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信(1 / 1)

五臟六腑滲出陣陣寒氣,惡寒沿著經脈急速侵染四肢百骸。

骨骼血肉被極寒寸寸啃食,禹天行既痛又冷,難以支撐之際,一股微弱暖意將他包裹。

禹天行下意識靠近暖意源頭,渴望汲取更多。

可不久後暖意消失不見,隻餘他在混沌痛苦中沉淪。

他欲自行了斷,卻發現身體被緊緊束縛,口中被塞進綿團之物。

求死不得。

掙紮許久,幾近崩潰之際,忽地一抹暖意輕輕地點在他的唇上。

暖意順勢帶著什麼東西進入他口中。

“不愧是我。”輕快愉悅的沙啞讚歎聲墜入耳裡。

艱難抬眼,一張瘦削笑臉浮現在眼前,眸中綴著光,溫暖、明亮。

洶湧倦意襲來,神智被吞噬,下瞬他徹底失去意識。

——

室內火光跳動,粥米清香飄蕩。

季明燃把院外的小鍋帶到屋內,掀起角落的一塊木板,在地裡刨了個坑,將木板和今日的大功臣拐杖木柴一並燒了,煮著一鍋清粥。

米是她回家路上硬拍開巷外甜水鋪木門,用兩文錢向店主王大娘買來的。

半夜急扣店門,可把王大娘給嚇一大跳,驚定之後瞧見是她,大娘頓時火冒三丈,扯著嗓子唾罵連連。

季明燃臉皮厚,氣定神閒地抱緊門柱賴著不走,大娘著急趕走喪門星,便隻得應她所求,拿來大米以及隔夜的饅頭,將她趕緊打發走。

她如法炮製,又在甜水鋪隔壁的醫藥鋪張大夫那買到些許藥物。

火急火燎地趕回家時,躺床上的人正散出陣陣寒氣,像極凍在冰櫃裡的屍體。

三兩步蹦躂至床前,趴伏在少年身上,耳聽心跳、手探鼻息,幸好,她感覺到極其微弱的氣息。

將丹藥給少年喂下,她長籲出一口氣。

折騰一宿,實在累得夠嗆。

季明燃坐在火炕前,慢慢包紮斷腿,不時攪拌一下鍋裡粥。

煮粥的蒸汽剛好可以熱乎熱乎隔夜饅頭,柴火也可以暖和一下室內的溫度。

抬頭望見屋內騰騰熱氣、鍋內翻滾的粥水、不斷跳躍的火苗,季明燃停住包紮斷腿的動作,有些出神。

若是從前,她斷然不會輕易生火。

熱量會引來變異種。

今夜雖是有些折騰,但她跑了好幾個地方,連著看到四個人類,活生生的。

鎮子裡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沉睡。

有股說不出的感覺在胸腔中迸發。

這世界是真切的,不是幻覺,不是夢境。

太好了。

季明燃凝視著火苗,不知不覺地伸出雙手。

“太近了。”低啞的聲音傳來,還伴隨著兩聲咳嗽。

“可它是火、是光,我最喜歡。”季明燃低喃。

嗯?

季明燃急忙回頭,少年坐起半個身子,虛弱蒼白的臉龐襯得一雙眸子尤為漆黑。他專注地看著她,不知醒來多久。

“能動嗎?我熬了粥,過來拿吧。”季明燃收回手,繼續打圈包紮傷口,“我腿腳不便。”

床那頭靜默片刻,似在想些什麼。半晌,稀碎聲響,頎長的影子緩緩落在身邊,少年挨著她坐下:“你救了我。”

“隻是暫且吊住你的命。”季明燃沒有隱瞞,直接把換丹之事及薑老板所言一五一十告知。

“能醒來足以,餘毒無礙,我自會解決。”少年神色從容平靜,他側身看向季明燃,“救命之恩,理應相報。你想要什麼?”

火光映照他的側臉上,五官俊美無暇,但臉色煞白,唇間仍有一抹烏青色。一雙瞳眸黑寂深幽、無悲無喜,將倒映眼中的光芒儘數吞噬、淹沒,僅餘無儘冷寒。

雖人近在眼前,季明燃卻無法看清他的神色,隻覺他渾身散發著支離破碎的頹意及冷意。

“我心情很好。”季明燃雙手撫在跳躍的柴火之上,用指尖感受火焰帶來的炙熱,“你要不要做我的搭檔?”

少年眉梢挑起,不說話。

“是有些突然,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而且沒死,不如我們搭檔吧,搭夥過活。”

末世準則:組隊求存。

雖她未曾有機會踐行此準則,但抱團可以取暖,此條準則定適用於任何世界。

少年沉默片刻,道:“禹天行,我的名字。”

季明燃遲疑:“這算答應嗎?”

他好像從不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少年轉頭看向柴火:“此界地屬大禹,大禹的皇帝三日前駕崩,先皇口諭,長子繼位。然皇後所出的嫡子七皇子,聽聞消息心有不忿,於先帝駕崩當晚起兵造反。”

大禹,少年也姓禹。

“你想說”,季明燃反應過來,難以置信,“你是那個被篡位的長子?”

