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燃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不斷搖晃,像是在水麵上浮擺。
幾經掙紮,她擺脫厚重的睡意,睜開雙眼。
稀裡嘩啦,又下雨了。屋頂嘩嘩地漏雨,室內地麵、物品全被打濕,留著取暖的零星火花也被澆滅得一乾二淨。
如此熟悉的畫麵。
她扭頭一看,身旁的禹天行倒不再像死屍模樣,但他眉頭緊縮,身體蜷縮成團,不停抽搐,像是在與體內劇寒猛烈鬥爭,帶著古舊的床板也微微搖晃起來。
季明燃認命地起來,裹好被子抱著禹天行,擋住雨水飄落而來的寒意,死死按著他不讓他繼續抖下去。
禹天行的身體似乎確實有所好轉,前些時候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塊冰塊,寒冷刺骨,凍得她幾乎沒怎合眼。
現下他體溫較低,但不再滲出劇寒。
那就這麼睡。
季明燃索性兩眼一閉,半抱半趴著直接睡去。
“醒醒。”
什麼東西在她耳邊嚷,還拍她的臉。
季明燃努力撐起沉重的眼皮,暖橙色的火光將房內照得亮堂。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而昨晚抱著的人站在床前,正靜靜地瞧著她。
見她一副將醒未醒、睡眼惺忪的模樣,禹天行伸出指尖,戳向她的臉。
“再不起,天要亮了。”
哦對,她要天亮時到店鋪上班。雖然薑老板沒有明說具體上班時辰,但既然說了“天亮”,自然是按字麵意思理解更好。
她怕起晚,入睡前叮囑禹天行將她喚醒。
“洗臉漱口,過來吃粥。”
季明燃走去小桌,上頭擺放著一小盆水,和冒著熱氣的粥。五指放進水盆,探了探。
是暖的。
不知道禹天行使用什麼法子,把潮濕的火炕重新點燃,烘乾室內,還燒水煮起稀粥。
明明衣裳布料極好,渾身散發著清冷矜貴氣質的人,活卻乾得如此熟練。
逃亡之說,顯得有幾分可信。
季明燃偷瞅一眼禹天行側臉,再看看自己浸泡在水盆中黝黑的手指,思忖片刻,她將腦袋探於水麵之上,垂頭低看。
皮膚蠟黃黝黑、臉龐瘦削凹陷、眼底一片烏青,營養不良得像蔫兒了一般,八歲年紀隻有五六歲身形。
就差沒把“貧苦潦倒”四字刻在臉上。
果真像足上輩子同年紀於末世逃難的她。
咋人家落魄得那般超脫凡俗,自己就如此灰頭苦臉。
胡思亂想之際,季明燃草草洗漱完畢,接著開始望著水麵中自己一頭糟亂的頭發犯愁。
薑老板是個潔癖,昨夜她幾次看著自己的頭發欲言又止,是妥妥地嫌棄,雖頭發因術法變得潔淨了,但仍乾枯打結嚴重,像個鳥巢。
季明燃上輩子同樣疲於活命,天天忙著錘怪求存,故而一直都留著利落短發,打理長發於她而言,是個超綱題。
禹天行見季明燃將頭發越扯越亂,若有所思:“原以為是你無暇打理,看來是有意為之。”
“......並不是。”
“既如此”,禹天行走至門旁拿下黑劍:“不如裁去。”
“可以可以。”季明燃腦袋點得如小雞啄米。
未看清禹天行如何動作,額間發絲飄落。季明燃水盆中發尾翹起依然淩亂的齊肩短發,說道:“要不再短些?”
禹天行看她一眼,瞧不出什麼情緒,隻應一聲:“不必。”放下劍走到她身後,三兩下將她的頭發囫圇裹成一團,又隨手折了木柴上的枝叉,束入發中固定好:“如何?”
頭發成團是因為乾枯打結,難以理順,若是像禹天行頭發一樣黑柔順滑,應是成馬尾狀。
即便如此,季明燃也很滿意,這麼一來,起碼人看著精神,估摸符合上班著裝要求。
禹天行目前所做一切出於她預料,於是喝粥之際,她決定關懷一下眼前人:“你睡得如何?”
