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個!完成啦!”季明燃振臂歡呼。
正好是第十五天,經過連日挑燈奮戰,她總算在醜時完成薑老板交代的全部任務。
“恭喜。”禹天行見得她笑得開懷,眸中也染上幾分暖意,“快些歇息,等下還得去鋪子。”
季明燃將桌案之物一一塞進包袱,才抬眼望向依坐在床板上、臉色與死人無異的禹天行:“前晚你沒死成算得大命,好好養傷吧,今日我也自己過去,現下出門時間剛好。”
禹天行雙眉擰起:“但你今夜未曾合眼。”
“就今晚而已,撐得住。”季明燃去意已決,“走夜路也不是第一回,我熟得很。”
“得把劍帶上。”
“成成成。”背上包袱,腰間彆劍,她頭也不回地出門,擺擺手,“休息罷。”
背著大大包袱,踩著將明未明的天色出行,躡手躡腳地開門關門,季明燃覺得自己像足潛逃賊人,而非店裡夥計。
顯然對麵的人並非如此認為。
“俞師伯呢?”青年質問。
季明燃看著莫名出現在院落中的人,一臉愕然:“哈?誰?你哪位?”
她不認得此人,但埋頭趴在他腳邊的溫馴動物瞧著眼熟。
腳踝傷口隱隱作痛。
這不是前幾日咬她的惡狗嗎?!
“季明燃,鎮上有名的克星,薑真人新收的弟子,先是打傷我家表兄,後又擄走我宗門師伯。”青年上下掃量,視線落在季明燃的斷腿上,嗤笑一聲:“孩童也敵不過。也怪我那師伯空有名頭,方給你可趁之機。”
盤鬥根據餘師伯殘留在宅院外的氣息,一路追蹤到此。他埋伏店外觀察兩日,除尋常顧客外,出入此店鋪的常人隻有眼前的瘸腿孩童。
他原不信,犯下暴行的竟會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女童。
但方才從昏迷中醒來的王茂,在他再三追問下吞吐告知,那夜在後院刺傷他又從牆洞出去的人,確實是她。
王茂被打實屬正常,他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不過沒料到會被孩童暴打一頓罷了。
但思及被打的人是王茂,這事依然也不算奇怪。
至於師伯,搭上她自己整個人,也就斷去對手一條腿。
對手還是個孩童。
如此狼狽,真是丟儘弘啟宗的臉麵。
青年眉頭狠狠皺起:“王茂哀求我莫要出手傷你。若你老實交出師伯,我可以放你一馬。不然你可不止斷腿這麼簡單。”
“我是季明燃不錯,但閣下說得其餘事項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呀?”孩童眼神浮現疑惑,滿臉懵懂訝異。
唯獨,不見尋常孩子深夜看見生人出現院落中應有的恐懼。
還想騙他,真是異想天開。
“弘啟宗,孟應陽。”青年腳下的惡犬站起,他摸摸惡犬的腦袋,居高臨下地看向季明燃,“修界無人不曉,王茂是我的表兄,俞月容是我的師伯。”
誰知道誰是他的誰。季明燃對他所告知的事情毫不關心,她隻關心一件事情:“小參呢?”
