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城內行道上穩步馳行。
車廂內空間寬闊,四處鋪著厚厚的白絨墊子,中間燃著暖爐,將車外寒意完全阻絕。
季明燃前腳踏進車廂,便被人穩穩地托扶住:
“當心。”
季明燃一點也不客氣,整個人像泄氣的皮球般賴靠在托扶著她的臂膀上,一股腦將滿肚子的話倒出來:“禹天行,這個郡城真大,修士滿地跑,真真是有趣。我方才瞧見有修士使移形術法,哪知現身時撞到在正在隱身的修士身上,兩人吵著吵著打起來了,術法嗖嗖來回躥,但旁人倒像沒事般繼續穿行買賣......”
“慢些說,喘口氣。”禹天行將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的人安置在鋪著褥墊的中央坐榻之上,又拿起厚絨墊子將她圍得嚴嚴實實。
季明燃坐在車廂內正中央,位置四周墊子墊得足夠厚實,絲毫感受不到顛簸。
一杯熱茶被塞到手裡。
“先喝下。”禹天行依然坐在窗邊原處,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還行麼?”
季明燃亢奮得很:“我覺得還行。”話音剛落,眼睛鼻子嘴巴雙耳一熱,有什麼東西緩緩流淌下來。
季明燃:“......”什麼叫打臉,這就叫打臉。
禹天行神色如常,他推推季明燃手上的茶盞:“快喝。”一向不緊不慢的聲音藏了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無需多言,季明燃仰頭一口悶,茶水暖和不燙口,落肚瞬間,絲絲縷縷熱氣從腹中湧出。
血液從在臉上各處流出,然而管不了那麼多,季明燃即刻閉眼凝神吸納靈氣。
禹天行湊近,一瞬不動地盯著眼前這張麵色慘白、七孔流血、宛若厲鬼的臉,視線隨血液流淌方向緩緩向下,血滴搖搖欲墜。
他怔怔地伸出手,濃黑的血珠在掌心砸開,濃長的睫羽顫了顫。
“嗒。”桌案抽屜扣子輕響。禹天行頭也不回地從中取出帕子,為眼前人擦拭。
然而血流不止,將帕子浸濕透徹甚至滲出血水來。
禹天行將帕子擱至一旁,重新取出潔淨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擦拭。
漸漸地血止住。
季明燃睜眼,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還行?”他說。
季明燃眼珠轉了一圈,本是白得晃眼的車廂如今到處沾滿血跡,禹天行身邊更是堆滿層層血帕子,與身處命案現場無異。
映在純白上的血色紅得紮眼,無一不在昭示她方才被打臉的瞬間,季明燃端正坐姿態度誠懇道:“看來有些許透支。”
初入城時她隻覺腦袋像被針刺般密密麻麻得疼,還有冷。但那時自己初入鬨市,覺得一切新奇,精神高度亢奮集中之下,隻覺得些沒有什麼大礙。
直到上了馬車,車裡舒服暖和,又見著禹天行,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被掏空的身體才開始顯出劇烈反應。
“我說過,我可以帶你入城,你本無需勉強。”禹天行定定看住她,眸子黑如濃墨,仿佛剛剛那滴濃黑的血滴落入其中而非在他緊攥的手心裡。
“無需鬨出大動靜,我的法子能行。再說,時間要來不及了。”
禹天行眉心微動,垂下眼簾:“你覺得能行的,必然要行。”頓了頓,冷冽的聲音帶了絲無奈:“無論如何。”
借用靈力啟動某個陣法,於她而言並非難事,不至於如此。
禹天行從季明燃手中接過茶杯,又為她續上茶水:“三個。”
季明燃豎起大拇指,用力點頭:“還是被你發現了。”
這些年,她將薑老板一屋子的書背得滾瓜爛熟。書籍晦澀難懂,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便循著機會問薑老板。老板心情好時,偶爾會指點一二,簡要概述其中含義。
薑老板講述的均是陣法。
她想學。但老板說她修為低下,隻教三個,其他待她修為進步再說。
她深思熟慮,挑選了金剛陣、傳送陣、域祝陣,前二者分彆用來保命、逃命,最後的,則用來增益保命、逃命。
原因無他,上輩子她棋差一著功虧一簣,死在破爛的防護裝備上。
她鎮定思痛,這輩子,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覆轍。
正如薑老板所言,她修為不足,學得極慢。
她對這三種陣法日夜專研,勤加苦練。
如今即便隻有引氣期,她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外界靈氣化為己用,驅使三者其中任一陣法。
但隻限“其一”。
同時啟動驅使多個陣法的想法多年前已萌芽,然而縱然對陣法的熟悉程度堪稱爐火燉青,她始終受自身靈力限製,又無法牽引薑老板的高階靈力,故而從來也隻能想想。
而今入城需要,又遇上伏刀嵐,練手的機會來得剛剛好。風險是有,不過她到底成功了。
季明燃想到這就滿意地笑起來。
凝望著一臉血還樂嗬嗬的人,禹天行眉目微斂,聲音冰冷:“虛無派那幫人一個也沒發現?”
