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1 / 1)

禹天行將她被狗咬的事細細了解一番,沉默半晌,驀地說“且看著”,便將他那份的肉包塞到她手中,拿起劍就走到院外。

季明燃捧著包子溜到窗前觀看,禹天行已在院中練起劍式。

他招式舞得飛快,僅憑肉眼難以看清,季明燃看著快速變化的連串身影以及聽著連串劍風劈向半空發出的聲音,心中嘖嘖稱奇。

想不到這麼一個吃得比她少,臉色慘白、身形瘦削、半死不活的人,舞起劍來,周身竟散發出如虹氣勢。

季明燃感慨連連。年紀輕輕擁用這般功底真了不得,就是比較倒黴,遇上非武力可解的屍鬼。

轉眼間,少年收劍輕躍至窗前,連翻動作,他的氣息依然平穩如初。

他低頭對上季明燃雙眼,出聲詢問:“你要學麼?”

季明燃怔住,滿口肉餡也忘了嚼,回過神來,點頭如搗蒜。免費送上門的學堂,當然要學。

禹天行身體隨意地倚在窗旁,垂頭斜看豆芽般瘦小的女孩,疑惑道:“連狗都能欺到你頭上,還敢包庇命犯,胡亂吹噓自己能夠應付追兵。你到底哪裡來的自信?”

季明燃使勁嚼肉,吞下後才理所當然道,“日後等我強大起來,自然可以。”

何必憂慮日後未發生的事情,橫豎現在追兵沒上門,等上門了,說不定她的傷勢已恢複、身體已成長了呢。

“你總是這幅模樣。”禹天行瞧著她輕鬆自如的模樣,嘴角揚起,“沒心沒肺。”說完邁步走向院中。

“你要做什麼?”季明燃好奇。

“做副床板,畢竟男女有彆,雖則年幼,但睡一塊到底不妥。”禹天行用劍在木頭上劃下淺淺痕跡,“今夜你回來得早,時間足夠,吃好後就溫書,然後我教你劍式。”

此後接連三日,季明燃雖工作任務已完成大半,然而學習任務又加重,導致她即便比過往早上些許歸家,然而也就隻能睡多一、兩個時辰。

好消息是,禹天行連日在家中刨製床板,還真給他弄出兩張床板來,尺寸剛好可放置在狹小的屋內。

原來的床板則被他放置院外,充當乘涼坐席。

季明燃本在末世就慣用激光劍炮,底子極好,禹天行結合她的體型與傷勢,教授她的更多是借力打力、以巧取勝的招式,與她以前的招式本質相同,故而她學得極快。

連續習劍導致身體疲憊,加之兩人分床而眠,禹天行半夜屍毒發作對她的影響也少些,且張大夫開的藥含有助眠成分,兩人喝下後也睡得沉。

故而她這三日睡得極好,精神頭比過往好不少。

就是,就是......

她撇下嘴,看著清粥寡麵,心中默默地歎氣。

就是接連幾頓沒肉。

不知何故,禹天行這幾日好像並沒有上山捕獵。

正喂著雛鳥的禹天行仿佛看出來她的心思,他輕拂雛鳥的腦袋,淡聲道:“要不把它煮了?”

雛鳥顯而見地抖了抖,畏縮起來。

季明燃瞅向微微顫抖的鳥腦袋,應道:“養著罷。”還沒肥。

那鳥立馬不抖了。

禹天行眼睫垂下,嘴角浮笑:“快些吃,等下帶你出去。”

“出去?”

季明燃頓時來了興趣,背書、畫符一氣嗬成,不久便隨禹天行出門。

然而禹天行將她放置一宅院後門,又將手裡的劍塞至她手中,低聲囑咐:“我不好見人,你進去,我在門外守著,有事喚我。”便將她輕輕推進一宅院後門。

摸不著後腦勺的季明燃,隻懵懂地步入院中,此院極大,花木布設錯落有致,這門應是院中人家奴仆出入的小門。

院中無人。

她徑直往前走,走著走著,竟看見孤身一人站著的王茂。

鼻青臉腫、渾身貼滿符籙的王茂,一瞧見她,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喊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作弄我。是你就好,是你就好,那日我就隻想嚇唬嚇唬沒存彆的心思,見你差點死掉,我心裡也懊惱,隻是連著幾日出門被石頭砸、被花盆撞,沒來得及去給你道歉。是你作弄我出口氣就好。”

季明燃本一頭霧水,聽完他的哭訴,漸漸明白過來。

難怪禹天行幾日沒上山,原來在偷偷埋伏王茂替她報仇。

她手裡握著禹天行給她的黑劍,佇在原地,思索片刻,出聲安慰道:“王茂,你莫慌,不過慌也正常。畢竟按我原計劃,我該晚幾天才上門。”

