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燃想也不想地立即向前臥倒。
轟地一聲,憤怒、不甘的尖厲聲嘶鳴回蕩,薑老板的攻擊並沒有落在她身上。
季明燃抬頭看向方才所站之處,層層疊疊的紙紮小人圍繞著某個東西飛速旋轉,形成一個小型旋渦體,似把什麼東西死死圈繞其中,但那東西仍不住地掙紮妄想突圍。
薑老板左手雙指回攏。
紙紮小人齊齊團抱著那物將它拋進棺材中,棺材板嚴密合蓋,將那東西掙紮聲響吞噬殆儘。
她左手捏決維持降邪陣,撇眼打量趴在地上的季明燃。
小小的腦袋揚起,臟兮兮且烏青腫脹的臉龐上一雙眸子清亮透淨,正專注地看著棺材板吞噬屍鬼。
方才屍鬼幾乎緊貼在女童身後,若要拿下必然會傷及女童。抱著傷了再救的心思,她出手毫無顧忌,施術直擊前方,女童卻猛地閃避撲倒,讓術法全落在疏忽大意的屍鬼身上。
時機拿捏得如此精巧。
薑老板目光掃過季明燃汙糟的頭發、破爛的衣裳。
她似早已知道身後藏著屍鬼,並預料到攻擊走勢。
棺材內聲音消失,院落再次恢複安靜。
完成任務的紙紮小人飛立在薑老板周圍,嚴陣以待地等待著薑老板的指示。
被團團包圍的薑老板則哈欠不停,欲睡未睡,眼皮子都要撐不起來。
這場景反倒生出另一種古怪之感。
觀察紙人低眉順眼、敬畏的模樣,季明燃撐起半個身子道:“謝謝薑老板相助。”
薑老板坐在棺內,雙手支著腦袋懨懨地看向季明燃:“你遭此禍因我而起,不必言謝。”
見季明燃迷惑,薑老板半闔著眼看向季明燃,慢吞吞解釋:“我正降服此邪物,不料被她反製於棺內。原想此處已設陣,她跑不出去,把她消磨乾淨不過是多兩炷香的時間,垂死掙紮罷了,也無大礙。”
她頓了頓,“沒想到竟有應招之人。此鬼見人入陣自然興奮,便興風作雨一番”,她搖搖頭:“是我大意,亦是你倒黴。”
季明燃有些詫異:“薑老板怎知我來意?”......來意之一。
“僅應招之人可入院麵談”,薑老板闔目歎氣,“小參眼神不好,找的人不中用。”
想起外頭紙紮人呆滯空洞、無法對焦的眼睛,季明燃覺得眼神不好這四個字確實中肯。
“不知薑老板可否收我做打雜的?”既然提及招工之事,季明燃趕緊接過話來賣力吹捧自己,“我絕對是個好夥計,任憑差遣,絕無怨言。”
薑老板仿佛酣睡著闔眼不語,然而季明燃話語剛落,她像著了夢魘般,眉頭微微蹙起:“我原是缺人抬棺,你太瘦、太弱,乾不成重活。”
季明燃察覺言中婉拒之意,正欲開口再作遊說。
卻見薑老板強撐精神,將眼睛睜開些許,像評估商品般從上至下掃量自己:“個子小小,比外頭空有身架子的貨色強些”,停頓半晌,她又輕歎口氣闔上雙眸,撇嘴勉強道:“沒被屍鬼打死算得機敏,乾點雜活吧。活乾完了月錢半吊,如何?”
窮困潦倒的生存問題可算緩解,季明燃忍著周身疼痛,將自己撐起來:“薑老板兩次救我,現下還收容我乾活,我定會努力乾活不偷懶。”
薑老板懶懶點頭:“不錯,當然要勤奮些,活乾不完每月倒扣三吊。”
倒扣三吊,難怪門外的紙張貼到發黃。
反正自己是個窮光蛋,無錢可扣,季明燃爽快點頭:“薑老板放心。”
“嗯。”薑老板漫不經心地應了聲,眸光從季明燃身上轉向身邊的紙紮小人,“你不怕?”
她親自為紙人描繪的臉,一個個濃眉大眼、麵色紅潤,可惜凡人眼界太淺,體會不了她精妙的畫技,常常見著直嚷恐怖,不敢直視。若是見著受靈力影響而竄動的紙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於是此處也鬨出不少鬨鬼傳聞。
橫豎她經營冥器行當,對生意影響不大,故而她一向肆無忌憚,隻要控製紙人不出門就是了。
女童非但深夜前來,遭遇紙人伏擊還遊刃有餘地設法製伏,半點怯色也無。
薑老板餘光再度落在季明燃糟汙的頭發及臉龐上。
不見妖邪附體,確是凡體肉身。
人不可貌相啊。
季明燃以為薑老板指的是遭遇攻擊之事,仔細回想一番,回答道:“光想著怎麼活命,沒來得及害怕。何況......”她故作沉吟:“我認得它的聲音。”
果然引起薑老板好奇心起:“這是何故?”
