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燃難得照鏡子,她的黑眼圈已赫然與烏青腫脹的臉頰連為一體。
原因無他。
她提出拜師學藝的隔天,小參一臉慚愧告知,薑老板認為她還未完成紙紮人任務便想拜師——“我看她想上天。”薑老板如是評價道。
這是她本已預料到的反應。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薑老板進一步認為她這般白日作夢,純粹是太閒所致。
於是在原來製作紙人任務基礎上,季明燃又被布置製作熱銷符籙百個的任務。
符籙她不懂,但參照店裡掛賣的樣式描繪製作便是,總體比製作紙人工序簡易。
然而,小參還將她帶到後院中原禁止入內的一間房門中。
房內除漫天灰塵外,還有被灰塵掩埋之下的小土堆般的書卷。
小參埋頭一頓翻找,拿出兩本書卷,“薑老板還說,未免你整日胡思亂想,讓你背書兩本,了解一下冥器知識,充盈腦袋。”他憐憫地看一眼季明燃,硬著頭皮鼓勵道:“這書、這書都是薑老板的珍藏,平日禁止他人入內翻閱,想來薑老板還是對你很肯定,才委以重任讓你好好學習。”
沾在書角的蛛網垂垂欲墜。
禁止外人入內看出來了,珍藏還真看不出來。
這地方,想必薑老板自己也從不踏入。
季明燃望著一本就三指厚的書卷,頭皮發麻。
她彼時才從禹天行那習得百來字。
小參再三強調,書籍不能給外人翻閱。
大字不識幾個的季明燃,不得不白天隨機摘抄下兩本書籍的文字,打亂順序後帶回家中,讓禹天行教她認識。
無論學藝還是學字,講究的不過是個孰能生巧。
為趕進度,季明燃夜間既讀書習字,又製作紙人,日日學習趕工至醜時方才歇下,寅時便起匆忙前去冥器鋪繼續埋頭苦乾。她素來對要做的事情全力以赴,這麼全幅心思放在識字、讀書、製作紙紮人和符籙上,倒不覺得累。
隻是往往過於投入容易不留意時間,於是每日子時小參便提醒她下班,夜裡又由禹天行督促她睡覺。
禹天行也沒閒著,每日天未亮將季明燃背去店鋪後,便撲去山裡捕獵。天氣愈加寒冷,動物陸續躲起來冬眠,需花費更多功夫才能獵著,他基本在山上一呆就是整天,直至夜深才捎上處理好的獵物順道接季明燃。
待草草煮好夜宵、收拾碗筷,他還得教季明燃識字,幫忙塗描、剪裁紙紮。
兩人腳不沾地地連軸轉,季明燃總算在第十日完成一百個紙紮人。
小參樂不可支,繞著紙紮人轉了好幾圈,眉飛色舞道:“我隻會做些紙屋、紙房子那些死物,學不成這門手藝,前些日子幫不成你的忙,憂心得很。如今你既完成紙人,還一口氣背下大半本書籍,想來餘下符籙自然也不成問題。這下你可以留下了,太好啦。”
他瞅了瞅站在眼前微笑著的季明燃,明明眼圈烏黑卻神采奕奕,未免想起了上月親自來定做棺材、這月就用上的李大爺,凡人回光返照好似就是這幅模樣,他趕緊說:“你這些日子應也是累壞了,不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日再來。”
可以休息半日,季明燃樂滋滋地與小參告彆,在門口給禹天行留下小紙條後,第一次在天色大亮的時候下班。
晌午時刻,閒著也是閒著,可以去醫藥鋪診斷自己傷勢恢複得如何,順便抓些補藥給自己和禹天行,她一拐一拐地往張大夫店鋪去。
哪知路上遇到王茂。
季明燃後來回想,她若是不貪圖便捷,穿過窄巷抄小道前去醫館,便不會發生後續連串的事情。
但也許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彼時恥高氣昂的王茂,牽著一條黑棕色大狗,突然從巷中冒出,堵住去路。
惡犬比她高出大半個身子,雙眼猩紅、齜牙咧嘴地猛盯著她,口水滴落一地。
“哼,讓你得罪大爺我!”王茂一臉得意,身形一晃微微滑步向前,“跪下給大爺我磕頭賠罪,或許我可以饒你不死!”