入城他已發現不妥,為儘快取藥,他不得不囑咐季明燃留在原地,即刻離開趕去安排,取來靈藥。
原想虛無派那幫人可稍作看顧,但他們倒是離開得毫不猶豫,就將她直接擱在原地。
拳頭攥緊又鬆開。
幸好回來算得及時。
“發現?”季明燃臉麵皺成一團,使勁回想一陣後卻答非所問:“哦,卲青上發現是我啟用了陣法,問我如何做到借用靈力的。”
季明燃從未曾接觸其他修仙宗門,完全不知道自己引氣期驅使多個陣法所為,不止徹底顛覆卲青上的認知,還足以將整個修仙界震上三震。
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邵青上是知道自己啟用了三個陣法的,他不過好奇如何自己借用靈力。
但在卲青上看來,季明燃是巧借大陣縫隙之機,以及得了伏刀嵐築基巔峰靈力的助力,從而得以啟動傳送陣並一舉抗衡護城大陣,成功入城。
若卲青上知道實情,定然不會被她精神奕奕的表象蒙騙,死活也會替她檢查療傷。
不過當事人卻沒有這麼厚道。
“對了,當時卲青上的臉色不好,我捉緊機會作了一樁生意,收入可觀,回頭我給小參捎信作好安排!”季明燃興奮地說,“還有,我還遇到......”
禹天行望著笑得坦蕩自若的人,知道她又將自己的問話理解岔了。
人無礙就好。
“不急,日後再與我細說。”他伸出手,輕輕覆於季明燃眼眸之上:“先睡吧。”
她向來習慣性忽視自己有多累,若不提醒,總要將自己身體透支得一乾二淨才肯罷休。
季明燃還想繼續開口說些什麼。但廂內烘得暖和,淡淡的梅香氣才覆上臉龐,濃厚的倦意如泄洪般卷席。
恍神刹那,意識仿佛總算尋著了機會,即刻自我中斷,她倒頭秒睡。
*
夜裡的鳴華郡仍川流不息、燈火通明,商鋪攤販依然打開大門做生意,酒肆茶樓迎來往送高朋滿座。
巡邏的士兵數目比白日更甚,緊張兮兮、凶神惡煞地盯著街上每寸角落。
夜晚比白天更為喧囂的郡城,人群似乎都湧到街道上,暢玩遊樂,大有不眠不休之意。
然而稍有風吹草動,眾人皆不約而同地動作稍頓,笑容微滯,旋即下秒又皆佯作鎮靜,繼續玩鬨。
喧鬨氛圍之下,處處洋溢著微妙的無法言明的緊張感。
如今鳴華郡內各色人物各懷心思,無法入眠,索性在外穿行玩樂。
唯有一處,外頭被層層喧鬨裹著,裡頭確實截然相反的靜謐。
熄了燈火的房間,唯有暗淡朦朧的月光頑強攀進窗格,爬上床榻,落在安睡的人的臉龐上。
榻上之人像一具死屍般,睡得極沉。
“不會有事吧?”守候著的婢女不免懷疑,正要去探探氣息,睡得像死屍般的人霍然坐起。
啪啦聲響,什麼東西被打碎了。
“小小姐醒了?”被驚著的婢女恢複鎮定,摸黑將摔成兩半的茶盞藏起。
她點燃燭燈,走過來為醒來的人披上衣裳,“這些日子天氣越發冷了,小小姐要注意保暖,可彆招惹來風寒。小姐今日出門是累著了嗎?睡得一動不動的,可把我給嚇壞了。”
季明燃一動不動地盯著婢女,並沒有接話。
那婢女繼續說道:“小小姐睡了許久,少爺一直等著呢,說等你醒了與你一同用膳。”
季明燃依然不吭聲,但也由著婢女動作,跟隨她出了房門。
房間寬敞,房門外更是大得會讓人迷路。
抄手遊廊環環繞繞,不知延向何處。
婢女在前方領路,季明燃跟在後頭。
一路遇到的其他婢女家丁,見著她皆會停下施禮,自然地與她打招呼,喊道:“小小姐好。”
更有自稱是她奶娘的人不知從哪裡追了上來,大呼小叫地說她怎麼沒有披上披風,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又嘮叨今日怎麼這麼貪玩不注意時辰,累著了身體諸如此類的話語。而後突地想起她還沒有吃飯一事,這才放開了她,趕羊似地讓婢女趕緊帶她去。
