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虹
2024.10.22
chapter01
三伏天正午,人走在路上,都要像豬油一樣融化了。
崔嬸吃過飯,剔了牙,在堂屋歇一會兒便要出門上班了。兒媳跟她說還早,在家哄小孫女午睡了再去,她不肯,“廠裡有事,我得走了。”甩腿跨上了自行車。
兒媳關上鐵門,啐了聲:“趕著投胎去啊?一個服裝廠的破工作,不知道還以為她去競選美國總統。”死老太婆不想看孩子,錢也沒見著往家拿。
崔嬸迎著大太陽,一路騎到傾虹集團總廠門口,汗水掛在上眼皮搖搖欲墜,看不清路了,她才停下來用手抹了抹。
門衛突然大吼:“有車,讓開!”
於是崔嬸趕緊往旁邊挪。十幾輛轎車從廠區大門魚貫而入,黑壓壓的,那陣仗十分大,崔嬸一眼就認出了打頭兒的那輛奔馳,是老板娘的。
崔嬸是個膽小怕事的,心裡嘀咕這又乾嘛呢?不過轉念一想,多大的事都輪不到她操心,隻要廠子不倒閉,能給她乾到退休,怎麼都行。
車間裡工人都去吃飯了,周傾正在把布片從裁床往地上搬,按碼數。她把活兒差不多都乾完了,等下一道工序的人來領包計件。
車間作業是體力勞動,周傾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手臂練出了清晰的肌肉,她穿著白色短袖,卡其色工裝褲,褲腳束進短靴裡,一雙腿又長又直。
這種打扮對崔嬸來說挺時髦,臉也俊,但老一輩欣賞吃苦耐勞的人,崔嬸認為她認真乾活的樣子更有魅力。
見到崔嬸,她響亮地喊了聲:“崔老師!”
這聲“老師”把隻有小學文憑的崔嬸叫得臉臊,還喊這麼響,生怕彆人聽不見。
“彆弄了,過來歇會兒。”崔嬸給她帶了雪梨甘蔗湯,周傾最近嗓子不舒服,崔嬸挺疼她這個徒弟。
操作間不能吃東西,兩人來到走廊坐下,路過的工人往這邊瞅,被發現又趕緊撇回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走掉。
董事長的女兒下車間,好新鮮啊。
傾虹集團是本省知名的服裝企業,周晉愷夫婦在九十年代創辦的,那是改革開放後一股激蕩的創業浪潮,滾來巨額財富,也提高了當地的就業,還因此上過央視新聞。
花無百日紅,經曆過2008年的金融風暴,外資入侵,同行競爭,早已不複當年的輝煌。
普通工人雖然沒有看財報的習慣,但知道廠子效益不好。效益不好加班就少,不加班就沒獎金,一個月的死工資才多少啊?
董事長周晉愷於月前因病去世,周夫人幾年前就退出企業的管理,回歸家庭了。企業後繼無人了。
中國的男人,人均曆史和軍事學家,無論有沒有取得過個人成就,但一定會把秦皇漢武、三國紛爭,中美關係捋得頭頭是道。他們仿佛統一受了規訓,反正就是初高中課本那點知識,反複嚼,再運用到各種時事裡。假裝睿智。
人們紛紛投入到這場八卦中,說周晉愷死了,集團就好比蜀漢江山從劉備交到劉禪手中,阿鬥是個難堪大用的,碌碌無為,滅了是遲早的。
“也許他女兒能接班,不是說虎父無犬女嗎?”
“拉倒吧,再裝樣子也是銀樣鑞槍頭,做企業,她懂個屁?”
也有人笑周傾是四||九年入國軍,廠子都這樣了還來,總歸是晚了一步。她跟真正的繼承家業的富二代沒得比,勉強算個偽豪門吧。
“老天不長眼,董事長這樣好的人,竟沒撇下個能成事的兒子。”
“招女婿,挑個能乾的男人幫她。”
“話說回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娶到她這輩子不用奮鬥了。”
“小程沒結婚,一表人才,有機會的。”
……
工人對周晉愷這個老板的評價還是不錯的,但也不妨礙說閒話。
舌根子嚼多了容易出事。前些年,崔嬸村裡一個留守女人被傳和公公扒灰,投河自殺了;還有去年她親戚家的孩子,被同學欺負跳樓了,她媽眼睛都哭瞎了。
有錢的人也是肉心凡胎,哪能承受得了那麼多口誅撻伐?崔嬸每次碰見有人湊一起瞎扯,一律給罵走。
周傾這段時間在廠裡實習,從業務,設計,現在輪轉到了生產部。到裁床車間才被安排跟著老師傅崔梅香的,人都喊崔嬸。
一件成衣從下單到出廠,要經過二十多道工序,裁床是所有工序中最危險的,因為還沒引進電腦裁切,全靠工人手感,不是經驗老道的,一不小心就會切到手。
崔嬸料定她乾不了這活兒,開始就沒認真教,隻讓她在旁邊看看,在周傾自己花一周把技術練熟後,崔嬸才對她改觀。這孩子挺好的,能吃苦,待人親厚,沒有資本家孩子的臭架子。
打開飯盒,水果的清甜香氣撲鼻而來,“謝謝崔老師!”
