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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枝 木甜 5157 字 3個月前

衛喜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對峙沒有發生。

苗玉應當是微醺狀態,但說話依舊溫柔似水。

甚至,此刻,她好像擯棄了世俗意義上的廉恥心,兀自不急不緩地講述著她的辛苦無助,剖白衛成忠離開後她心底的孤獨與渴望。

還有她自以為救贖的愛情。

“……小喜,你也是小大人了,雖然還沒滿18歲,但這些事告訴你也無妨。我和你紀叔叔,我們什麼都沒做過,沒有你以為的那些肮臟事。他能看懂我的疲憊,願意耐心安慰我,給我依靠,所以我對他有好感,隻是這樣而已。”

衛喜隻覺得天方夜譚,愣愣地半張著嘴,好像第一天認識苗玉一樣。

半晌,她聲音乾澀,遲疑開口:“我以為我已經很不讓你費心了。”

聞言,苗玉柔柔地笑起來。

她抬起手,好似是想去摸摸衛喜的臉。

尚未觸碰到對方,至半途,還是垂手作罷。

“當然,當然了,小喜從來沒有讓我操心過。是我自己太懦弱,沒有給你做好為人勇敢堅強的表率。”

苗玉訥訥地說著。

刹那間,衛喜心中百轉千回。

她年紀尚小,法律意義上仍舊屬於未成年人行列。

雖然自認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到底隻是高中生。稍微複雜一些,摻雜上了親情與理智之後,好像就變成了數學考卷的最後一大題,畫再多輔助線都找不到解法。

衛喜很清楚,在苗玉字字切切的話語中,她心中代表正義的天平已經開始出現裂痕。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媽,你不能繼續這樣錯下去。”

這種畸形的感情,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花團錦簇,都隻是空中樓閣而已。

包裝得再美好,本質依舊肮臟。

衛喜無意識地用力按著手心,咬牙,“如果被彆人知道了,你怎麼辦呢?”

是“你”。

而不是“我們怎麼辦”。

到這種時候,作為孩子,生來就會愛母親的天性徹底顯露。

她們相依為命。

愛當然也是互相的。

衛喜不能眼睜睜看著苗玉錯下去。

她繼續說著,語速極快,大腦在這一刻飛速運轉起來,“媽,你不是說你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嗎?那還有轉圜的餘地。我們搬家,明天就去看房子搬家,好不好?以後彆再和他聯係了。”

苗玉靜靜聽著衛喜說話。

眼睛裡噙著淚花,愈發顯得柔情似水,有種獨特的、我見猶憐的氣質。

等衛喜說完,並投來期待的眼神之後,她才遲疑地張了張口,“……這些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彆管。小喜,你不用操心媽媽。我會處理好的。”

“……”

談判就此宣告失敗。

衛喜失望地歎了口氣,明白她什麼都解決不了後,便乾脆利落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房間。

“嘭!”

門被重重關上。

發出的撞擊音,像是砸在苗玉身上,叫她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

元旦假期,除了吃飯之外,衛喜幾乎沒有離開過臥室。

三天時間裡,她的心情從憤慨逐漸轉為焦躁,進而衍生出一些荒謬的衝動。

如果她現在衝到樓上去,在紀家人麵前,直接將苗玉和紀文淵的秘密挑破,會發生什麼?

紀文淵怎麼樣尚不可知。

但苗玉必然會受千夫所指。

衛成忠的車禍始末,使得母女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備受議論,連搬到新地方來都沒有馬上停止。

還是時間久了,出現新的話題替代之後,才漸漸消停,恢複平靜。

因而,衛喜也很了解,活在旁人注視的、甚至是飽含惡意的目光中,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苗玉口中的辛苦無助,會不會也有一部分由此而來呢?

還有紀嶼。

紀嶼會怎麼看她們?

紀嶼會不會也受到家變的影響?

這麼想著,衛喜低下頭,將筆記本從一堆課本中抽出來,翻到其中某一頁。

【小島】

【小島】

【小島】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在那一頁上寫了76遍【小島】,且至今還沒有舍得把那一頁撕掉。

衛喜用指腹輕輕撫過那一連串不算工整的水筆字,試圖感受著落筆時的情緒。

沒有甜蜜,全是苦澀。

應該是這樣的吧。

暗戀就是這樣痛苦而無奈的事。

但因為這種情愫維係的時間實在太長,似乎已經鐫刻進了血肉裡。

想要停止,就得連皮帶肉一起撕扯下來,令人痛不欲生。

人類是趨利避害的動物。

於是,隻能無奈作罷。

……

新的一年就在這樣矛盾踟躕中到來。

1月4號,假期結束。

學生又要投入新的學習生活中。

清早,海城發出降雪預報,室外氣溫不到零度。

衛喜眼下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哆哆嗦嗦地在校服外麵套上了厚實的大衣,拿起書包,走出家門。

老舊的房門被反手闔上。

發出了“吱呀——”的響動。

此刻,衛喜仍舊沉浸在剛剛苗玉欲言又止的表情中。

抬眼時,卻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

目光所及,紀嶼就在半層樓上的台階,正不緊不慢地往樓下走。

到最後兩級台階,他長腿一邁,便徑直跨到了衛喜麵前。

四目相對。

紀嶼扯了扯嘴角,率先打招呼:“早。”

“……早。”

衛喜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勉強乾巴巴地應了一聲。

眨眼間,她心裡轉過一萬個念頭。

譬如紀嶼怎麼會這個時間出門?

