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宗比試(1 / 1)

第21章

季明燃回到原處花費了些功夫。

密林中古木參天,每棵樹粗壯得須十數人方可合抱,棵棵相似且數量無窮,林海浩渺,人處其間如螻蟻般渺小。

憑借記憶中的方向和四處零落的枝丫,她總算找到落下時的樹。

季明燃抬頭,眯眼看著樹上的人。

夜幕降臨,四周靜謐。微風吹拂,枝葉搖曳,少年整個人半躺半坐在粗壯的枝乾之上,背部倚靠著樹乾,腦袋臥在交叉的手臂上,正舒適地闔眼休憩。

季明燃深吸一口氣,手掌掌心朝外攏在嘴邊,發出洪雷般的聲音:“嘿!我回來了。”

紅頭抖了抖,人卻巋然不動。

季明燃再深吸口氣:“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未等她像錄音機般接連不斷地喊上數十遍,少年已睜眼怒視。

從頭上的紅發到嘴裡的那根靈草杆,渾身上下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眉頭一擰,聲音裡攜著濃厚的被吵醒後的暴躁:“吵什麼吵?”

見人醒了,季明燃喜笑顏開,一骨碌地跑到對麵,尋了塊頗為乾淨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下,像告知什麼好消息一般,喜氣揚眉地仰頭大聲道:“他們說,什麼鍋配什麼蓋,所以我回來找你了。”

耳廓一熱,季明燃迅速側首,一道熱風以迅雷之勢擦過她的發梢。

“轟!”驚雷般的巨響平地炸起。

腦袋被響聲震得嗡鳴作響,空氣中熱浪滾滾,背後空蕩蕩。

季明燃穩住趔趄後倒身勢,扭頭一看。

後背的樹乾倒塌大半,在烈火中華化為焦炭。

季明燃回眸。

少年不知何時已至瞬移行至身前,正彎腰盯著她,眸中怒火滔天,臉色黑沉。

“他們什麼意思我知道。”少年嘴角扯起冷意,“你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敢不敢再說一遍?”

季明燃瞄了一眼少年那火星子直蹦的拳頭,語氣是實打實的真誠:“不敢。”

這人與馬長老完全相反,能動手的絕不動口,即便要動口也要先動手,是個硬茬子。

但是,季明燃思忖片刻,還是不知死活地補充道:“我覺得他們說得有理。”

少年舉起食指用力戳住季明燃的眉心:“故意找茬?”

季明燃頓覺一陣被灼燒的刺痛,她急忙後仰遠離那危險的指頭,“我的腦門!我的腦門!要焦了要焦了!”

焦了也不知道能否複原啊。

“的確。”冷冽的聲音響在頭頂之上,危險的指尖要再落在季明燃的額間。

季明燃雙手緊緊捂住腦門,語速又急又快:“我知道,你一開始拒絕我是覺得我剛到這裡什麼都不了解,魯莽決斷日後怕是要後悔。所以我去他們那仔細了解一番。”

她的嗓音裡帶著毫不猶豫的篤定:“結論是,貴宗底蘊深厚行事低調的風格,和我樸實的作風非常契合,像我這樣的人才就得去這麼有大家風範的宗門。”

“哦?”少年驚異揚眉,縈繞周身的滔天氣焰倏忽間消失無蹤。

“我宗的確行事大方,不是那些小家子貨色可比的。”他一屁股坐下來,手肘頂膝手掌撐臉,饒有興致道:“你彆的沒有,倒有點眼光。難怪他們一副吃過糞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

“對。”少年也不隱瞞,另一手從懷裡抓出把巴掌大的鏡子,“這東西可以看見百裡內事物。但是個殘缺品,聽不見聲音。”

季明燃湊頭望去,鏡子裡隻餘茂密叢林,一個人影也沒有。

少年興致勃勃道:“我看你走前,那幫子人不大高興,那匹老馬跳得厲害,你做了什麼招惹到他們?”