“你趴在我身上睡覺,將我悶醒了。”禹天行眉頭微微皺起,似是想起不好的回憶。
“......”自己真是枉做好人。
正要出聲反駁,禹天行已經拿起她的拐杖,站在門口催促——
“彆磨蹭,你需快些出門。”
外頭天色蒙亮,遠遠望去,昏黑邊際泛起白光。
“哎呀!”季明燃兩口喝下稀粥,抓起拐杖就往外蹦。
篤篤聲一下一下地響起,禹天行走至窗邊倚靠木框,注視著聲音源頭。
孩童背影單薄,雙手緊緊抓住著木杖,一瘸一瘸地踱出院門。
禹天行垂眸,右手輕觸左邊胸膛,久久不動。
......
日光益盛,鎮上之人三三兩兩地開始出門,走走停停,往來招呼寒暄,然大街上除季明燃孤身一人外,其餘人均是結伴而行。季明燃拐杖掄得飛起,然而始終走得不比彆人快,跟隨在一高一矮行人身後,漸漸地隻言片語飄入耳裡——
“聽說了麼?那妖魔總算被薑老板給收拾乾淨了。”
“哎喲!那我可就放心了。出了那事,我這幾天晚上都不敢出門。將要落陽時,就往家裡趕。”
“那妖魔厲害!聽說薑老板也是費了老大功夫才將它給收拾。”
“我們這窮鄉僻壤,前陣子動亂大事也沒挨著的地方,咋就惹來這邪門玩意兒,可憐山上的人倒黴啊,沒個活的。屍首也沒齊整的,鎮上那幾家哭得可憐喲!”
“哎小心說話,官府老爺說了不許提起,腦袋不想要了?”
“哎是是。是我激動了。”
“話說回來,那幾戶人家,哭得太可憐,連薑老板也不忍,給了他們上好的棺材,優惠價。”
“薑老板既善心,功夫又了得,要我能學習那功夫就好了。”
“哎,可彆。”高的那人忽地壓低聲音,“聽說薑老板是不入流的歪門邪道,正派都瞧不上。”
“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弘啟宗,知道吧?大禹第一修士門派,好幾個翻過祁望山越過天門的修士都出他們那,我兄弟最近通過試煉,成了宗門弟子,他告訴我的。”高個子言語之中隱含得意。
“你不是獨子嗎?哪裡來的兄弟?”矮那人不信。
“我隔壁家的遠房表親,那他家祖上三代跟我家是同宗,自然也是我的兄弟。”
“遠房表親還隔了三代,這能叫親戚?”
......
兩人越扯越遠,季明燃跟在後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山裡的屍鬼,聊的是這事啊。
鎮上的人似乎不知道有人在屍鬼手下存活下來。
“咦,那不是後巷的小喪星嗎?怎麼這幅模樣?”矮個子閒話聊得正熱烈,搖頭晃腦之際餘光瞧見季明燃。
“眼青臉腫腿瘸,咦惹,一看就是又遭黴運。離遠些離遠些,咱們可彆觸黴頭。聽說她昨晚使儘地敲王嬸子的門,把王嬸子給嚇的,今早都沒能開檔口做生意。真是有爹生沒娘養的,明知自己命裡帶煞,也不自覺避諱些。”
高個子越說越大聲,還轉過頭來斜她一眼,顯然是故意將話說給她聽。
“王茂。”她認得這人。鎮上有錢有閒的遊民,平日無事總要擠兌原身幾句。
“哎——”王茂下意識地應聲,才反應過來喚他的,竟時平日裡畏畏縮縮躲著他都來不及的小喪星。
因聲音與往常不同,他一下沒認出來,詫異之下脫口問道:“你這破鑼嗓子嗓子怎麼回事?”
“受傷了。”季明燃為護嗓子,說話時都極為小聲,虧得薑老板和禹天行耳聰目明,聽得清楚。今日街道吵鬨,她不得不大提高音量,既然王茂發現了她,她又立馬變得小聲說話。
不對,這仿佛他在關心她似的。王茂鼻頭皺起,轉為一臉嫌棄地大聲嚷道:“本大爺管你呢,讓你走開點,耳朵聾了?”
“我對你方才關於宗門的言論挺感興趣。”季明燃仿佛聽不出王茂的鄙夷,客氣道,“但我趕路實在沒空聽你吹噓,勞駕讓讓。”
王茂雙眼瞪大。這掃把星今日這般反常,不但不躲開,還敢抬頭正視嘲諷他。想想就覺得晦氣,“你算哪根蔥?滾一邊去!”