“昨晚在密林中,我曾遭遇這東西......”想起薑老板的說法,季明燃改口:“這屍鬼的襲擊,故而認得它的聲音。說起來,昨晚也是幸得薑老板相助,屍鬼才離開山林。”
薑老板神色茫然,眼睛眯起努力地回憶好一會兒,後放棄般胡亂地點了點頭,隨意應和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見薑老板實則半點印象也無,季明燃繼續說道:“昨夜屍鬼在林中到處殺人,我幸而遇到一位好心人相助,許是他長得過於好看,引得屍鬼追著他不放。我與他皆受重傷,將死之際薑老板您突地從天而降,牽製帶離屍鬼,這才救了我和他一命。後來我體力不支昏迷,幸好得他照看,天亮後勉強出林。”
薑老板見慣死人,從不把將死之人放在心上,更何況是將死在荒郊野外無人收屍之人,故而昨夜見過的人她早已拋之腦後。
“過於好看”,薑老板慢慢重複這四字,睡意朦朧的雙眼漸漸聚焦,她重重地點頭,“我想起來了”,確實有個長得好看的,還有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雞窩頭。
思憶至此,薑老板看向季明燃的頭發。
雜亂無章,是這個頭沒錯。
昨晚的記憶越發清晰,薑老板隱隱詫異,饒有興味道:“你竟沒死?有點兒意思。”又瞅瞅周圍,不見另一名少年的身影,如夢初醒般:“另外一個死了?”
困意仿佛一掃而空,她突然來勁:“打算下葬?不錯,他救了你,是該好好處理他的身後事。你來對地方了,你看這棺木”,說著她就砰砰敲兩下,棺木發出厚重沉悶的聲音,“楠木做的,隻是適才碰撞了下,但損耗不大,我可以低價點讓給你。你過來仔細瞧瞧。”說著便要從棺材中起身出來,細細介紹這棺木的精妙。
季明燃澄清,“人還沒死。”
“哦,可惜了。”薑老板咂咂嘴,整個人又軟趴趴地耷拉在棺木上。
看薑老板的樣子,想做生意勝於救人。
季明燃本就身負重傷,硬撐至今,傷口更是酸脹痛麻,難以忍受,本就受損的嗓子由於連續說話愈加沙啞,她決定直奔主題:“他身受重傷,體寒如冰,發顫不止,還望薑老板救救他。”
薑老板頭也不抬,無精打采地輕輕拍拍棺木,“屍毒難解,他活不長,何不買下這副棺木好好厚葬人家。”
活不長,不會變異咬人。
季明燃鬆口氣。
且看薑老板這般興致缺缺的模樣,看來少年還有獲救的希望。
季明燃決定換個好受點的姿勢,打持久戰磨磨薑老板。
隻是腿稍動,麻痛感瞬間襲遍全身,她不由得抖個哆嗦,一下子沒控製住,一屁股砸到地上,又疼得倒吸一口氣。
聽得聲響,薑老板抬頭,正好瞧著季明燃齜牙咧嘴的狼狽模樣。她恍神片刻,“啊”地一聲:“我給忘了。”
她在棺中起身,姿態從容地跨出棺材,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裳裙,右手撐扶著身體歪坐在棺材邊緣,懶懶道:“你受傷嚴重也是因我思慮不周所致。”說著,她伸出右手:“痊愈丹,服下傷好。”
一顆瑩潤藍色藥丸躺在她手心上。
“吃下便痊愈?”
季明燃心中驚奇,不忘厚著臉皮得寸進尺問道:“薑老板,您可還有多一丸藥救救我朋友?”
薑老板眼皮都不抬,擲出一物,砸到季明燃頭上,懶洋洋道:“祛毒丹,可保他一命。”
季明燃連忙將東西從頭上拿下,是一小小木盒,一顆黑色丸子靜靜呆在其中。
啪,又有一東西砸到她頭上,正是方才薑老板掌中的痊愈丹。
“二者等價,選一個吧。”
二選一?季明燃低頭沉思。
“你傷重如此,若依尋常大夫醫治,少說也要一年半載方可複原,時間拖久了,極易落下病根。耗時耗力耗錢銀,何須躊躇。”
“他身中劇毒,熬至今日已是奇跡。”薑老板不放過丁點兒做買賣的機會,賣力相勸,“說不準你回去時也隻能看見屍體一具,不如現下將棺木帶去,何苦兩頭跑呢?出了這個門可沒這個價。這樣吧,旁人我至多給九五折,你年幼不易,勉強給你打個八五折,如何?”
