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店(1 / 1)

坐在院中挑挑揀揀一番,季明燃在堆放的濕漉漉木柴中,找到兩根勉強能夠充當拐杖使用。拄著兩根柴棍,這才能夠獨自踏出院門。

由於原身作為天煞孤星威震遠名,無一戶人家願意住其左右。這麼些年,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沒有搬走的,徑直將原房門口、窗戶堵上,反向開門、開窗,整個房子轉了個向。

是以,從她家落魄的院門出去,隻餘被兩麵牆壁包圍的昏暗幽巷,與世隔絕般寂靜。

倒也方便她扶著牆走路。季明燃對環境沒有什麼挑揀的。

現下雨水雖停,可夜色正濃,巷中黝黑,街上皆無人,絕非出門的好時機。

可屋中的人等不得。

既然薑老板能追擊那像變異種的東西,說不準有辦法救少年一命。

實在不濟,將棺木先定好亦可。

若他不幸歸西,也沒不幸變異,她也好將人妥當下葬,畢竟是多年來第一次見得的人類,還是應將基本喪葬品準備齊全。

棺材鋪離得遠,與她家正正是東西兩端,但心中主意拿定,季明燃便決意施行。隻是她饑困交錯,又因受傷,且隻能憑借月光辨路,走得也不快,幸而算得穩當,沒有因昏暗而行錯路。

剛剛睡得並不好。前半夜腦中記憶翻滾,後半夜電閃雷鳴,她還夢見自己的喉嚨被冰冷的蛇咬緊,下意識地就想把那蛇抓住折殺,後模糊間發覺似乎是少年的手指,才沒有使勁。

季明燃又回憶起他渾身顫抖的樣子。

估摸是症狀發作,才會戳到她。幸好她即使在睡夢中,也有好好地控製住自己,不過這俱身體,其實也不足以真折了人家的手指。

現在自己又小又弱又窮,鎮上的人還嫌她晦氣,如何生存也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季明燃任由思維漫無邊際地發散,直到遠遠瞧見一個被隨風飄蕩的兩個紅燈籠照得發亮的牌匾,匾上的字體碩大——薑氏棺材鋪。

她一拐一拐地走過去,行至門口停下揉揉腿腳,打量店鋪。

深更半夜,店鋪自然早已打烊,影影綽綽的紅光籠罩著緊閉的雙扇木門,靜謐幽森。走近方覺,門上貼著一張泛黃紙張,字跡斑駁模糊,隻勉強認得“雇”字。

正好,出門一趟連著辦三件事,挺劃算。

季明燃伸手推門,看起來嚴密緊閉的厚重門扇被輕輕一碰,竟嘎吱嘎吱地緩緩向內打開。

店內黑黝黝的,隻有迎客櫃台處點著已燒一半的小白蠟燭,散發著細微朦朧的光。

“客、人、好,有、何、貴、乾?”平直生硬的聲音響起,左前方櫃台處升起一人身影。

那人麵色僵白,雙眼圓睜,麵皮像被無形之物向上提拉,極其不自然。他僵直地站在櫃台後方,嘴角保持微笑目視前方。

但他身前一個人也沒有。

他是在對著空氣講話,還是對著自己講話?

季明燃站在門外不動。

“是、新、客、人、啊。莫、慌,我、是、夥、計、小、參,是、個、活、人。”他似乎感知到季明燃心中念頭,下一句便開口解釋,緩緩轉頭看向季明燃。他語速不慢,卻一字一頓,頭轉動一卡一卡地,眼角和嘴角彎起的弧度絲毫不變,怎麼看怎麼詭異。

這是哪門子的活人。

出門前灌下幾大口水,倒可以勉強嘶啞說話,“薑老板?”季明燃捂著喉嚨小聲詢問,身子依然站在門外,視線落在那人臉上畫的兩坨深紅色腮紅上,這人長得有幾分眼熟。

“客、人、好,有、何、貴、乾?”仿佛沒有見到季明燃的詢問,那人隻乾巴巴地又重複一遍方才的問話。

活像幾乎耗儘能量的失智老舊機器人,隻能機械地重複發問已設定問題,並給予對應回應。

看來必須得回答他的問題,才能獲得薑老板的訊息。

“求藥定棺應聘。”季明燃不假思索道。

那人視線定在她臉上,好一會兒,“老、板、在、後、頭、忙、活。”他緩緩抬起手,指向身後幽暗之處,那裡有一扇門。

與此同時,她想起來這人長得像什麼。

喪事上的紙紮小人。

她在末世裡曾偶然拾得幾張完好的電影碟片,講得是靈異鬼怪故事,裡麵就有這個。

要到達那扇門,需穿過黝黑的店麵過道以及經過紙紮人小參。

白燭矮去了些,光線又暗了暗,小參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眉眼彎著,毫無聲息地盯著她。

處處透露著詭譎的氣息。

季明燃點頭,抬腳向內走去,順手帶門關好。

鬼怪之談,她向來不懼。

目不斜視地走進店鋪、經過櫃台、來到第二扇門前,她能清晰感覺到小森的視線一直緊緊落在她身上,即便小參全程一動不動,即便兩人已背對而立,那道黏在她背後的目光一直沒有消失。

