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燃忙不迭地點頭,她當然想知道。
夜色突地被一道迅猛的閃電劃開,季明燃反應極快,迅速將視線投向對岸,隱隱看見院宅般的建築。
滾滾雷鳴自雲邊響起。
暴雨嘩然落下,將季明燃從頭至腳被澆淋得徹底,鼻子耳朵儘是雨水。
“怎麼突然下雨?”觀妄臻嘟囔一句,“放在從前,外頭的氣象才不會影響宗內,那時候的宗門大陣可以自行調節宗內氣象。”抱怨雖抱怨,觀妄臻渾身乾爽,未受暴雨半點影響。他嫌棄地“嘖”一聲,“怎你連簡單的避水術也不會。”
輕盈的光芒俯在身上,季明燃不再遭受雨水的涮打,濕透的身體也變得乾爽起來。
不等季明燃回應,觀妄臻自顧自講道:“不止大陣功能減少,原本靠宗門內的靈氣日夜自行運作的傳送陣也被掌門和老頭老奶們對陣法設下禁製,用陣者要自行輸入靈力後才能啟陣。畢竟自三百年前,宗內靈脈枯竭嚴重,能省則省。”
三百年前......
觀妄臻曾告訴她,薑老板因攜寶叛出宗門而被追鋪數百年。
季明燃小心翼翼問:“是因為我薑老板、額,師尊?”
觀妄臻瞥她一眼:“聯想到了?也不蠢嘛。但起因不在她,她算得上是雪上加霜吧。”
季明燃老實窩著不說話。
透過雨幕,觀妄臻的聲音清晰傳來,“三百年前,鼎盛宗彆的不多,大能特多,元嬰遍地大乘一抓一把。”說起過往,觀妄臻狹長漂亮的風眸中溢出光來,“隻是某日,天降異象於鼎盛,數十個大能負隅頑抗,最後消失不見。”他語帶遺憾地停住話語。
季明燃問:“異象呢?”
雷鳴嗚隆作響。
觀妄臻眼球翻白:“自然也消失了,不然鼎盛宗還在麼?數十個大能與異象同歸於儘,拯救了鼎盛宗,但鼎盛宗靈脈亦因此被抽得一乾二淨。宗門五峰二川同時崩塌,當時的各峰老祖宗費好大功夫勉強穩住各峰域形勢,結果當時的掌門,你的好師尊,卻把鑾峰藏寶洞裡的宗門至寶全席卷一空。等大家趕到時,藏寶洞內隻剩為護宗門傳承與自己師父搏鬥、隻剩殘骸的鑾峰首席弟子李簫森。”
簫森......季明燃心下暗驚,小參?!
“靈脈耗損、至寶散儘、大能不在,鼎盛宗遭受重創不複當年,在外遊曆的鑾峰二弟子李三陽回峰後守著自己大師兄的軀體閉關不出,好好的宗門因薑掌門背刺沒落如此,但鑾峰一句解釋也沒有,其他弟子心裡沒氣是假的。不過考慮到裡簫森師叔的犧牲,元留掌門下令不許再多言,大夥兒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整頓宗門,無暇顧及他們,自此鑾峰無人問津,這裡也枯木水斷、寸草不生,變成鳥不生蛋的地兒。”
“約莫五十年前,一些鼠輩趁著各峰主閉關摸了進來,聚集在鑾峰之前,企圖前後夾擊圍攻宗門,聽聞那日鑾峰白藍紫三色共九百三十二道雷電破雲而下,整個鑾峰連帶那些鼠輩被轟得化為焦炭。而後春雨降下,草木萌芽,李三陽師叔連進三階,突破大乘順帶保護了宗門,此事一出,鑾峰連帶著鼎盛宗也終於刷洗恥辱,靈修大陸大乘十位,其中三陽師叔便占一席,被稱為弘焱尊者。”
季明燃雙手舉起大拇指:“這麼聽起來,尊者果真厲害。”
觀妄臻道:“作招牌是不錯。從前鼎盛宗入宗比試百年一次,比試驚險,一名不錄更是常有,哪有我們這樣容易。不過出了那檔子事後,宗門人才折損嚴重,才改為二十年一比,雖如此也無人問津,後來三陽師叔突破,拜入師門的人才逐漸多起來。但他本人甚少露麵,一門心思找秘寶救活自家師兄,最多就說一句刻苦再刻苦這樣的無聊話,更彆說傳授些什麼修煉心得了。大家也不傻,他既無心教,自不會有人拜入鑾峰,所以鑾峰現在還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其實。”季明燃皺眉緩緩道,“薑老、薑師尊當年已是掌門,掌門不是已經掌管宗門所有事物了麼?她又何必作出偷盜宗門至寶潛逃的舉動。邏輯不大對呀。”
“誰知道呢!傳聞也就這麼沸沸揚揚地傳了三百多年。”觀妄臻道,“不過人嘛,行事言論也並非全憑邏輯。你就沒從你師尊那聽說或瞧見過什麼?”