“不謝。”崔嬸忍不住了:“你總叫老師,把我叫不好意思了,我又沒考教師資格證。”
“崔師傅。”周傾想了想,又改口。
崔嬸接受這個稱呼,聽著親切還慣口。
“我把飯盒洗乾淨再還給您吧。”
“我拿去食堂洗洗得了。”
周傾又說:“我正好要去食堂。”
“誒,好。”
周傾下樓吃飯了,崔嬸也準備上工清點料子。剛剛她們聊天的時候被隔壁車間的人看見,他看不慣崔嬸,“人是大小姐,回家就有傭人放洗澡水,營養師配餐,需要你上趕著去獻殷勤嗎?”
“跟你有什麼關係?”
“看你丟人現眼,友情提醒。”
“狗拿耗子。”崔嬸懶得理他,拍拍褲子進門裡了。
崔嬸之所以熱情,是覺得自己和旁人本質上就不同。一來她在廠裡十幾年,都有感情了;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她曾經受過董事長的恩惠。
有一年她丈夫出車禍,截了腿,兩個孩子還在上學,她籌不出醫藥費,愁的也要跳河了。周董事長知道這件事後,二話沒說,讓周夫人拎一袋子錢連夜去了醫院。周夫人蘇荃握著她的手跟她說:“錢不需要你還,今後生活上有任何困難,都儘管開口,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除了那袋紅豔豔的人民幣,更重要的是周夫人暖心的話語,崔嬸能記一輩子,逢人就說:多好的一對夫婦啊。
退一萬步講,即使沒有恩情,剛剛遭遇家庭變故的孩子,怎麼也該給一些關心才對。
*
周傾朝食堂走去,廠區的牆上印刷著紅色的標語:安全生產無小事,常備一顆責任心!
這是爸爸時常掛在嘴邊的。
她自然聽見了那些閒言碎語,挺無聊的,不會在意。既然決定來廠裡上班,不管什麼崗位,必須得乾出樣子來。
爸爸說做人做事都不要太複雜,把眼下的每一件小事做好是最重要的。
他還說……算了,人到中年喜歡發雞湯,周傾壓根兒記不清。隻記得爸爸曾經準備自費出書,講一講他這些年創業路上的血與淚,為後輩提供經驗。隻可惜病到最後,連呼吸都是奢侈。
為了熟悉每個崗位的運作模式,周傾要在流水線幾個月,目前適應良好,每天累到洗完澡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比安眠藥管用。
幾個女孩從食堂裡出來,聊著天,掀塑料簾的時候跟她撞個正著,輕輕說聲不好意思沒看見,擦肩而過,倒沒什麼人看她。
食堂今天中午發酸奶和蘋果,大家吃不完就會帶走,下午餓的時候墊補。她吃完飯到隔壁的小超市買了點盒裝的小番茄和荔枝,洗乾淨裝進飯盒裡,還空的不禮貌。
路過行政樓下,她也看見了那幾輛陌生牌照的車,沒有停在固定的停車位,其中一輛是媽媽蘇荃的。
周傾想上樓看看,但是開工的時間已經到了,不能遲到,又一路小跑去生產部。
下午有一批新的布料進來,機器與人聲此起彼伏。崔嬸講著,周傾拿筆在本子上記。記錯了一個數據,幸好被崔嬸及時發現才沒返工。
這是她第一次學習三心二意,心底的猜測也呼之欲出了。
終於熬到下班打卡,碰見車間主任,問她實習怎麼樣,說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他。
周傾說:“暫時沒問題。”
主任明顯不是意在她的工作內容,轉而打聽:“蘇總今天來廠裡了?”
“嗯?”
對方笑著試探:“今後集團大小事務,是不是要蘇總主持大局了啊?”
“我不清楚啊。”周傾拿上自己的水壺,走出了車間。
一個下午,蘇荃來廠裡的事都傳遍了每個角落,她快步往行政樓跑去。那幾輛車並未挪動位置,人還沒走。
上了樓,會議室的大門緊閉,隻能模模糊糊地聽到裡麵人在說話。
張叔叔是爸爸的秘書,看見她,“周傾,你來乾什麼?”
“裡麵那些人是誰?”
“彆打聽了。”
周傾又問:“是來談收購的嗎?”
秘書眼裡先是震驚,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怎麼知道的?”安撫她道:“先回家吧,蘇總忙完也回去了。”
周傾不走,她想親口問媽媽。
等會議室的門打開,她的目光迎上去,會議桌兩邊都是人。她看見了蘇荃,很久沒有看見她穿如此正式的著裝了。
旁邊是她的堂哥周與行。周與行正在跟一個濃眉厲眼的年輕男性說話,兩人都很嚴肅。周與行說完一句,等對方點頭,才接著說第二句。
周傾看清他的臉,才發現那張臉並不陌生。
她在美國上學時,和他淵源匪淺。
那人也瞥見了門口的周傾,很快收回了視線。儘管名字早已熟稔於心,他還是跟周與行確認:“外麵站著的,是誰?”
“我妹妹,周傾,周董的女兒。”
“原來如此。”梁淙單手扣上鋼筆帽,“哢”一聲,微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