她一邊說一邊往前踱步,彎下身子,似要扶起跪倒在地的人。

然而——

“啊!”王茂淒厲大叫,臉色煞白,驚駭地望著季明燃:“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季明燃施施然地抽出劍,看著滴落在地的血跡,不緊不慢道:“提前計劃。”

她再舉劍。

王茂見狀,又急又怕,竟大喝一聲整個人朝她撲去。

季明燃側身閃過,又往他的腳踝刺去。

“啊!”王茂慘叫一聲,竟抽泣哀求道:“夠了夠了,我真沒想著傷你。你這幾日躲起來蓄意報複,我也忍下了。你約我不帶旁人深夜前來,我也應下了。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啦,你在想什麼?”季明燃甩甩手中的劍,“我可是坡啦。”

王茂聽到她說自己坡了,整個人怔住,也不再哭喊,半晌,他隻拉聳著臉,低下頭道:“是我錯了。你再刺我,我也不躲。”

她看著低頭認罰的王茂,點點頭:“早該如此。”果斷地又戳上幾劍。

王茂嗷嗷地慘叫幾聲,竟也真不躲閃,生生受下。

眼瞧差不多,她才收手問出縈繞在自己心中幾日的問題:“你素來是個沒膽的,怎地就敢把那凶犬牽出來?”

王茂一向怕惹事上身,平日就連碰她衣裳都不敢,更不可能突生勇氣把可能會反撲自己一口的凶犬獨自帶出。

“因為、因為俞仙子說”王茂怕季明燃再刺他,就連沒告訴孟應陽的秘密也和盤托出,“那狗被她施下製令,不會隨意咬人,我若覺得新鮮,帶出門耍耍也不怕。”

季明燃皺眉,俞仙子?

***

後院門外。

禹天行冷冷地看著出現在身前的人影。

“天行,好久不見。”出水芙蓉般的貌美女子嫣然一笑,語氣可惜:“你沒死成啊。”

禹天行:“嗯。”

聲音未落,昏暗街道間,黑黝劍影突現,直擊女子。

女子並未閃避,雙手捏決低吟術語,疾馳而至的劍尖距離她的鼻尖不過毫厘,卻驀地停住。

“我費儘心思才尋到你,你卻見麵就急著殺我。”她雙手交疊,劍身隨手勢變動竟顫悠悠地反轉過來,指向禹天行,“真讓人寒心。”

“不是早就寒心了麼?”禹天行眸光垂下,不再看向女子,“不然何故替換遺詔。”

“你知道了。”

“遭遇屍鬼伏擊,心中便有猜想。”

女子從容笑道,“也是,你身邊遍是棋子,可懷疑的人多了去。但屍鬼之事,隻有我能設局。”屍鬼害人,弘啟宗弟子奉命捉拿,她不過順勢將禹天行引去。“你的血最易招惹陰邪,遇上那隻屍鬼定不會放過你。他們都說你死定了,但不見你的屍首,我不相信。如今見著了你,也不枉我費勁功夫將盤鬥帶來。”

“為什麼?”禹天行站在陰影處,幾乎融入黑暗之中,他低聲喚道,“姨母。”

他是母親的唯一骨肉,俞月容是母親唯一的妹妹,看顧他長大,卻親手替換遺詔,將逼宮謀反的王兄扶上皇位。

“我寄予你厚望,故而姐姐去後便費心照顧你。你本就年幼勢弱,卻還天真輕信一再著道,我對你失望了。”俞月容聲音冷漠縹緲,“既給不了我要的,也不必再浪費心血,換人便是。”

話音落下,立在半空的長劍以迅雷之勢猛地朝禹天行擊去。

“著道?”禹天行輕笑一聲,他倏然向前朝劍迎去,側身避去劍刃鋒芒,手腕翻轉反握劍柄。一閃一避間,竟穩穩當當將黑劍握住,反似是她親手將劍送上一般。

他身影未停,快如閃電,俞月容還未來得及反應,隻聽見耳邊響起輕輕一句,“姨母不夠耐心。”胸口頓覺劇烈刺痛。

俞月容大駭,極速施決朝禹天行擊去,她用足力氣,禹天行被一舉擊飛砸至牆中,宅牆塌下發出轟鳴。

“噗”,她伸手欲將胸口的劍拔出,卻突然噴出一大口血,整個人跪倒在地,聲音輕顫,“你是故意。”

“修習之人直接出手攪亂天命,必遭反噬。”禹天行嘴角溢血,在一片殘跡中搖晃坐起,他閉了閉眼睛,“付出如此代價,姨母也要害我性命。”

俞月容置若罔聞,隻道:“你偷襲王茂,故意在他身上泄露氣息,目的是為引我出來。”

“不過順道。”禹天行淡道。

“這些年,先是底下奴仆,而後是伴讀、總管、奶娘、學士、親兵,再是兄長姐妹。”他神色厭倦,嘴角揚起諷意,“隻要將計就計,便能引蛇出洞。蠢人太多,我花了些功夫本以為料理乾淨,遺詔那夜方知,原來還有。我身邊還剩誰呢?”他將腦袋靠至斷牆一角,眼神淡漠,“隻剩你了,姨母。”