他騎自行車,平時好像都比自己晚十來分鐘走。兩人這兩年多都沒碰見過幾次。

譬如他知道了嗎?

節前他家鬨了那一場,後來沒了動靜,是紀文淵交代出來了嗎?

……不,不可能。

如果紀嶼知道真相的話,怎麼還會這樣平靜地跟她說話?

思及此,衛喜低著頭,用力抿了抿唇。

紀嶼臉上沒什麼異樣,隻是指了指樓梯,隨意問了句:“不走嗎?你們班今天不上早自習?”

衛喜:“要上的。走的。”

紀嶼笑起來,率先往下。

邊走邊調侃道:“你說話很簡潔。”

“……”

衛喜的臉頰一下子漲紅了。

幸好,她今天戴了毛茸茸的圍巾,層層疊疊,將脖子耳朵和下半張臉遮得嚴實,就算整個人燒起來,旁人也發現不了才是。

衛喜實在沒法解釋,自己的“言簡意賅”不是因為不想說話,而是向來性格呆板,不好意思在暗戀對象麵前多說一句,生怕被看出端倪。

隻好就這樣含含糊糊,讓他誤會過去。

這會兒,眼見紀嶼已經走到下半層,衛喜顧不上胡思亂想,立馬跟上去。

但她也沒有跟得太近。

始終和紀嶼保持著三級台階的距離。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一路走出樓道,再一路走出小區。

氣氛古怪而沉默。

緣由未知。

衛喜醞釀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打破這份尷尬:“你不騎車嗎?”

紀嶼腳步微微頓一下,順勢便落到了衛喜身側,和她並排往前。

接著,他才頷首,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的提問:“車壞了。”

衛喜訥訥,“哦……哦。”

紀嶼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始終半垂著頭,看起來好像並不是悶悶不樂,就是純粹的冷漠疏離,才客套到近乎愛答不理的狀態。

或許,是有點討厭他?

紀嶼沒怎麼遇到過這樣的女生,認真回想了會兒,實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惹過她,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但,到學校的路程還有一段。

總不能繼續這樣沉默下去。

這次,換他主動開口:“前幾天嚇到了吧。”

衛喜措手不及地愣住,條件反射般問道:“……什、什麼嚇到了?”

紀嶼自嘲般嗤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整棟樓都聽到了。”

“……”

衛喜驟然反應過來。

下一秒,她恨不能立刻找個地洞鑽下去,讓自己好悶頭羞憤而死。

能和她的小島單獨聊天相處。

這樣的機會少有。

偏偏,卻是在她知道自己媽媽和紀嶼爸爸搞婚外情之後。

人生著實如戲。

衛喜不敢讓紀嶼看出什麼異樣,攥緊了拳頭,暗自深吸一口氣,假裝若無其事地“啊”了一下,小聲說:“沒什麼,家人之間,吵架很正常。”

紀嶼揚了揚眉,“家人?嗬。”

衛喜揣測著他的意思,心下惴惴,一時半會兒又不敢說話了。

兩人相對無言,又一同往前走了一段。

很快,三中已經近在眼前。

隻要再穿過一條馬路,就能抵達校門口。

衛喜第一次覺得,自己家到學校的這段路有些太短。

哪怕尷尬,哪怕無言,她也想和紀嶼多當一會兒同路人。

原來人的貪心真的是沒有止境的。

凝望再熟悉的背影,也不如並肩前行片刻。

……

斑馬線已經近在眼前。

倏地,紀嶼頓了頓,在紅燈前停下,“下雪了。”

衛喜順著他的目光,仰頭看去。

——居然真的下雪了。

天氣預報難得準確一次。

這還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和“小島”一起迎接的第一場雪。

衛喜不禁伸出手,想要接一片雪花。

海城地處南方沿海,年均氣溫偏高,冬天也難得降雪。

就算下雪,因著地麵溫度高,大多是隻到半空就融化,變成雨水落下來。

像這樣的雪天,能看清飄落的雪花,好幾年都不見得有一次。

而紀嶼是什麼做成的呢?

【雪、向日葵

和臉上的紅暈。】

冥冥之中,如同某種好運預兆。

衛喜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

恰好,紀嶼適時開口:“忘了說,新年快樂。”

琳琅般好聽的聲音。

瞬間擊中聽眾的心臟。

衛喜眨了眨眼,結結巴巴地應聲:“新、新年快樂。”

紅燈轉綠。

車流被迫喊停。

兩側的行人行色匆匆,一窩蜂踩著斑馬線往前走。

紀嶼正欲拔腿,驀地,又聽到身邊女生的自言自語:“現在就說了新年快樂,大年初一就沒辦法說了。”

聲音輕得像是幻覺。

紀嶼被她逗笑,“你也可以說兩次。”

衛喜沒料到他聽到了自己的私語,明顯嚇了一大跳,愕然瞪大了眼睛,“……”

紀嶼一貫很有耐心,重複解釋說:“如果你也想聽兩次新年快樂的話,可以大年初一上樓來,我再祝一遍。”

……

17歲的衛喜,尚未變得世故。

並且,目前依舊是一些宿命論的奉信者。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將她喜歡上紀嶼這件事,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然而,宿命叫她一點一點更喜歡紀嶼,偏也用無情的現實時時預示她,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們就將變成站在城牆兩端的仇人,再也無法像當下這樣平心靜氣地說話。

暗戀。

和暗戀失敗。

一切都是青春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