店門像往日般掩蓋著的,唯獨不見小參,但店鋪內一切東西如往常般齊整有序,她以為小參在院中。
哪想得,進院隻見此人。
孟應陽環手抱胸,冷哼一聲:“邪物生靈,再不控製,隻怕要危害人間。素聞薑真人暗地鑽研邪術,如今證據確鑿,回去我便稟報道修十宗,請真人出山,拔除其靈根,廢去其修為。”
季明燃左右張望,確然不見小參身影,心下微沉:“尋常店鋪的尋常夥計做些尋常買賣而已,道長夜闖鋪中,沒由頭地就含血噴人、胡亂栽贓一通,實在沒道理。”
“尋常。”孟應陽嘲諷地重複二字,他左右環顧,踢踢身旁的棺材,嫌棄般皺起鼻子,隨手捏起一紙人就往季明燃腳下扔去,“破敗不堪,皆是陰祟之物,薑真人竟淪落到如此境地,淨擺弄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她的紙人!季明燃想也不想地朝著紙人掉落的方向撲去。
趔趔趄趄地摔在地上,但好歹是接住了。
季明燃鬆口氣,不滿道:“說教可以,彆胡亂毀損他人財物。不過尋常葬品,道長說不準也有用得的時候,何必小題大作。”
滿院鋪開站立的,是她連十幾日來拚命製作的紙人。她依著記憶中中初入後院那晚紙人擺放的模樣,依樣畫葫蘆地以棺材為中心,呈螺旋狀一一放置齊整。
雖然月光之下,排排站立著的紙人確然有些悚人,但也隻是看著可怕而已。
“我討碗飯吃,薑老板給我飯吃。”季明燃抓著紙人摸著拐杖從地麵爬起,無奈歎氣:“道長自己活得好,也該給彆人活路才是。”
“執迷不悟。”孟應陽下巴揚起,眼角看她:“最後問你一次,餘師伯在哪裡?如今我還有耐心,收起你那些小心思,雖不知你使的法子,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也就我那不成器的師伯會著道。我勸你——”他停住話語。
方才還狼狽不堪的季明燃,此時雙手掩住耳朵,翻眼看天,口中念念有詞,正作出刻意嘰裡呱啦不聽人話的模樣。
明顯不將他放在眼裡。
向來隻有他藐視彆人,從未有人敢藐視他!孟應陽脖子青筋突起,怒喝道:“頑劣至此。”
淩冽攻勢挾凜風瞬間擊至季明燃身前。
“天地混元玄欲初始,虛凝窮綿湛兮淵盈......”季明燃抱著紙人急急俯身往前一滾,擦身避開半空中左右襲來的攻勢,往後院回廊狂蹦。即便如此,她唇間言語不停,念得極快,彈指間千百字的字詞自其口中爭相傾湧,速度之快旁人絕無法聽清,“道未道,尤是爾,懸末東極耶,乾震兌卜......”
攻擊密集襲來,她左閃右避,依靠地形,勉強倉皇躲開。
孟應陽看出她的心思,與盤鬥圍攻,將她逼離回廊,逃至院中。
“蠢鈍如斯,竟覺能夠再次僥幸避開麼?”
蘊含薄怒之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伴著盤鬥嘶吼聲音,猛烈攻擊襲來前的強壓迫近。
千鈞一發之際——
季明燃全身繃緊,用儘力量,將懷中紙人投擲出去,正中其原被抽出的位置,與此同時,“至者方至”,最後四字念畢,她回頭,雙眸緊緊盯著孟應陽,雙臂揚起合並指向前方,“啟!”
百個紙人應聲飛起,瞬間朝季明燃身前攻勢迎去,轟然一聲,將孟應陽的攻擊抵擋消儘,兩股力量碰撞產生的強壓,如龍卷風般將盤鬥高高卷起、狠狠拋離。
孟應陽心中一驚,麵色肅峻,倨傲不複,他抵住壓力緊退兩步,口中術語念得飛快,手勢變化,倏然飛身衝向紙人群。
季明燃不曾停步,她早已躲入紙人群中伺機伏擊,見孟應陽身影飛近與紙人纏鬥,從藏身之處悄聲跳出,用木杖狠狠拍向孟應陽。
孟應陽與紙人纏鬥不備,後背遭受猛擊,術法頓下間隙,紙人群鋪蓋卷席,無法視物之際,連翻重擊精準落至後腦、頸脖、腹肋等身體薄弱之處,最後一下猛擊正正擊中其膝後,他一下俯身半跪在地。
尖銳的劍刃靜靜地抵在他的咽喉。
“小參呢?”
一刻時間未過,兩人處境完全顛覆。
孟應陽猛地抬頭,滿臉難以置信:“不可能!”
季明燃哪裡管他心態如何,正欲開口追問,肩膀卻被輕輕拍了兩下。
她迅速回頭,眉梢挑起,驚訝道——
“薑老板?”
她從哪裡進來的?