季明燃眼神撇向王茂,從他踉蹌的身形,到他那因使足勁緊繃、導致劇烈顫抖起來的雙手。
眼神回落猛獸,她拄著拐杖靜立在稍遠處,大眼蹬著狗眼。
惡犬鼻腔噴氣、低聲怒吼,身軀拱起。
她頓覺不妙。
“怕了吧?看你這倒黴小矮子以後還敢招惹我?也不想想我是誰?竟敢狂到我頭上。”王茂麵腮緊繃用力拉扯著大狗,仍不屈不撓地喋喋不休,突然間——
“唉喲!”他整個人往前栽。
這傻瓜!
季明燃扭頭就蹦。
然而饒她將雙杖掄得再快,始終有個斷腿在,怎可能比猛犬快!
腥臭的氣息已噴至後腦勺,左右無可躲閃的空隙,彆無他法,季明燃隻能用儘全身力量向巷口撲去,朝人群大喊:“救命啊!”
尖銳的獸齒已觸及腳踝皮膚,下瞬即可將貫穿透徹。
季明燃雙手向前,臉麵直撲地麵,她心中一橫,已做好棄腳保命的準備。
電光火石間。
“盤鬥,住口!”
惡犬牙齒剛沒入腿骨,突地止住。
兜頭蓋臉地撞在地上,季明燃顧不上臉疼,立馬將左腳從那狗嘴中生生扯出,小腿至腳踝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傷上加傷。
季明燃頓時臉色煞白,冷汗直出。
“什麼東西都能吃得麼!”身著霜色長裙,腰佩玉牌的秀麗女子匆匆地從她趴倒在地的下半身上跨過,神色焦急,出聲訓斥。
另一同樣身著打扮的男子也急急邁過她:“凡食無益,隻會害了它修為,速速帶回去檢查一番。”囑咐一番後,他走至摔得磕著牙一臉血,疼得說不出話的王茂身前,將他扶起:“原是你偷牽走了它,你這般也算得了懲戒。此犬非一般靈獸,性子凶烈,一般人牽製不住,幸好沒惹出禍事,我帶你回去診治。”
一人牽狗,一人扶起王茂,從巷子另一出口離去。
從始至終,瞧也沒瞧她一眼。
季明燃趴在地麵,身體因疼痛不由得蜷縮成團不住顫抖,她牙關繃得極緊,愣是一聲不吭,等待疼痛麻木。
周圍的人紛紛圍過來。
“又是外來人。”
“最近鎮上咋就來了這麼多修士,日日不少折騰。”
“聽說是曆練,聽說是尋人,各種理由都有。”
“小姑娘倒黴呀。”
“這不那喪門星,難怪又是她。”
“人家斯文乾淨的,一看就是正經人,鐵定是她衝撞了貴人,才被教訓。”
“小丫頭不分好歹,定是她有錯在先。”
......
季明燃抱著腳縮成一團,被圍觀的人包圍在中間,走也走不得,出也出不去。
被圍觀倒也罷,隻是有幾人議論著議論著,竟開始莫名其妙地無端指責她。
看戲不幫忙是常態,這上趕著維護彆人說風涼話是個什麼心態?
總不能被狗咬後又白被當猴看吧?
季明燃垂頭,心中開始默默盤算,咬牙適應痛感後,她抬起頭來,朝那議論得最為大聲的幾人叫喊起來:“嗚嗚嗚,可憐我無父無母的,腿也斷了,出門還遇到惡狗攔路。放狗的王茂還跑了,我哪裡有錢治呢?好心人賞我些治病錢吧。”
因傷口疼得厲害,她的聲音哆嗦,聽著像是嗚咽抽泣。
先前大聲指點的聲音忽然小了些。
“幾位大爺賞點錢可憐我吧。”季明燃手腳並舉,那模樣似是要衝那幾人爬去。
她左右環視周圍圍觀的大爺大娘的眼睛,苦苦哀求道:“大爺大娘,我本就沒錢,這下腿斷了,怕要病死餓死了。那幾個大爺中氣十足、正氣凜然,一看就是好人,可憐可憐我罷。”
左右不是自己掏錢,看熱鬨的人自然樂意行俠仗義,他們堵住正欲後退離開的那幾人去路,起哄道——
“人家小姑娘可憐,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就施舍施舍人家吧。”
“對呀對呀,剛剛還說人家不懂事,那就表率一個啊!”