薑老板就一家棺材鋪子,哪裡有什麼奇珍異寶。
季明燃搖頭不語,刺耳嘎吱聲雖雷鳴沒入耳中,她掀眼望去。
破爛的吊橋在風雨的摧枯拉朽之下,呈現瘋狂搖擺欲斷之勢,劈啪斷裂聲起,幾塊木板被風掀起後被裹挾至無影無蹤。
身旁的觀妄臻打量她兩眼“嘖嘖”兩聲:“你這幅樣子......也的確可信。“
他總結道:“你資質底下,頂頭師尊聲名狼藉,兩名師兄一個昏迷百年,一個性情乖僻,峰內無人授學,你空得太師祖名頭,除惹人非議,遭人眼白外,撈不著半點好處。”
就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局麵非常之被動。
季明燃側目:“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完全可以像旁人一樣,作壁上觀。畢竟若她是個脾性不好的,隻會覺得他是落井下石,說些壞消息刻意暗諷自己,落個討不著便宜之餘碰一鼻子灰的餘地。
可他偏要趕來,全盤告知,好讓自己心理上有所預備。
“老子樂意。”觀妄臻鼻子哼氣,“見你可憐兮兮地哆哆嗦嗦爬上來,結果誤打誤撞給進去鑾峰,什麼破運氣。”
季明燃站起身來,由衷道:“其實你與我講這麼多,我特彆感謝你。”
“咳!”觀妄臻撓後腦勺不看她,“主要是老子閒著無事,有什麼好感謝的,我自幼在霖峰長大,最看不慣說宗門閒話的人,那些在其餘宗門左右遊移的人更是討厭,見你這麼有眼光,看好我們宗門的份上,我也就......”
觀妄臻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話,季明燃盯著眼前的紅發腦後勺,思量片刻,悄然提腳,重重一踹。
“啊!!!”驚呼聲自山崖間傳來,緊接著是觀妄臻咬牙切齒的叫罵聲:“季——明——燃!你給我等著!”
雨水再度擊打到季明燃臉上、身上,她被暴雨潑得渾身濕透,冰涼之意從皮膚滲入骨頭。
身上的避水術已被撤去。
嗯,時機掐得分秒不差,她趁觀妄臻不備,把他給踹下去了。
她對著空蕩的山崖道:“這回的事,下次我再報答。”
向來她不會欠人什麼,也不願旁人欠她什麼。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觀妄臻曾經踹過自己一腳,她可是牢牢記著。
季明燃轉身看向吊橋,提步走去。
“嘎——吱——”殘舊吊橋在狂風暴雨摧殘下發出聲響愈加頻密刺耳。
摸摸後背的包袱和拐杖,包袱有餘糧,拐杖時刻備著使用,二者不能少。季明燃一邊走一邊將包袱連帶拐杖係得更緊了些,將它們緊緊纏繞在背上。
停在吊橋前,季明燃眸光緊緊地盯著對岸,握繩往前踏出一步。不堪重負的沉重吱呀聲悶悶作響。
再往前一步,連接著一塊塊木板的繩索微微下沉,而後整條吊橋劇烈地顫動起來,大幅度左右顛簸搖晃,猶如苟延殘喘垂死之際,被落下最後一根稻草,瘋狂正正。
顫顫巍巍的瘦小身影在劇烈的左右搖擺中勉力找到平衡,頂著風雨點點挪動。
然而正行到三分之一位置,伴隨一聲巨響,吊橋木板轟然崩塌斷裂,狂風旋即將木板儘數撕扯席卷至遠方。瘦小的人兒猝不及防,雙腳踩空,被手中繩索帶得整個人一百八十度翻轉,腦袋朝下地垂吊飄蕩在懸崖峭壁之間。
季明燃看不清周遭。
轟雷作響,狂風呼嘯,雨水摔打,眼睛鼻子嘴巴儘是水,糊了一臉。
“呸!”季明燃將口中雨水突出,眯著眼,牙關咬緊,雙腿抬起掛在繩索上,手腳並用,一點點地往前攀爬。
天公不作美不要緊。
寸步難行不要緊
鼎沸喧囂不要緊。
吾心自在。
一切問題皆有解困之法。
苦難若要解決她,她就先行解決了苦難。
誰也彆想阻止她變強!
