等會我來找你們。”

上車後,誰也沒有說話。

隨後,周傾清清嗓子。

……

———“傾虹集團有三個廠區,總廠占地最大,還有一分廠和二分廠,分布在東郊和外市。”

———“這邊兩座樓是生產部,再往後是食堂和員工宿舍,還有健身房、電影院。再後麵是籃球場,廠裡每年都舉行籃球比賽,不定期的聯誼會;我們的員工不用出廠,也可以有豐富的娛樂活動。”

……

周傾的介紹像宣傳片,賣力宣傳自家工廠的規模,宏偉壯觀,還充滿人文關懷。除此之外,她一句機密信息都沒透露。

梁淙要聽的不是這些,注意力落在周傾的外在變化上,她手放在方向盤上,手背青筋淡淡,散發出肥皂水的味道。

和他記憶裡很不一樣。

周傾看上去氣血非常足,唇色鮮豔,字正腔圓,像隨時能上電視進行新聞播報。這是離開資本主義國家,走上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了。

她身上充滿了勞動人民的力量,絲毫沒有剛失去至親的消極姿態。

路上人多了,周傾車開得也慢下來,最後停下來,準備掉頭回去了。梁淙見籃球場後麵還有幾座廠房亮著燈,還沒下班,“那是什麼地方?”

“也是車間。”

“開過去,我看一下。”

周傾感覺到這人的霸道,他們家的廠子還沒賣就命令上她了,很敏銳地說:“隻能在外麵看,不方便進去參觀。”

“為什麼?”

“有保密協議。”

梁淙猜到,“是代工生產線嗎?”

答案不置可否。傾虹集團是做加工廠起家的,後來才成立自己的品牌。現在的主要業務還是給外資代工,早已不是秘密。

見她緘口,梁淙換了個話題:“你的名字和傾虹集團取的是同一個字?”

“這個和你們今天談的事有關係嗎?”周傾的戒備心變重,扭頭看他。

梁淙也在盯著她,對視焦灼起來,周傾先把落在他眼裡的視線也挪到他的嘴唇上,她最熟悉的部位。

“沒關係,我想知道。”

這時,周與行打來電話問他們在哪,周傾說逛完了這就回來。

*

回去有些晚,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既沒有傭人給她放好洗澡水,也沒有營養師給她配餐,那太浮誇了。隻有一個住家的王姨,是蘇荃的老鄉。蘇荃不喜歡那麼多陌生人在家裡。

王阿姨一邊織毛衣一邊等她,問她吃飯了沒有。

周傾說還沒,王姨去給她煮魚湯麵,聊起源源晚飯的時候非要等姐姐,等不到就不肯吃,鬨了會兒,蘇荃說了他,還把碗給摔了。

“我媽揍他了?”

“就拍了下屁股。”算不上揍。

“我去看看。”

“睡著了,明天早上你哄哄。”

“好吧。”

王阿姨處理魚的時候,周傾坐在小凳子上扒蔥,早上在菜市場買回的的鯽魚,養在清水裡,晚上還是活的。油鍋裡煎到兩麵金黃,倒入熱水燉,撈出渣滓,魚湯就會像牛奶一樣濃鬱。

王姨讓她根據自己的口味調味,還誇她出去幾年廚藝長進不少呢。

周傾說沒辦法啊,她也特彆想被資本主義腐蝕思想,她想被考驗,奈何爸媽的錢包說了算,說送她出去是學知識的,不是去驕奢淫逸的,再廢話就滾回來。

王姨笑說:“你爸媽當年可比你苦多了,你們現在多享福啊。”

王姨跟周傾說碗扔洗水池就得,她年紀大了熬不動,要去睡了,明天還得早起去菜場。

外麵風擦著樹葉發出寂寞的聲響,周傾不習慣家裡這麼冷清,她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剛關上廚房的燈,蘇荃下來了。

“媽媽。”

蘇荃穿一身墨綠色長裙,把胳膊和腿全部包起來了,依然看得出身材瘦而高挑,這一點周傾就挺隨她的。她坐在沙發上讓周傾也坐,兩人得聊一聊。她要賣掉公司的事並不打算瞞著周傾。

周傾有立場表達自己的觀點,她不支持這個決定,“公司是你和爸爸一手創立的,不能把經營權拱手讓人。”

“你可能覺得奇怪,你爸爸屍骨未寒,我就要把公司賣了。但這是你爸爸和我共同的決定。”

“為什麼?”

“經營遇到瓶頸了。”蘇荃告訴周傾:“這不是我們自己一家的事,關乎幾千個員工的生計問題。將來廠子乾不下去了,工人喝西北風去嗎?趁現在狀況還可以,有企業願意接這個攤子,賣掉是最好的選擇。”

周傾信誓旦旦地說:“就算有困難也是暫時的,好好乾,咱們還能東山再起的!”