月色光華落在少年的麵容之上,精致絕倫、輪廓分明的臉龐未完全褪去稚氣。十四歲,正是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年紀,他卻陷在黑暗之中,隻餘陰鬱狼戾。

“天行。”俞月容看著他,靜靜道:“你的人頭,可換我弘啟宗宗主之位。”

“在我料想之外的,隻有遺詔、屍鬼兩次。”禹天行慢慢道,“姨母再想輕鬆取我性命,可就難了。”

“你當真以為借天道之勢,我便無法殺你?”俞月容冷笑,從懷中掏出一丹藥服下,“傷勢治愈便是。此處我已施下消聲術法,再大的動靜也鬨不出去,無人會前來助你。待我恢複,你在劫難逃。”

痊愈丹。

禹天行眸色幽深,緩緩垂眼。

他身中術法無法站起,死鬥難免。

“呀?”一陣輕呼乍然響起,“這怎麼回事?”

俞月容旋即望去。

從王家宅院出來的,是王家的小丫鬟?

俞月容大喜,想不到老天也助她。

此界修士受天道壓製,修士與凡人各行各道,修士不得直接插手世界氣運。禹天行原是皇位繼承人,自然身負天運。

若經由凡人,算不得直接出手,不會遭遇反噬。

她高喊道:“小丫鬟莫怕,我是暫住在你家的弘啟宗修士。前麵的是朝廷命犯,我雖重傷,但他已被我製伏在地動彈不得。你過來拿著劍結果了他,朝廷定重重有賞,弘啟宗也必以重禮酬謝。”

怕孩童膽怯,她再強調:“你替我了結他,此後想要什麼便有什麼。”

“如此我就放心了。”脆生稚嫩的嗓音響起,隨之是靈巧輕盈的蹦跳腳步聲。

她也要殺了自己。

禹天行仰靠著殘垣斷壁,半垂眼簾看著前去提劍的踉蹌身影,嘴角抹起一絲戲謔的笑。

也是,與其與俞月容為敵,還不如索性殺了他,立即過上她口口聲聲要過的好日子。

死亡迫近,看著與自己對立而站的二人,禹天行神色冷淡,腦海卻想,或許不該帶她來報仇,那他就可以再看一段時間好戲。

如同他姨母般認真扮演的一出好戲。

但也無所謂了。

俞月容聲音響起,就如曾經對待他般的柔聲細語:“小姑娘莫害怕,就用我身上的劍,拔出它,我不打緊。”

俞月容鼓勵道:“對,殺了他,你不必害怕。”

她才不會害怕,她又不是小孩。

果然,他聽見季明燃爽快回答:“好。”

隨後是俞月容因被抽出劍發出的悶哼聲,她忍痛道:“對,就是這樣,不必害怕,你去殺了他。”她不斷輕聲細語地反複為季明燃打氣。

禹天行睫羽垂下,盯著地麵,對俞月容反複絮叨的話語感到厭煩。

他突地想到,同樣是絮絮叨叨,季明燃就不會讓他心煩。

禹天行眸中寒意泛起,恨恨地想,如果她來到麵前殺自己,他定要反擊,不放過她。

俞月容的鼓勵話語再響起:“去吧。”

他又聽見季明燃乾脆利落地應答:“好。”

他合上眼睛,五指握攏,緊攥劍鞘。

卻聽見俞月容淒厲慘叫:“你!”

禹天行猛地睜眼抬首,月光之下,背對己身站立的幼小身影雙手持劍,身體前傾,手中劍刃直貫俞月容心口,鮮血濺落一地。

俞月容反應極快,已捏決朝季明燃擊去。

但季明燃反應更快,刹那間翻身抽劍轉避,同時左手拋起長劍,右手反握,身體似是不穩般整個朝俞月容砸去。

手中長劍,隨著身勢徑直朝前捅貫。

劍光閃爍,血花四濺。

一劍封喉。

潺潺鮮血自口喉溢出,麵朝禹天行的俞月容雙眼瞪大,滿是難以置信。

他聽見季明燃說:“他帶我來報仇,我也幫幫他。”

他的角度,無法看見俞月容所見之景象。俞月容對上女孩清澈透亮的雙眸,看見那雙眸子裡透出絕不屬於孩童的荒寂狠厲。女孩伸手抹去濺落臉龐的鮮血,朝自己燦爛笑開,露出兩顆斷半門牙。

俞月容雙目圓瞪,渾身顫抖,感覺到咽喉上的劍刃一點點貫入,從後頸刺出,她絕望、無力地看向禹天行。

禹天行隻聽見季明燃與俞月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說,我跟禹天行是不是頂好的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