“老馬?”少年形容得奇怪,季明燃卻秒懂,“啊,馬長老。”

她撓撓頭:“沒說什麼呀?我隻是跟他們說了心裡話。”

見少年一臉懷疑,季明燃仔仔細細地給他複述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一頓狂笑,“你還真長了張能氣死人的嘴。”

“有趣。”他笑得一臉頑劣:“來我們鼎盛宗吧。”

說罷,他取下環在手腕的黑曜石鐲子,鐲子變得有七寸長。

少年將鏡子拋入手鐲中,鏡子穿過鐲子瞬間消失不見。他又將手探入鐲中,手臂穿過鐲子也頓時消失不見。隨後,他將手臂抽出,手裡還抓著一紅金色琉光圖紋長尾紙鳶。

紙鳶被隨意地扔在地上,片刻後,竟變得寬大起來。

少年站在紙鳶上,踩了踩,嘟囔道:“仲之這坑貨,可彆像玄光鏡那樣功能缺斤少兩。”他轉頭招呼季明燃,“走吧,內試要開始了。若是走運,你或能成我小師妹。”

季明燃起身學著少年站在紙鳶之上,一腳才剛踏入,紙鳶以風雷電掣之勢徑直衝天,她一整個趔趄倒載,摔滑滾落之際,一把抓住紙鳶尾巴,堪堪墜吊在半空中央。

少年的提醒這才在淩冽的風中悠悠傳來:“抓穩了。”

紙鳶瞬間提速,衝得更高更猛。

季明燃的嘴巴猝不及防地被灌入大量風,整張臉被得五官亂飛。

“哈哈哈哈哈,你好醜。”少年幸災樂禍。

“采油瞎刺,泥舅刀沒了。”(再有下次,你就倒黴了。)

少年嗤笑:“憑你?”

季明燃沒有功夫搭理他,她用儘全力讓另一隻手成功抓住紙鳶尾巴,繼而手腳並用,將紙鳶尾巴緊緊纏繞自己,總算止住幾番被甩開墜下的身勢,穩穩地吊在紙鳶下方。

山川河流悉數展現在腳下,蒼茫幽林高低起伏一望無際。

這片林海,是她無法想象的廣袤。

“這是哪裡?”

少年懶洋洋地說:“鼎盛宗霖峰觀倉林西邊外緣。”

鼎盛宗。

季明燃抬眸望了一眼在少年那在風中飄揚的衣袍。星光落在衣袍一角,照亮圖案紋路。

五峰成星,雲紋環繞,兩川相交。

她不僅認得,還十分熟悉。

擦了三年的店鋪牌匾上,製作了三年的冥器上,右下方小小一角,皆印刻有此紋路。

那是薑氏棺材鋪的印記。

薑老板和鼎盛宗,是什麼關係呢?

“喂——”季明燃不確定地問道,“你認識一名姓薑的人嗎?”

“你說這事啊。”少年說,“鼎盛宗前任掌門,薑笑乂。”

什麼!她的師傅是前任掌門?季明燃震驚。那自己豈不是......

“叛出宗門攜寶逃跑不知下落,鼎盛宗上下追捕數百年。老掉牙的事。”少年顯然被問過無數遍了,不耐道,“沒有彆的內幕消息。”

季明燃:“啊?她真的......”然而聲音剛起,卻忽地消散無蹤。

“你吵死了。”少年收起並起的兩根指頭,氣鼓鼓地瞪她,“老子困了。”

季明燃破不了少年的術法,於是隻能睜著眼睛巴巴地看著躺著紙鳶上睡覺的人。

但少年不理她。

季明燃視線望向腳下。

高空萬裡,不好跑路,罷,且行且看。

飛行許久,季明燃吊在紙鳶底下又累又乏,索性往上爬,爬至紙鳶背上也沒被製止。

越世時後背的傷口未愈,落下至今幾番牽扯,她感到血液再度從後背慢慢洇出,皮膚撕裂的痛感陣陣刺激著神經。

幸好衣衫滿是泥濘,也瞧不出來。

不過皮肉傷口,耐心等它痊愈即可。

季明燃心中安定,盤腿坐好,緩緩吸納靈氣。

他們飛了三天三夜。

山林起伏,依舊連綿不絕。

第四天,正在盤腿打坐的季明燃被冷不丁地一腳踹下。

睜眼時踹她的人已遙遙不見,唯留餘音繞耳——

“好好表現——彆丟我臉——”

在半空下墜的季明燃:“......”早知今日被踹下,四日前她何不自己跳下?

沒有樹木緩衝,季明燃這次徑直摔落地麵,生生砸出一個坑。

一人在坑口往下瞧,嘖嘖稱歎。

“從天而降,道友你這氣勢牛呀。”

季明燃有金剛陣法護體,倒無大礙,就是有些暈頭轉向:“這是哪裡?”