她用儘力氣向前,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滋——啦——”尖銳聲響在呼嘯聲中清晰可聞,係在吊橋入口一端的繩索終於受不住頃刻崩斷。繩索猛然甩向另一端,倒掛在繩索之上的季明燃被帶連狠狠撞向對麵石壁。
巨大的衝撞力仿佛要將五臟六腑仿佛儘要震碎,季明燃雙眼一黑,半晌不能動作。
濃厚的血腥氣自喉間湧起,“嘔——”一大口血噴湧而出。
胸腔處火辣辣的痛,骨頭斷了。
出於求生本能,她的雙手仍死死地攥著繩索,隻是呼吸愈發微弱。
吊在原處半晌,震蕩感稍稍平複,季明燃動作遲緩地將繩子圈圈纏繞在腰上,然後朝上伸出手。
既然已身在鑾峰,順著石壁爬上去就是。
風雨不停,雷鳴不斷。
季明燃在攀登之際滑落,繩子勒住墜落的她,人拍摔在峭石上,後背舊患崩裂,額角磕得血流不止,她雙手握住頭上的石頭,蹬腿借力向上,又失力落下,摔到石壁之上。
反反複複。
周而複始。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並沒有很久,悶雷在濃厚的烏雲中翻滾,雷電在天邊閃爍,瓢潑大雨依然衝刷著那具薄弱卻倔強的身軀。
山崖之上,山土被雨水擊打得泥濘不堪,黃泥水潺潺不斷流滾落崖,脆弱的靈草被衝得完全栽倒一側,根脈頑強抵抗卻逐漸脫離,隻餘飄零一根絲線般的根莖地連接土地,在風雨中無力顫抖。
又一重黃泥水滾落,正向靈草方向,根莖將要抵擋不住,被連根衝離。
就這此時,一隻手自崖邊伸出,拍落,五指用力緊扣地麵,掌心恰好將草根緊緊壓下。
手指指甲因用力發白,緊接著一顆五官因用力而猙獰的腦袋探出,另一手臂也同步搭上崖邊土地。
“喝!”來人聲音嘶啞,大喝一聲,用力一掙,整個身子自崖下翻上,穩當落地。
季明燃麵色如死人般發白,但一雙黑瞳沉靜如潭,她低頭看自己,手摸摸腦袋,渾身泥濘,腦袋手腳俱有不同程度的傷口,不過幸好血跡已被雨水衝刷得一乾二淨。
她摸摸散開的頭發,胡亂紮成一團,目視遠方喃喃道:“算得上整潔,估摸合乎老板要求。”
摸出後背拐杖,季明燃步履不停,撐著拐杖一瘸一瘸地望不遠處的靜靜聳立在雨幕間的院落走去。
兩個橙紅的燈籠掛在木門兩旁,朦朧柔和的燭光照亮了中央的牌匾——冠才苑。
季明燃走到門前停下輕輕錘腿,目光打量著前方。
影影綽綽的紅光籠罩著緊閉的雙扇木門,靜謐幽森。走近方覺,門上貼著一張泛黃紙張,字跡斑駁模糊,上方隻有一字,“護”。
曉得了,薑老板熱衷諧音梗。
季明燃伸手敲門,如預想般,看似緊閉的厚重門扇被輕輕一碰,嘎吱嘎吱地緩緩向內打開。
她走進,一樣眼前洞黑,卻沒有看見曾經的櫃台。
也是,此處並非棺材鋪。
兩腳踏過門檻,眼前景色陡變,入門前的雷鳴暴雨被完全隔絕仿若被拋到另一個世界。
柔和月色下,一個完整的四合小院落展現在眼前。
“明燃,師父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已獲鑾峰各名老祖遺誌認可。”清潤如水的熟悉嗓音響起。
古槐樹枝葉繁茂,綠蔭下、矮桌旁站著一人,容貌出塵,蒼白柔和的臉龐掛笑。
小參,不,李簫森就如從前一般,他抬起雙手,笑著迎她:“太好啦,我就知道你能行。”
動作一頓,他側首朝身旁的人道:“師父說了,明燃若能通過試煉,便是她名正言順的關門弟子。”
那人相貌尋常、身著灰色衣袍,因刻意收斂起懾人的大乘氣息,站在李簫森身旁更顯毫無存在感。
他正垂目似在思索著什麼,聞言眼皮掀起,布滿紅血絲瞳眸凝視季明燃。
良久,他略一點頭,聲音無波無瀾:“師妹。”
季明燃朝二人微笑點頭,應道:“你們好哇——噗——”
濃黑鮮血洶湧噴出。
門框、衣物、地麵血跡猙獰。
季明燃虛脫倒在門檻前一秒,在想——
這下可既不禮貌,又不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