季明燃忽地抬起頭,眸中流露出痛下決心的眼神。
薑老板留意到女童神情變化,嘴角翹起,心中偷樂。
鋪子裡頭的倉底貨總算可以賣出去了。
“既然等價,我可以各要半顆嗎?”
“什麼?”薑老板眨眨眼。
季明燃重複:“各要半顆。”
薑老板又氣又好笑,但瞧著幼小孱弱的女童,想其畢竟年幼不懂藥理,才會直言這般可笑之語,遂壓下火氣,耐心解釋道:“半顆丹藥藥效極弱。你至多痊愈三成,而中毒之人雖能蘇醒,但體內毒素隻是暫時遏製並非化解,毒素長期積聚於體內,若不服下雙倍完整丹藥,不知哪日便會毒發暴斃。”
“一寸光陰一寸金,能活多一天也是他的福氣,不打緊。”季明燃發自內心地認為。
薑老板冷笑,“我原想你真心救他,會堅持換取祛毒丹,看來也不過如此。”
這破棺材是沒法子賣出去了。
季明燃坦誠道:“薑老板誤會了,我未曾想過換藥。我孤身一人,傷勢耗久存活艱難,但他中毒已深,危在旦夕。既然都需要,那就各要一半,能治好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就聽天命。”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方才我還猶豫如何開口,多得薑老板鼓勵。”
薑老板覺得荒唐:“我何曾鼓勵你?”
“方才薑老板笑得和煦,我才有勇氣開口。”自然,若薑老板冷眼冷語,她也是能夠厚著臉皮討要的。
她不該偷著樂的。薑老板嘴角立馬拉下:“藥丸一分為二,餘下丹藥藥效大打折扣虧本不說,難道你想要我就給?有你兩個都要的餘地?”
季明燃早就想好:“虧損部分能否以工錢相抵?就當我另行買下完整的祛毒丹。餘下半顆存放在您那,哪日工錢抵扣完了,我再取走。”
薑老板盯著季明燃不說話,心中默默盤算。
痊愈丹本就是送的,她隻要半顆,又買下完整一顆祛毒丹。祛毒丹價格高昂,在小鎮上有價無市,和棺材一樣,實際是個滯銷貨。這麼做,不僅把貨銷出去,還能把這小幫工綁定上好幾年,自己反而有賺。
這麼一想,薑老板心中不悅消散,又高興起來,佯作勉強模樣,沉聲應允“可以”,右手微揚,藥丸自中間斷開,一半飛出盒外躍至季明燃手中,另一半則連著盒子原地消失不見。
先是製服屍鬼,後是隔空取物,薑老板是怎麼辦到的?
季明燃好奇,但也沒忘繼續開口討要:“薑老板,我還有一事想求您。”
薑老板眉頭直皺。
攥緊手中的藥丸,季明燃一口氣道,“您能否預付少許工錢給我,家中實在潦倒,隻有一缸水,我肚子餓,沒有力氣乾活。”
再不吃點東西,她真的要倒,況且家裡還有一張嘴嗷嗷待哺。
薑老板不說話,眸光再度落在季明燃的雞窩頭上。半晌,她雙手劃拉幾下,院子因打鬥弄得亂七八糟的地麵瞬間齊整乾淨,兩根拐杖也悄然出現在季明燃腳旁。
季明燃察覺自己頭發、衣服同樣變得乾淨清爽起來。
這神奇術法也太方便了吧。
“再賴著不走,回去就真的隻剩屍體了”,薑老板站起來,撇她一眼,板著臉擲出一吊銅錢,“一早再來。”擱下這句,她轉身疾步走向庭院後方的房間。
絕不再留讓人開口的機會。
目送薑老板回房,季明燃拄著拐杖走回門店,一開門,探究的目光出現。
對上小參黑洞洞的目光,季明燃高興道:“明早我就過來幫忙。”
小參一卡一頓道:“太、好、了,方、才、我、瞧、你、許、久、就、覺、得、你、準、能、行,早、上、我、也、在。”
小參的長相與行為雖異於常人,但還是好相處的。
季明燃心中著急,與小參簡短告彆後,揣著藥丸,急掄拐杖趕回家。
希望躺著床上的,不是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