季明燃聳聳肩,“好吧。那我滾前邊。”接著整個人奮力一跳往前撲去。
王茂沒想到這人冷不丁地就朝自己撲來,慌忙中下意識地側身閃避,狼狽地撲倒在地上,“哎喲哎喲,她可沒碰著我吧?”
“沒沒沒,你這小犬撲食的姿勢正好避過。”旁邊的人這才反應過來,不慌不忙地扶起王茂。
確認自己沒碰著掃把星,王茂心裡鬆下一口氣,又頓時火冒三丈,抬頭破口大罵:“跛了聾了還瞎了是吧?我可要好好收拾你。”
卻見原是搖搖欲墜往自己身上撲的人,此刻穩當地立在自己三丈之外,逆光回首,她眼眉一挑,麵色無奈:“我可是按你說的滾前邊了。”這人碰她衣裳邊角的膽氣都沒有,哪會真動手。
說完幾下蹦跳,輕巧的身影轉瞬遠離。
“你你你,你給我站住!”王茂氣急敗壞,大聲叫嚷,然而腿腳愣是不動。
“呀,王兄怎地不追呀?”身旁之人訝然,後拍拍腦勺,“莫不是傷及腿骨?我去給你大夫來瞧瞧。”說完也不等王茂回應,一溜煙地跑走。
——
一白衫清俊青年站在櫃台前,俊雅秀氣、白裡透紅的臉龐掛笑,嗓音清潤:“你這麼早就來了。”
季明燃疑惑:“你是?”
那青年笑得更開心了:“我是小參啊。”又捧臉得意道:“我的臉色瞧起來好了很多,對不對?”
季明燃實誠回答:“確實好,連說話也利索了不少,我差點沒認出是你。”何止臉色好,簡直是大變活人啊。
小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哎呀,晚上客人少,薑老板覺得無謂鋪張,所以一到晚上收回我大半靈力,我整個人就不好了。”
敢情晚上是在節省,才讓小參頂著個滲人的臉。
季明燃左右張望,店麵各種符紙、冥寶、冥幣、紙衣冠鞋襪、燈火燭蠟、紙紮小人等喪葬品一應俱全,分門彆類地碼放在店鋪中。
“我今日要做些什麼呢?”不見薑老板,難不成要像昨夜裡一般進去裡麵找她?
“噢,薑老板昨夜走了,留話讓你把答應的事情做好。這是她給你的。”小參遞過來一個紙元寶。
季明燃把元寶打開,裡麵是紙人製作過程的簡要圖畫。
圖畫下方寫著短短一行字,字跡潦草,顯然是主人隨手寫下。
然而她一個字也識不得。
小參好奇探頭過來,瞧見元寶內容,不禁咋舌:“十五天,一百個!”又惋惜地看她一眼,嘟囔道:“好不容易來個幫工,這麼刁難人家,老板是誠心向將你嚇跑,然後累死我。”
說完趕緊拉著她的手往裡引,邊走邊說:“時間緊急,你得趕緊,用料就放在院子裡,你用完就告訴我。”
四具棺材依然維持著昨夜被打亂的樣式擺放在院中,隻是密集的紙人已全部不見,雕刻奇怪圖紋的地麵上擺著十大籮筐的竹條、各色紙張、米糊等材料。
他又指向對麵正中間的房間,“除了薑老板的房間不能進外,其他房間你隨意進。若是累了,就去休息休息。薑老板說你是要吃東西的,廚房有食物,你得自己煮,我不好用火。我要回到前麵招呼客人了,有事你就來喚我。”
他風風火火地跑回店鋪去。
元寶上的圖畫簡略潦草,但經過一番摸索,以及折損些許材料,晌午時,季明燃總算弄明白了要道。
紮骨架、接腦袋、畫五官、做衣裳、穿衣襪......一道道工序下來,費的功夫不少。
除去中途在廚房下麵條,季明燃沒有停過,待她終於做好一個紙紮人時,月亮已掛上樹梢。
“不、錯。”小參繞著那個紙紮人轉了圈,點頭表示收貨,又遺憾道:“就、是、慢、了、些。”
季明燃胸有成竹:“今日是初次,會越來越快的。”她思忖片刻,又道:“若能把些許材料帶回家,我提前做好帶回來,估摸更快。”
“可、以,帶、走、吧。”小參巴不得她趕緊完成,馬上答應。
“多餘的邊角料我可以帶走嗎?”拿回家糊糊窗紙也好。
小參手一揮,大方道:“拿、吧,多、餘、的、東、西、我、平、日、也、是、扔、掉、的。”
季明燃瞬間覺得,眼前這樣滲人可怖的僵直臉麵,正散發出熠熠光輝。
溫暖、慈祥。
果斷打包。
季明燃喜滋滋帶著大包小包,甫出門口,就瞧見了站在對麵的禹天行。
羸弱的少年靜靜佇立在樹下,雙手持劍環胸,眼眸微闔,似在閉目養神,寒風掀開帷帽黑紗,眉目如畫。
季明燃以為他睡著了,但拐杖才在地上磕出一聲,他雙目倏然睜開,眸光一頓,停留在她提出的大小包袱上,眉梢輕揚:“改行做賊?”
