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燃踏上吊橋的那刻,燿峰峰主祝火左腳正好跨入泉峰宇敬堂門檻。
堂內喧鬨聲一片。
“我最晚?”祝火隨口問,她想起什麼眉頭微蹙,又問道,“那事是真的?”
“祝師叔來得正好。”青煙色衣袍女子站在門外,似在此處等候多時。她的目光從匆匆趕來的祝火身上,移向夜空,“若師叔問的是比試之事,可自向掌門對證。”
“好。”祝火正欲往裡走,步履停住,疑惑道:“你不進來,東陸?”
“稍後。”東路應下,她身形不動,視線仍落在漆黑夜幕上。
祝火聞言不再過問,進入堂內。
宇境堂許久沒有今夜般熱鬨。
鼎盛宗壙、泉、燿峰三位老祖座下均有親傳弟子兩名,除元留任掌門外,其餘人各執峰域左右執事一職,平日在各主峰內打理事務,鮮少聚集,如今卻俱數到場。
元留因掌門身份站於首位,其餘人均圍繞在各自師尊左右,神色各異。
燿峰左執事溫雲雲也才來不久,對上自家師尊目光,隨即往前一步冷聲質問:“師尊來得正好,我正要向掌門請教,笑乂師祖背叛師門,她本人至今下落不明,她的徒弟反倒大刺刺入宗修行,這讓其他弟子作何感想?”
她身旁的燿峰右執事豐紋音往前迎接祝火,語氣平和道:“師尊、師姐不知,一刻前元留掌門已作解釋,那位是弘焱尊者親認下的師妹。”
“哦?弘焱尊者?”溫雲雲話鋒一轉,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後退一步,接受迅速:“竟然是弘焱尊者認下,我自當心服口服。”
站在她對麵的泉峰左執事邱青庭麵笑肉不笑:“燿峰何必唱雙簧托出弘焱尊者壓我們,鑾峰當年闖下大禍是事實,如今輕易翻篇,如何服眾。”
“燿峰從來以強為尊,弘焱尊者大乘修為,燿峰無有不服。”溫雲雲麵若冰霜:“你何不掂量掂量自己。”
邱青庭並不讚同:“宗門之內,可不隻有你們鑾峰......師姐若想與我比劃,無須激我,我本就樂意。”他眉頭一挑,施施然補充道:“在場的人不反對的話。”
在場的果然就有人反對。
“姐姐說的自然在理。弘焱尊者曾救宗門於水火,他既已發話,子弟自然無有不從。”壙峰右執事溫淙淙雙眸緊盯邱青庭,麵沉如水:“你刻意挑事,想與我姐姐比試,問過我了麼?”
“這是你個人意見,”邱青庭嘴角浮笑,駕輕就熟地將壙峰左執事楮雲飛拉下場:“還是壙峰意見呢?雲飛。”
壙峰左執事楮雲飛不動聲色地橫跨一步,以寬厚雄壯的身軀擋住即要拔劍的師弟:“壙峰對此事確不持反對意見,大家以和為貴為好。”他同樣熟練地火速拉上元留掌門:“掌門,你說呢?”
“彆吵了、彆吵了。”麵對在老祖授意下,同輩師姐兄弟間爆發的第一百零八次震耳欲聾的爭吵,元留生無可戀地、乾巴巴地勸說。
然而一石激起千層浪,紛嚷愈加喧囂。
“我們不過在討論,何曾爭吵。”溫雲雲否認。
豐紋音點頭:“不過語氣稍微激烈了些。”
邱青庭照舊抬杠:“掌門的話也敢駁,你們就是刻意挑事。”
溫淙淙繼續跳出護姐:“我看你是對我姐有意見!”
楮雲飛:“冷靜點冷靜點。”
元留:“......”沒一個能讓他省心的。
室內的吵鬨聲一字不落地落在東陸耳裡,但她紋絲不動,視線始終落在夜空上。
遠處山巒僅見輪廓,輪廓有高有低卻連綿相連,唯在一處突兀斷開,一峰如劍般直指天際,尖峰輪廓上,星光在閃耀。
就在此時,元留一聲無奈長歎傳來:“也是時候了,東陸,進來說罷。”
東陸聲色不動,收回凝視夜空的目光,旋身步入堂內,木門在其身後徐徐關合。
隨著木門關合,一股沁人心脾清香味在堂內四散,將浮躁的心緒撫平。
爭吵的幾人語量徒然降低,目光皆落在東陸身上。
東陸雖與他們同輩,卻已掌管一峰,她說話的份量,不比其他人,可與老祖比肩。
東陸平靜地走進堂內中央,站定,宣布:“她已通過鑾峰試煉。”
室內一時陷入沉靜。
“哈!”壙峰峰主齊擎翎擊掌,打破沉靜率先開口:“既然宗門比試、鑾峰試煉她均已通過。小娃娃成為內門弟子板上釘釘了嘛,大家無需再對她身份作無謂爭辯。”
“她身上的東西,隻怕稍有不慎再度累及宗門。”平時醉如爛泥的泉峰峰主柳至清此刻難得神誌清晰,眼神一洗過往渾濁,銳利如刀,直指靜立在中央之人,“燿峰、霖峰首首當其衝。”
“事關傳承歸宗,這點波瀾對我燿峰算不上什麼。”祝火眉頭緊皺,眼神緊緊盯著同一人:“你呢,東陸?”