清豔嫵媚的臉龐滿是失落,扁扁嘴:“這也嚇不到你,無趣。”
“鐺”地一聲,劍刃被彈起,季明燃回神握住劍柄,然而術法擊至,她全然躲閃不及。
就在此時,她忽地被人單手擁入懷中,幽香飄然間,她整個身子轉了個方向,然後“啪”地一下掉落地麵。
季明燃仰頭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
薑老板站在她方才的位置,低頭看見她充楞的表情,笑得彎下腰,左手隻隨意揮揮,背後的術法攻擊全消。
“這回嚇到你了吧?”她愉悅道,“人小鬼大的娃娃,老是故作正經,真討厭。”
薑老板轉身朝向偷襲之人,眸光落在跪倒在地的人身上,聲音促狹:“喲,這不是弘啟宗捧在心肝上的百年奇才嗎?怎倒在我地盤上了。”
她反應過來,忙爬起在薑老板身後伸頭看出去。
孟應陽深吸口氣,搖晃站起身來,他雙眼盯向薑老板,厲聲問道:“我宗門與薑真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何故真人弟子重傷我師伯後將其藏起?”
薑老板揚手將幾縷飄揚貼落臉龐的發絲彆至耳後,漫不經心道:“搞錯了吧。”
“盤鬥乃我宗門靈犬,絕不會弄錯,師伯的氣息尚在此店中。”季明燃明明躲藏在其身後,薑笑乂卻如此理直氣壯地否認,孟應陽原本就蒼白的臉氣得更白,“更何況我追問後,她便出手傷我,此事是真人親眼所見,無從抵賴。”
“我是說,你搞錯了。”薑老板懶懶地舉起一根手指,將依靠在自己小腿的季明燃撥開,“她呀,並非我的弟子,就一打雜的。”
不可能!
孟應陽猛地盯向趴在地麵的季明燃,不可置信。
薑笑乂瞧見孟應陽錯愕的表情,心中舒暢快意,她向來與弘啟宗的老頭不對盤,“我店裡一打雜的,也能將弘啟宗的寶貝天才給打倒。說到底,還是我厲害。”她尾音拖長,語帶嘲諷,“你們弘啟宗,不行呀。”
先是被重傷,後又被薑笑乂出言嘲諷宗門,孟應陽氣得渾身發抖:“不辨是非,包庇弟子禍行,真人如此行事,晚輩長見識了。”
“若非我方才出手,你就要被她用劍戳死了吧。救命之恩,亦未見你跪拜叩謝呀。”薑老板悠遊自在,“目無尊長、毫無感恩之意,弘啟宗便是這麼教弟子的麼,如今我長見識了。”
宗門長老一向告誡,見到薑笑乂必須躲著走。如今他總算明白緣故,此人顛倒是非黑白、毫無大家風範,與她說活會被氣死。孟應陽不想再與她扯皮,沉聲道:“還請真人將我師伯放出來。”
“我的人呢?”薑老板反問。
孟應陽不語,片刻,鐵青著臉從腰間摘下一錦囊。
薑老板勾勾手指,錦囊從孟應陽掌中飛起,至半空時逐漸變大,袋口張開,小片人狀白紙從中掉出。
落至地麵,竟化大成人形。
“小參!”季明燃驚喜叫喚。
小參神情迷茫,無措地舉目張望,待瞧見薑老板時,迷散的眼神逐漸聚焦,而後眉眼彎起,柔聲道:“讓薑老板擔心了。”
薑老板回望向他,見他沒手少腿算得齊全,眉頭微蹙,輕輕點頭,“回去休息罷。”她手勢變化,一縷金色的光線從她的指尖泛出,注入小參眉間。
“真人這是在施行養魄之術,此等邪術與墮魔無異。”孟應陽冷不丁地說,他撇小參一眼,回望靜靜看他的薑笑乂:“掌門為我施下溯魂術,我若有不測,他們回溯亦會發現此事,道修十宗定不會放任你妄為。若真人交還我師伯,放我們回去,我不會泄露半句。”
薑老板聞言不語,神色逐漸冷峻。
她斜睨季明燃一眼,似在思索些什麼。
季明燃瞧得清楚。
薑老板餘光分明掃過院中的棺材。
“薑老板,這棺材我買下,工錢抵扣。”這句話,季明燃說得極輕極快,幾乎難以讓人聽清。
薑老板微微晃動一下,她仿若站累了,後退兩步,極其優雅地、自然地坐在棺材之上。
“小友,有件事情你許是不知。我不願生事,不過是懶得應付。但在錢銀麵前,一切好說。”
她一手撐在棺材板上,身體後傾,一腿翹起,悠然蔑笑。
“道宗十修,笑話而已。弘啟宗,廢物罷了。笑話和廢物統統加上一塊,能耐我幾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