“店裡給的,回去繼續乾活,餘料可以給家裡糊糊窗戶。”季明燃一邊說一邊按小參囑咐將店門掩蓋好,“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彆亂跑最好呆家裡麼?”
“無事可做,閒逛到這。”禹天行快步朝她走去,到她麵前停住腳步,“我自然記得回家的路。”
季明燃下台階的路給堵住了,禹天行比她高出許多,她不得不仰頭看他:“兄台擋路作甚?”
他轉身蹲下:“拐杖給我,上來。”
這是要背她?
季明燃怔住,她雙棍滿鎮走習慣了,從沒想過讓人背她,更沒想過讓病入膏肓的禹天行背她。
禹天行病懨懨的,她反倒更顯生龍活虎。
她狐疑道:“你夠力氣麼?”躊躇一會,索性直說:“可彆把咱倆都摔了,我明早還得來著乾活掙錢呢。”
“夠,你也可以自己慢慢踱回去。”禹天行說著便要起身。
季明燃立馬將拐杖塞到禹天行手裡,整個人扒拉到他後背上,趴穩了,她示意出發:“駕。”
“……”
禹天行將她背起,穩步走回家。
月明星稀,涼風習習,街道上沒有人影,她乾活專注沒有察覺,夜已深。
禹天行的步子邁得又大又穩,確實比她獨自回去快上許多。
“你在外頭一直等我?”拐杖兩頭各係一包袱,背上的人手裡還提著一袋,重量不輕。她未曾提及何時結束工作,禹天行若非一直在外頭等待,哪裡會湊巧碰上。
如此勞累,也不知是否會加重他的傷勢。
“剛說過,並非等你,不過湊巧。”禹天行淡聲道,“幸好過來,你這麼大包小包,回去得是什麼時候。”
季明燃環著他的脖子,可以感受到他的動脈跳動,雖然微弱,但是均勻。看來卻如他所說,背她回去不成問題。
原來這人也不是那麼冷漠。
她立馬得寸進尺,“既然你撐得住,要不我出門你就來背我吧,腳程會快上許多。”
“不。”
感動覆滅,季明燃勸說本能瞬間發動:“好吧好吧,你多行走行走,說不定傷勢好得快。”
“不。”
“隔天?”
“不行。”
深夜街巷裡,夾帶著輕盈腳步聲,女童少年的輕柔稚嫩聲音時不時地落在空氣裡,散去、化開。
一路掰扯,回到家中,竟隱約有飯菜香味飄至,季明燃抬眼看去,木桌上竟擺放著一盤鮮嫩烤肉和炒菜。
季明燃懷疑:“你去做賊了?”家裡哪裡買得起肉食。
禹天行將拐杖及包袱一一放在屋內:“今日在山上弄到的。”
“上山?”季明燃驚訝。
“找些木料補屋頂。”
季明燃即刻抬頭張望,屋頂縫隙洞口已經嚴嚴實實地填補好,看來不用再擔心夜晚突降大雨。
來這個世界這麼一段時間,終於有屋遮頂,有肉可吃,季明燃心中激動:“禹天行你真行啊!看來恢複得不錯。”
禹天行清冷的臉龐柔和幾分,矜持地點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讚揚。
風卷殘掃地吃完飯菜,季明燃就著柴火光線開始加班製作紙紮人,順帶指揮禹天行拿餘料糊糊窗紙。
這下除去特意預留透氣的縫隙外,小屋內總算不再有冷風冷雨灌入。
夜裡禹天行照舊發作,捂著他已成習慣,如今後背不再受風雨吹打,季明燃雖然睡得晚,但睡眠質量更好了些。
就是懷裡的人抖得厲害。
要是禹天行能夠儘快祛除餘毒,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