壙峰、燿峰同意,泉峰反對,隻餘霖峰表態。
東陸眼神平靜,聲音清冽無波:“霖峰守規,原先不同意她入宗門,是為免再惹爭議,引弟子心生波動,但既然她已通過試煉,便是宗門子弟。”
“且正如掌門所言,她身上攜有宗門遺散之物,如今返還,也是應當。弘焱尊者已對吊橋設下禁製,布置妥當,她出不去鑾峰。若有不甚,也僅限鑾峰峰域內。”
祝火眉頭鬆開,揚唇笑道:“你是霖峰峰主,你既然不介意,我勸其他峰就少開口說話。”
柳至清笑眯眯:“你說誰?”
祝火冷哼:“某個平日裝瘋賣傻,關鍵時刻縮頭不出的人。”
“......”元留掌門已調和大半夜紛議,眼見師叔間爭吵又起,太陽穴又開始凸凸挑起。
“既然各峰已表態。那就......”他閉眼按捺凸漲的太陽穴,擺手下定論:
“送多些紙筆過去吧。”
散會。
*
晨曦照耀,鑾峰小院內古木樹影婆娑。
樹下一人埋頭奮筆疾書,忽而駐筆。
“呼......”季明燃呼出一口氣。
頭暈目眩之感突地陣陣湧來,正欲扶住腦袋抬起的手卻控製不住地顫抖。
如螞蟻啃咬的細密酥麻感自下而上,從雙腿瞬息覆蓋至全身。
季明燃臉皺成一團。
腿麻。
她忍著麻意,一點一點移動雙腿。
“啪嗒。”一不小心,手裡的竹筆倒在案幾之上,墨跡化開,將本已謄寫好的書卷沾染成團,濃黑墨團漸漸往裡滲入。
“哎喲!”季明燃輕吸口氣,顧不得渾身酸麻,一手拿起筆,一手拿起書卷,將二者遠遠分離。
可彆重新再抄一本。
她從進門至今,便沒日沒夜地默寫傳承書籍。
“今日是第幾日來著......”季明燃喃喃道,她將筆和紙放妥,往後一靠,才開始用雙手慢慢抬起發麻至無法動彈的一條腿。
身後依靠的,不是彆的東西,是堆滿院落壘得比人高的空白書卷。
被挪起的腿放在與矮桌齊高的書堆上——這是她不知日夜奮筆疾書的成果。
厚薄不一,細細數來,有三十餘本。
自入鑾峰那夜起,她便不曾停歇。
她的腦袋裡裝有威力可將整座山峰夷為平地的傳承,唯一讓她平安無恙的方法,便是將它一一默寫下來,而後讓師兄將她的記憶抹去。
為什麼不能直接抹去?
代價是鼎盛宗萬年傳承再度失傳,背離老板目的,不可。
為什麼不能將有傳承的記憶剝離?
傳承威力之大,一同生硬剝離,不但對施術者造成嚴重危害,更會對本就弱小的她造成毀滅性影響,魂體儘散。
那日未待她道明自己即將進階煉氣期的消息,完成傳達任務的簫森師兄當下麵色浮白,再度呈現若隱若現的幻化跡象——他的元神重返肉身,本就亟需鞏固,撐到那時已是耗損極重。
她的掛名二師兄,當即麵沉如水匆忙帶離李蕭森。
於是鑾峰內隻餘她一人。
“咕——”肚子響起。
季明燃摸摸自己的胃,餓了。
一邊的包袱散開,裡麵的口糧已吃光。
她站起身來,活動筋骨,往院落四處掃蕩一圈,此處格局與棺材鋪後院一模一樣,隻是各處空蕩蕩,沒有乾糧。想來三陽師兄早已辟穀,無需食物,同樣也忘記普通人需要進食。
掌門隻隔空送來筆墨紙,沒有旁的東西。
季明燃站起,將默寫好的書籍一一搬回房間放好。
數日來,她專注默書進入心流狀態,反而更裨益於牽引煉化靈氣。
體內經大量靈氣洗滌衝蕩,精力不見疲褪,反倒更充沛。
但靈力無法取代食物,肚子餓到不行,她需得找吃的東西。
季明燃將房門關好,穿過院落,推開院門,跨出門檻。
猛烈的陽光刺向雙眼,季明燃眯眼望天。
門內和風麗日,門外豔陽高照。
雖氣象不完全相同,但幸而不再下雨。
季明燃饑腸轆轆,以吊橋為起點,慢慢踱步將整座山峰探索一遍。
鑾峰是座孤崖,過了吊橋,走上約莫一公裡便來到冠才苑,冠才苑後有一小塊竹林,竹林之後便是崖邊。
環繞一圈,季明燃大汗淋漓地蹲在吊橋前。
果真是鳥不生蛋的地方。
連顆果子都沒有。
季明燃餓得頭暈眼花,眼前的吊橋仿佛出現重影。她慢吞吞地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頭,往前一丟——石子碰觸到吊橋上方空間,如碰觸到電網般發出滋滋響聲,隨後“嗖”地一下反彈過來。
季明燃歪頭躲過石子,眼角向下瞅見石子變得焦黑一片。
難怪覺得吊橋上方的空氣隱隱扭曲。
果真不大對勁。
她歎氣一聲,慢慢地向吊橋挪進,距離一步之舉停下。
三陽師兄離開前,回頭給她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師妹,宗門不止鑾峰。”
“宗門不止鑾峰。”季明燃背手長歎一聲,抬起的右腳轉變方向,往右側橫跨一步。
饑餓使她頓悟。
“就是讓我去其他峰唄。”
季明燃腳尖提起,往前一邁,任由身子前傾,墜落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