“看你們幾個也是一身好衣料,總不會連幾個錢也沒有吧。”
“欺負幼女非大丈夫所為。”
“大爺,一看您就是有愛心的,可憐可憐我吧。”那幾人麵紅耳赤正欲開口反駁,但瞧得季明燃在地麵上撲騰著嘴裡嗷嗷叫著,快要爬到自己腳下,一副淒慘淩厲的模樣,再說隻怕要被賴上了。
但先前話語已說出口,他們也拉不下臉說是自己錯了,索性由正中間帶頭的人扔下一吊錢,梗著脖子嘴硬道:“大爺心善,下次可彆胡亂衝撞彆人了。”說完,幾人用力推開其他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季明燃人在地上撲騰著,幾個熱心腸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捏著衣裳布料陸續將灰頭灰臉的季明燃扶起。
“張大夫的鋪子就在不遠處,你快去瞧瞧。”說完便將那吊錢和拐杖往她手裡塞。
季明燃一一道謝後,兜裡揣著錢,心裡高興了些,恢複乾勁咬牙拖著腳前往醫館。
張大夫正好坐診,瞧見她一副披頭散發、血跡斑斑的模樣,嚇了一跳,也顧不得她聲名狼狽,趕緊出門扶她進來。
檢查一番,張大夫眉頭緊皺。她腳踝的傷勢,比那晚半夜拍門求藥時更重了。他神情肅穆:“季丫頭,你這腳本就筋骨儘碎,現今還傷上加傷,隻怕......”張大夫重重歎氣,“難治。”
他拿出銅鏡,照向烏青臉腫的季明燃,“氣虛火旺,裡子也不好,平日須注重修養莫要透支身體。”
季明燃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思索張大夫的話語。
難治,是指她今後要跛腳的意思麼?
今日倒黴,但留得命在,橫豎她靠手藝吃飯,影響不大。
季明燃想通得快,無甚情緒波瀾。
張大夫見季明燃神色無波,歎氣道:“你聲名本就不好,如今又患腿疾,隻怕日子更難。”婚嫁之事更是不可想,他看向季明燃的眼神帶著同情,叮囑道:“我另贈些強身壯體的方子給你,好好將養將養。你按時包紮好腿骨,仔細養護好了,以後走慢些,旁人估摸也看不出不同。”
告彆張大夫,季明燃一手攥著餘下銅錢,一手提著藥物,架著拐杖回家,心中好不快活。
今日雖皮肉受苦,遭人奚落,但收獲頗多。
銅錢又在王大娘處換了些許米麵,家中快要見底的米缸又充盈起來。
待房中嫋嫋炊煙升起,粥米翻滾時,已經日落天黑。
季明燃抓了把米,走至院外喂鳥,禹天行正好回至院中,兩手空空,看來是沒有獵著食物。
季明燃並不失落,因她早有先見之明,買好了肉包子。
她心中得意,眼光從禹天行的雙手轉移至他的臉,這才發現他身上背著兩大塊木頭。
恰好此時禹天行眸光停落在她那被張大夫包紮成團的腳踝上。
兩人異口同聲——
“怎麼了?”
“這什麼?”
兩人一頓,又同步回答:
“被狗咬了。”
“做個床板。”
禹天行將木頭放在院落中,快步走向將季明燃提起,小心將她放至桌椅上,仔細察看她的傷口。
桌麵已擺放好米粥和肉包,冒著騰騰熱氣。
禹天行卻雙眉緊擰;“怎麼回事?”
季明燃著急開飯,三言兩語概括:“我走小道去醫館,怎知路上遇到惡犬,就被咬了。”
“鎮上向來沒有野狗,”禹天行眼簾下垂,掩去雙眸中蘊起的寒意,他的聲音輕柔,一字一句道:“是哪家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