門沒鎖,她朝內推開。

店鋪後方空間出乎意料的大,兩側及前方是由遊廊相連,圍繞著中間的庭院,貫連各個房間,是個齊整的四合院布局。

雖無燈燭,但庭院內月光清冷,古樹垂影,倒也顯得僻靜雅致。

若不是正中間擺放著四個棺材,棺材四周站立著一群紙紮小人用黑黝黝的眼睛盯著她,那就更好了。

這群紙紮小人似乎不像小參那樣能說能動,像是紮好後被隨手碼放在這。

沒有看見薑老板的身影。

“薑老板,薑老板,薑老板。”礙於嗓音受損,季明燃隻能以極小聲量呼喚,無人回應。

紙紮小人堆裡麵,似有什麼東西在晃動。

是在裡麵麼?她拄著拐杖走向庭院。

忽地風起,透過縫隙灌入衣衫中。現下是準備入冬的天氣,她穿得單薄,冷得有些發顫。

此時她已走至院落中央,立在棺木前,紙紮小人著,紙紮小人隨風輕輕抖動,紙張摩擦,窸窸窣窣聲不斷響起,似在竊竊私語。

真是奇也怪哉,在遠處覺得紙紮人麵朝向她,此時身處期間,紙紮人依然麵朝向她,被密密注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她看向紙紮小人的臉麵,以墨筆勾畫的雙目呆滯空洞,靜靜地回望著她。

它們確實沒有動過。

風起得一陣比一陣強,季明燃盯著紙人佇立原地不動。

半晌,她伸手摸摸小人,點頭感慨:“果然紙質硬挺、料子紮實,怪不得能在風中立那麼久”,又惋惜道:“要能拿些回去糊糊屋頂窗縫隙,擋擋秋風就好了。”

這塗畫了臉麵的紙,糊在窗上,既可禦寒,又能迷惑賊人,多好,雖則家裡窮破賊不惦記,但畢竟孤身一人,做些防備總是好的。

話音剛落,身前的紙紮小人眼中竟閃過一絲惱怒。

怎麼回事?季明燃正疑心自己眼花,空中月亮被風吹來的烏雲遮擋,庭院忽地昏暗下來。

“嘻嘻嘻......”陣陣笑聲傳來。

這熟悉的笑聲。

她想起林中的那隻變異種。

一縷風從背後撫至脖子,她轉頭回看,一紅臉綠衣紙紮小人的笑臉貼在眼前,水墨勾畫的眉眼直直看她,距離之近,仿若方才落在身上的,是它的鼻息。

季明燃蹙眉,下瞬想也不想地直接抬手、猛地揮出一勾拳——接受原身記憶後,身體已然與她的思想相契合,不再那麼容易一驚一乍。

“啪”,她的手徑直貫穿小人的紙腦袋,那小人像泄氣的皮球一般,搖搖墜墜飄落在地。

這麼脆?

季明燃揚眉,而後索性背靠棺材,將兩根拐杖揚起,左右橫掃將近在身旁的紙人均掃落在地,又用拐杖對著紙人腦袋戳,一戳一個準,紙人的腦袋遍地開花。

雖她反應及時,然而遠處的紙人“嘻嘻嘻”地接二連三拔地而起,不停朝她撲去。

季明燃雙眉擰緊,才沒多久氣息便急促不穩,紙紮小人的戰鬥力雖弱,一拳可打倒一個,然而數量實在太多,她的身體難以支撐長久。

揮拳速度有所下降,一小人趁機逼近,其後又有一小人緊隨飛來。季明燃用力將右手拐杖向稍遠處小人擲去,拐杖直貫後者腦袋,將小人打落在地。同時迅速向後仰倒,管不上後腦勺、背部撞到棺材板生疼得厲害,她迅猛地向上揮出勾拳,堪堪把近至貼臉的小人的腦袋整個打掉。

是棺材麼?季明燃一邊戰鬥一邊不住地思考。

初入庭院時,紙紮小人堆被碼放在棺材四周,層層疊疊圈圈繞繞,隱約呈螺旋形狀,擠擠挨挨地護著棺材。

有什麼東西在朝她飛來!季明燃凝神。

攻勢未及但強壓已撲至,這勢頭,若是被擊中非死即傷。

卻也是個機會。

季明燃翻身向左邊撲去,就地一滾,折身半跪地上,反手將緊攥著的拐杖向上格擋;淩厲攻勢襲中杖木,力度之大導致掌心不住發痛。她用儘全身力氣,反守為攻,徑直將襲擊攻勢向外打去。

一聲巨響,攻勢擊中最近的棺木。棺木厚重卻也無法完全承受衝擊,“刺啦”地摩擦著地麵撞向其他棺材,最後四個竟都撞在一起,方位全亂。

所有攻勢頓時消失,紙人瞬間倒塌在地,四周複歸寂靜。

危險退得就像它來時那般突然,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月掛夜空,朦朧光輝散落,庭院一派幽靜祥和,若非滿地狼藉及通體劇痛,剛剛的劇烈戰鬥仿佛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幻覺。

——

“嘭!”巨物落地之聲乍響。

季明燃飛速望向聲音來源之處——正中間的棺材板不知何時掉落,撞到地上,但那並非重要。緊要的是,季明燃緊緊盯著棺材——

一女子竟自其間緩緩地坐起。她依著棺材邊,雙臂放在棺木上支著腦袋,閒適地打著哈欠,一副將醒未醒模樣。

雲鬢低挽,幾縷發絲飄蕩在姣好的臉龐旁,柳眉下的雙眸慢慢睜開。許是突地發現杵在眼前的季明燃,惺忪的狐狸眼微微一怔,眸光在季明燃身上頓了頓,女子神色茫然,眉梢輕揚,喉間溢出囈語般的聲音:

“嗯?”

含著化不開的濃厚倦意,聲韻婉轉悠然。

季明燃緊繃的注意力緩和幾分:“薑老板。”

薑老板沒有回應。

難以計數的紙紮小人忽地全部拔地而起,向季明燃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