蘇荃搖頭,“我心氣散了,不想折騰了。”

“我的沒散。”

蘇荃看她一張朝氣蓬勃的臉,突然心痛,還有些煩躁,“彆人以為你爸爸用了你的名字來命名公司,廠裡人稱你是大小姐,你是不是當真了?但事實不是這樣,就是湊巧。他沒打算讓你繼承他的事業,周傾,你不用把廠子當自己的責任,可能你爸爸他也沒那麼愛你。”

周傾睜著大眼睛,目光閃爍。

蘇荃的話說得過火了,但言儘於此,“洗洗早點睡吧。”便上樓了。

周傾在客廳又站了會兒。

她覺得,爸爸去世對媽媽的打擊太大了。

人在極度痛苦又找不到宣泄辦法的時候,就會變得尖銳和偏激,明明是想勸她不要太執著,說出來的話卻那麼傷人。媽媽不是一個刻薄的人,可能她連自己說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氣話對周傾沒什麼影響。她早就過了被“你爸爸媽媽不要你了”這種話嚇哭的年紀。為什麼要糾結這種東西,拿她的名字去給企業命名?可笑,她能長得這麼好,不就是爸爸媽媽用愛澆灌出來的嗎?

她就是有點擔心媽媽,怕她做出不理智的事。

回到房間時,周傾就想通了,如果要賣掉傾虹廠那就賣吧,隻要媽媽能開心一點。

*

電話在床上響了兩次,沒人接,燈光映出玻璃內側的綽綽人影。

梁淙洗完澡出來才看見,他不緊不慢地擦好頭發,回撥過去,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父親。

“傾虹那邊什麼情況?”

“股權結構並不複雜,高度集中在家族成員手裡。周董事長過身,周夫人大概心灰意冷了,想儘快套現脫身。”

“很好啊。”看來進展順利。

“現在有一個變數。”

“誰?”

“他們女兒現在在公司上班。”梁淙說。這是他的直覺。

“實際控製人不是蘇荃嗎,跟周傾有什麼關係?”梁父準確地說出名字來,“你跟她打過交道嗎?”

“沒什麼,等等再說吧。”梁淙暫時不把這個插曲放在眼。

他看著照片上儒雅書生模樣的商人,用頗具欣賞的口吻說:“周晉愷是個聰明人,白手起家創立了傾虹集團,一個沒有背景的民營企業,能走到今天也算傳奇。”

梁父笑道:“隻可惜,人隻有聰明是不夠的。”

梁淙沒接話。周晉愷這個年紀死了,對他的家庭來說算英年早逝,他的兩個孩子都不大,大的二十出頭,小的那個才十歲。

外人可以隨意評價這個人的生死,像談論天氣,但無論如何,應該給這個悲劇一些尊重,讓他的人生體麵謝幕。

收購傾虹是長久的計劃,股東信息和管理架構都已掌握清楚,周晉愷的兒女不持股,在公司沒有職務。夫婦兩對這對兒女也很保護,從沒在公開場合提起,因此被忽略了。

梁淙是真正接手之後,問起他們有沒有孩子,才查到的。看到周傾的名字,他甚至以為是同名同姓,無論如何都沒聯想在一起。

他坐在書桌前想事情,手裡的鋼筆突然走了墨,他抽紙巾把墨滴擦乾,下麵的兩個字逐漸顯現清楚了。

兩人共同的朋友叫陳桉,陳桉的姑姑一家早年留移了民,周傾讀高中時寄宿在陳桉姑姑家裡。

能這麼小就出去上學的,條件都不會差。周傾的生活低調到簡樸的程度,沒見過她穿戴奢侈品,衣服來來回回是運動裝。梁淙記得她有件灰色的T恤,洗壞了當睡衣穿。

印象裡她性格跳脫,喜歡講冷笑話,彆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先彎著眼睛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她的肺活量實在厲害,有次足足笑了一分多鐘,梁淙懷疑她身體裡裝了個發電機,想摁一摁她腦袋上的開關,看會不會停。

當時她和她的大學男同學在一起,不要說這樣做了,這個想法都不算禮貌。

後來這個想法被實踐,笑聲並沒有停止。但是當他親在她唇上,歡快的聲音戛然而止了。四目相對,她的眼睛亮黑黑亮亮,像會說話。

周傾沒跟他說過自己家裡是做什麼的,隻透露父母和陳桉姑姑是朋友。梁淙也從來沒問過,可能不太好吧,但他也不在乎她的家庭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