“是參加宗門試煉的吧?報上名字來。”那人說道。

“季明燃。”季明燃暈頭轉向,想也不想地報上自個名字。

那人點點頭,用筆在一木牌上寫著什麼。

“你是最後一人,趕上也是幸運。鐘鳴三聲,比試開始,順利到達宗門者即入選為外門弟子,前十名可入選為內門弟子。”

那人將木牌扔下,季明燃接著,低頭一看。

伍拾叁。

季明日抬頭欲仔細詢問,那人卻不見了。

“咚——”古樸沉厚的鐘聲似從極深遠處傳來,緩緩地,三聲落下。

刹那間,周圍靈氣濃鬱起來。

十數道影子在坑口上空一閃而逝。

比試開始了?

季明燃手腳並爬,翻出坑口,抬頭一看。

山巒疊嶂無邊,寬厚宏偉的石階仿若天梯,自雲端斜掛而下,安靜悄然地待人攀登。

沒有儘頭啊......她往身後看去。

叢林鬱蔥,處處無路,又處處皆是路,靜謐中不知暗含著什麼危險。

也是沒有儘頭啊。

鼎盛宗好像與薑老板有些許孽緣,貿然前往,似乎不大妥。

不過......季明燃眼睛眯起,她不說,誰又知道她與薑老板的關係呢。

主意已定,隻是——

季明燃蹲下,哀怨地包住傷腿。

怎麼我老要爬山呢?

*

鼎盛宗,泉峰,宇境堂。

“人數少得可憐。這比試還有保留的必要嗎?”居於左側首位的女真人長發高束起,一身利落勁裝,雙手環胸擰眉質問。

“規矩不可破。無論是誰,都需得經此一遭。”女真人身旁一名滿臉皺紋的老人顫巍巍地捋了捋他的花白長胡子,慢慢地、緩緩地說道。

“得了吧,五十三人裡頭,兩名早就記在你們各自名下,如今不過走個儀式罷了。還有二十二名外門弟子爭奪餘下內門弟子名額,真正外來的也就二十九名。何必花費時間精力搞這些花架子。”女真人一臉不耐。

“呃——”響亮的打嗝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隨之而來的一陣子酒臭味。

淨術亦無法消去那股味道。

女真人嫌惡地皺起鼻子,怒視她對麵醉醺醺癱坐在椅子上的藍袍真人。

“祝火,規矩是規矩,得尊重!”藍袍真人舉起一根手指,一臉嚴肅,“我們很公平的啊!”

說話之人雙眼迷離,舉起的手指彎起撓了撓糟汙的頭發,他大著舌頭說,“要是他們一個,啊不對,二人不能到達,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他大手胡亂一揮,身子往一旁栽去,“彆說內門,外門、外門也不許、不許......”

話未說完藍袍真人已醉倒過去,還發出陣陣的鼾聲。

“哈哈哈哈哈!”老真人一頓大笑。

祝火冷哼一聲,“我看最不尊重規矩的就是他。”

“師父失態,讓各位師叔見笑。”端坐正中的儒雅俊秀真人微歎一聲,施了個術,將打鼾聲消去,他好聲好氣地勸說祝火:“還望祝師叔耐心觀看,此次評比恰逢天門開啟,或能吸納有天分的弟子。”

祝火眼神中閃過些什麼,撇撇嘴,倒也不再出聲。

怎此番如此好說話?見祝火一反常態,儒雅真人心懸起來,腦海中恰逢其時地想起一事。他立刻轉頭看向一臉樂嗬的老者,皮笑肉不笑道:“我聽說,這次妄臻被派去招納越世者?”

老者笑容僵住,原本捋著胡子的手摸向鼻子,眼神飄忽不定:“反正他也記在我壙峰名下,就讓他曆練曆練。”

“妄臻雖記壙峰名下,但亦要通過本次比試才成為正式弟子,嚴格來說,他連外門弟子也不是,豈能代表宗門去招攬越世者?”儒雅真人神情肅穆。

方才主張恪守宗門規矩的老者如今一臉心虛:“這、這外頭的人都知道他成為壙峰弟子不過是早晚的事,還是有那麼一點代表性的。”

見儒雅真人目光端嚴,他眼神更加閃爍:“而且我原以為按他性子不會去做,卻沒想到他真的帶回一人。”說著說著,老者心虛的表情一掃而空,原本佝僂的身體坐直起來,他兩眼放光:“你看,經此一遭,他的性子是不是乖巧許多?”