且不說真假,這也太弱了吧,竟被小的拿下。

“不。”禹天行嘴角淺淺勾起,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是起兵失敗的七皇子。”

.......

屋內陷入一陣沉寂,隻有木柴不時因被火炙烤而發出的劈裡啪啦聲音。

看起來才十三四歲,竟敢說自己起兵造反。

季明燃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傻了嗎?是本來就傻的,還是吃藥吃傻的?

薑老板並沒有說過用藥後會有瘋癲後遺症呀。

柴火過盛,粥水翻滾得頗為劇烈,鍋子抖抖晃晃要兜不住想溢出的漿水。

季明燃側過身子,用衣服掛落的布條包裹雙手,拿起饅頭,又小心翼翼地挑起滾燙的小鍋,放置地麵。

“你剛醒,”她用木勺慢慢攪動粥水,寬慰道,“神誌恍惚也是正常,我昨夜剛醒時也這樣,不打緊,緩緩就好。就是,你往後儘量呆在家裡,彆亂跑。出門要是找不著家,就告訴彆人我的名字,他們不喜歡我,若知道你與我住一起,會把你攆回來的。”

她認真地看著禹天行,“季—明—燃,我叫季明燃,你記住了。”

禹天行定定看她,嗓音低沉,“境內六十八郡三十四城已立誓擁立新帝,我僅剩的部下全部折在屍鬼手裡,街道上到處是搜捕我的官兵。你跟我一塊,沒半點好處,即便如此,你也要和我......搭檔?”

“當然。”季明燃認為問題不大,“若你說的是真的,你要是被抓,我去救你。”她三兩下將粥水倒到缺口小碗裡,遞給禹天行,“要是我被抓,是我太弱,救不了你,你隻能自認倒黴。”

禹天行撇了眼鍋,清澈見底,米幾乎被全盛在這碗裡。

他靜靜地打量眼前的女孩。

臉色黑黃,一邊臉頰及眼睛因受傷青紫腫脹,瘦骨嶙峋、身子小小一團,衣衫襤褸、頭發散亂,從頭到腳的狼狽。

她的傷勢加重了。

可女孩未曾喊痛,如今也隻雙手捧碗,神色執拗認真地看他。

禹天行接過遞來的缺口小碗,低頭淺淺抿了口粥水,粥水清潤,熱量自體內散開。

“救我已是吃儘苦頭,收留我更是招惹殺身之禍。如今我窮途末路,方才說的回報也不過說說而已。”他輕聲問,“你圖什麼呢?”

季明燃輕快道:“我受夠一個人過苦日子啦。”

上輩子不見活人、組隊不成的遺憾已滲入她的骨子裡,“所以我立下宏願。隻要遇到一個人,願意與我搭檔結伴的,哪怕隻有一陣,我也必然對這人好。前生今世,此願不變。”

“為什麼?”禹天行瞳眸黑漆,不見情緒波動:“是我呢?”他不信。

季明燃用筷子戳起一隻饅頭,慢慢吹氣,“剛好遇見你,就是你唄。正好我孤苦,你伶仃。況且昨晚攻擊屍鬼時,咱們互不相識,但行動時也算得上有默契。你若覺得難以置信,就當作自己走運。”

她朝禹天行笑道:“恭喜你,幸運兒。”

“在我窮途末路之際,突然有人不求回報地救我助我,還真是幸運。”禹天行嗓音輕柔,似是回想起什麼,嘴角淺勾扯起一抹冷笑。

“若你真要刨根問底,想我提出什麼要求才放心。那麼......”她轉頭對上禹天行冷漠的眼神,火光在她眸中跳動,明亮又執拗,她豎起饅頭指向上方,“我的屋頂可不能再漏雨了。”

季明燃存活於末世,做一件事情,從來都是出於多個目的,一個目的達不成,總能達成另一個,如此這般才不至於全然白費力氣。

“我在此地,聲名狼藉,孤弱無助,你雖則不能拋頭露麵,但四肢健全,總能幫忙乾些重活。橫豎你無處可去,咱們互相搭把手,誰也不欠誰,我日後也不會拿什麼恩情要挾你,可以了吧?”

“果真?”禹天行漆黑如墨般的眼珠定定看她。

她確是不愛搞那套什麼人情債之類的玩意:“當然。我不過想搭夥過日子而已。”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季明燃耐心等待回複。

柴木劈啪燒著,零碎火星子不時蹦出,飄飄揚揚,在那雙冰冷漆黑眸子前化開,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道:“你若執意,那便如此”。

“那就成啦,”季明燃的聲音雀躍,她拿起饅頭碰向禹天行手裡的碗:“乾了這些食物,咱倆從此就是具有牢不可破關係的好搭檔。”

說罷,也不等禹天行反應,她繼續狼吞虎咽起來。

因饅頭燙口,她整張臉皺起,不得不停下狼吞虎咽的進食節奏,苦著臉不住地朝饅頭吹氣。

唇邊揚起幾不可見的笑意,禹天行垂眸,看著因碰撞輕輕蕩開的粥水,舉碗輕抿,“嗯。”

她說的,他不信。

但不信,又有何不可。

最差不過是死,最好不過是死。

在那之前,他倒要看看,這個死而複生、藏在孩童軀殼裡假裝天真爛漫的人,到底想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