每個人待她都極其熟絡,仿佛她從來長於此處,就是他們口中的“小小姐”。
但季明燃很確定,她並沒有再次穿越。
婢女帶她到一精致的院落內,站在緊閉的房門前,道:“小姐進去吧,少爺等著您呢。”婢女施了一禮後便退去。
院內並無旁人。季明燃伸手推開房門,房內燭火通明,一人端坐於桌前,錦衣華服,發束玉冠,身姿挺拔修長,渾身散發出矜貴清正氣質。他含笑看著她,宛如雪地傲梅綻放。
就在此時,他的衣領處探出一隻毛聳聳的腦袋,也一同眼巴巴地瞅著她。
“這麼招搖能行嗎?”季明燃跨過門檻,房內暖和,她將披風放置一旁。
禹天行頷首,向季明燃展示滿桌的佳肴道:“過來吃。”小雞聞言,激動地伸出脖子也想跳到桌上去,禹天行用手按住它:“你且候著。”
小雞耷拉著腦袋。
季明燃坐落在位置上,湊近觀察蔫頭耷腦的小雞:“這麼精神,看來越陣對它沒有影響。”
“它很好。”禹天行垂首看著季明燃,眼底浮笑,細細解釋道:“白家是鳴華郡土生土長的世家大族,從前就與我不對盤,受我打壓,家中長輩被我欺壓死了,隻剩年弱兒女一雙,故而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後白家舉報我謀反有功,在我倒台後,他們便被我那皇兄那派勢力扶持上來成為盤踞鳴華郡的首富,作為同仇敵愾的同黨派,此處不會遭懷疑。”
“那原來的白家兒女去哪裡了?”季明燃疑惑道。
禹天行給季明燃碗裡添了些肉,不緊不慢道:“從來就沒有白家氏族,更沒有白家兒女。”
“好吧。”季明燃曉得了,他是一早就暗插了自己人,早在所有人所能預料的時間之前。她扒了兩口肉,又湊近遞一點子肉末給小雞,繼續問道:“這裡不完全是你的人?”不然何故每個人要這樣子演戲。
“全是。但自己信了,旁人才會信。”禹天行說道。
季明燃抬頭對上禹天行的視線:“這麼看,你準備得很充分嘛。”城中首富就是他,那其他事宜更不必多說。
“是。”禹天行並不否認,嘴角揚起,甚至進一步透露鮮為人知的細節:“早在我掌管鳴華郡前。”
那對平日裡如夜潭般荒寂的眸子仿佛墜入月色,折透出清亮光華。
目光裡滿懷希冀。
但季明燃似乎已經問完了,反而對滿桌的飯菜表現出更濃厚的興趣,也不再喂食小雞,抽回身子開始一心顧著埋頭猛吃。
禹天行翹起的唇角微斂。
這些年來,他對季明燃從來有問必答,但她從不多問。
她隻會關注眼前出現的事物,比如飯桌上出現的新食材,比如他帶回的新物件。對於他突然消失去做了什麼,往後又將要如何,她從不好奇。
她隻關注當下。
但今夜不同。
今夜不同。
“祁望山脈十六座城郡,城內城外均有我的人馬埋伏。”他輕輕開口,“山脈之中,鳴盛為要,我將夜襲拿下該城,切斷城池交彙之處。”
“天門陣啟時刻,便是各處兵起之時。屆時修士齊動,必然顧暇不及,一夜時間,我要將十六座城池悉數拿下。”
“太好啦。”狼吞虎咽的季明燃終於抬起頭來,清澈眸子裡滿是喜悅:“你籌謀那麼長時間,我看你成功機率很高。”說完,她不忘騰出一雙手劈啪鼓掌。
禹天行默了一瞬,終於抬起眸來,與季明燃四目相對,漆黑如墨的雙瞳湧動著隱晦情緒,嘴角勾起,柔聲誘道:“你若留下,日後想要什麼便會有什麼。”
季明燃一口回絕:“不成。”
禹天行勾起的唇角微微一僵,但隨即鎮定自若道:“也是。預料到了。”