“未入門弟子打著鼎盛宗名頭在外行事,實在不妥。”儒雅真人扶額,眉頭皺得更深:“齊師叔越發偏袒他了。”

祝火遙遙指向中央的影像:“那小子在霖峰邊界遊蕩半月有餘,就是找來這姑娘?九成是怕你念叨胡亂找來充數的吧。”

“按照以往,他就連胡亂充數也不會去做。”老者笑得慈祥,“我看他就是乖巧許多。”

儒雅真人的眼神在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的兩人上分彆停頓,心中憋悶感更甚。

所以,祝師叔一早知情。

難怪。

他轉向右側,目光投向沉默至今的人。

恬靜秀氣的臉龐神情淡然,唯有對上他投來的求助眼光時,眼神不自覺地移開。

“東師姐,你也知情。”儒雅真人麵無表情地道破事實。

青煙色衣衫女子坐在椅子上不吭聲。

儒雅真人本就老成的臉更顯疲態。

也是,霖峰屬她管轄,她怎會不知。

他閉眼擺爛:“得,你們愛咋樣就咋樣。我不管了。”衣袖一甩,他起身要離開。

“彆呀。我們不都好好坐著嘛。”方才滿臉不耐的祝火第一個反應過來,態度瞬間一百八十度轉變。

緊接著,齊真人刷地站起來,鏗鏘有力道:“元留掌門,我錯了,回頭自領懲罰。哦哦,還有!”他顫巍巍地揚起右手,而後狠狠甩下。

“啪!”

對麵醉酒之人被隔空的一巴掌扇得整個人彈起又重重摔落地麵上,本就不省人事的人更加不省人事。

“我替你教訓教訓他!”老者義憤填膺,大有大義滅親、整頓風氣的陣勢。

若非他即刻朝對麵祝火齊眉弄眼,悄聲說“省得臟了你的手,回頭讓懲戒堂對我下手輕點”的話,真要讓人相信他方才的凜然舉動。

元留:“......”到底當他瞎還是當他傻。

被嬉皮笑臉不正經的長輩鬨得心煩,元留掌門第一百零八次甩黑臉說狠話,“你們總如此隨性行事。掌門之位我無法勝任,你們另尋高謀吧。”

齊真人終於急眼,連忙走前兩步,胡子都顫動起來:“這樣吧,這次評比,我從中挑選親傳弟子,行了吧。”

元留頓了頓,目光停留在祝火身上。

祝火瞥了眼影像,勉強舉起一根食指:“至多。”

醉酒的人突地乍醒:“好極了!”翻身又昏沉睡去。方才所言,更像是渾話。

元留沉默。他們的心思他怎會不知,故作鬨劇一番,不就為造勢言明收徒之意,他們早有合意人選。

但是。

元留冷靜下來。對宗門弟子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機會?

“師叔們願意再收弟子,是宗門之幸。”

他朝東路點頭:“有勞師姐傳遞消息。”

*

霖峰,宗門之境。

平坦廣袤的巨石地上投放著五十三個鏡像,五十三名參與比試人員的狀況一覽無餘。百餘名子弟原本正興致勃勃地圍觀。

此刻,卻炸開了鍋——

“泉峰、壙峰、燿峰老祖們要在此次入宗比試中收徒?蒼天啊!我錯失了什麼啊!”

“那這次不就有人要成為我們的師叔了?”

“什麼師叔,是師叔祖!”

“我恨呐!我該報名的!”

“算了吧,誰不知這次那兩位也參加,我看名額就是給那兩位預留的。”

眾人視線分彆從五十三個鏡像,彙聚到其中二名視像之上。

標注著“壹”的鏡像在位列所有鏡像之前,鏡像所映射之人玉樹蘭芝、風姿卓越,微翹的薄唇綴著溫暖微笑,姿態從容地行走於山林之間。

標注著“伍拾貳”的鏡像緊隨其後,裡頭的人正仰頭打哈欠,一雙銳利深邃的鳳眼無聊透頂地看著浮雲飛掠。

後者的一頭紅發尤為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