“你要我幫忙?”季明燃並非真的毫無察覺他的情緒波動,神色認真地說:“那我留下,我說過的,我定助你。”
禹天行垂眸,幾番欲言又止,神色糾結。
最後,他歎息一聲:“我不想騙你。”
“我有全勝的把握。”
桌下修長白皙的雙手緊握成拳頭,他素來冷淡疏離、持重沉穩的聲音,此刻卻低啞乾澀,“你去做你想做的。”
季明燃回問道:“你要隨我走嗎?你若要跟我一起,我會拚了命地護著你。”
搖曳的燭光恍了一瞬。
禹天行雙眸闔上複又睜開,他悄聲道:“我不能。”
一時間,空氣陷入安靜。
二人相對無言。
他們太過清楚,彼此心意已決。
箭已上弦,既如此,他們沒有停駐的理由。
“噠。”竹筷扣在箸枕上發出的清脆聲音打破寂靜。
季明燃伸手摸摸一直乖乖不出聲的小雞的腦袋,乾脆道:“那就出發吧。”
禹天行沉默半晌,抬眼看她:“我會發出信號,給你送行。”
一路往外,提燈引路的、前去準備的、隨時伺候的,各人有條不紊、輕架就熟地各司其事,途中遇見的奴仆依然不慌不忙地行禮避讓。
婢女和奶娘則匆匆趕來,前者一麵嚷著“姑娘可要穿厚實些”一麵給她仔細係好披風,後者則絮絮叨叨地說道:“這麼晚了,小姐還要出去玩耍,也就公子哥兒慣著你。”說罷往她手裡塞進暖爐子。
仿若這不過是白家兄妹二人再尋常不過的一次即興夜行。
白天的四駒馬車已經靜靜候著門外。
二人上車,高頭駿馬揚蹄,輕巧迅速地往鳴華郡後方城門馳去。
馬車內,禹天行靜靜地思量著什麼,不發一語。
季明燃則在閉目引氣。初入郡內時,她已有所感。
雖然微乎其微,但她引氣的確不如往常順暢,有那麼點毫厘絲忽的滯留。如今通過靈茶靈食彌補透支的靈識,她的身體已複原大半,但若隱若現的滯留感依舊。
既然並非由於身體所故,顯然有處地方在悄然地吸取著天地靈氣。
不是籠罩城鎮的陣法所致。
雖陣法繁複,但她能夠推算出靈氣流向。
天地靈氣,自天而來,往地散去,複聚而上。簡言之,即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廣而散之、聚之。
除受外物乾擾,靈氣向來四散流淌於天地萬物之間。
如籠罩全鎮的繁複陣法,如大修修煉所吸取的天地靈氣,無論流向如何繁雜,最終隻會聚中凝集,不會統一往外流動。
季明燃靈識觸及一縷靈氣,正要被防護大陣吸取的靈氣被她緩緩轉移方向,牽引向自己。忽地,靈氣微微一顫,但又隨即恢複。
極其微弱且瞬息即逝的變化,卻被季明燃正正捕獲。
靈氣試圖轉向。
季明燃睜眼。被籠罩城鎮陣法所吸收的靈氣外,郡內的靈氣在統一往另一個方向悄然流動。
什麼東西能夠引使天地靈氣轉變方向?
唯有撼天動地的大術法、大陣法。
天門便屬這樣的陣法。
季明燃撩開車窗垂簾,深夜寒涼的氣息灌入車內。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從郡城後門出去,駛離鳴華郡,往祁望山峰奔去。
從鳴華郡內遠遠望去,可以看見祁望山脈聞名遐邇的奇景——半崖角。
高聳如雲的山峰,偏偏一麵像被齊整斬斷,斷麵之處突兀地長出一峰,峰尖直指雲天。由於此峰長得過於奇異,宛如巨獸之角被硬生生插入斷麵之中,故而得名半崖角。
季明燃將手探出窗外,指尖縈繞著那屢意圖掙脫逃逸的靈氣。
方才刹那,它正正是朝向著那處,歪了丁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