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及深聊,殿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含煙匆匆走進來,低聲道:“娘娘,青槿姐姐通傳,說是陛下剛剛下了朝,聽聞夫人和大小姐在此,特意要過來看望。”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一靜。
沈婉雲與顧盈麵麵相覷,臉上都露出幾分驚訝之色。蕭臨川後宮佳麗眾多,雖說顧矜如今深受恩寵,可這般親自來見娘家人,卻是從未有過的事。
沈婉雲心中既欣慰又惶然,忍不住低聲問顧矜:“陛下竟這般看重你?”
顧矜卻隻是垂眸一笑,語氣溫淡:“陛下向來體恤臣妾,娘親不必多慮。”
話音未落,便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隨即一道清朗低沉的聲音響起:“夫人不必多禮,且當是自家人相聚便罷。”
蕭臨川已大步邁入殿內。
沈婉雲與顧盈忙不迭起身行禮,顧矜也要起身相迎,卻被他一把按住。
“你懷著身子,何必多禮?”蕭臨川語氣溫和,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動作自然流暢,竟是毫不避諱。
蕭臨川扶著顧矜坐回軟榻,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眉眼間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顧矜微微抬眸,見他竟也坐在自己身旁,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卻又被他輕輕按住肩膀:“彆亂動,小心傷了身子。”
她一怔,隨即垂下眼簾,輕聲道:“皇上國事繁忙,怎有空過來?”
蕭臨川看著她,唇角微揚:“還未見過夫人和小姨,你是吾妻,我自當儘婿之禮。”
一句“吾妻”,說得理所當然。
她一時被噎住,抬頭看他,卻見他目光坦蕩,似乎完全不覺得這話有何不妥,她的耳尖卻悄悄染上了幾分紅暈。
顧矜隻得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慌亂,輕聲道:“皇上厚愛,妾身無以為報。”
蕭臨川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不由一動。往日裡這小女人總是驕傲得像隻小獅子,偏偏此刻低眉順眼,像隻乖巧的小貓。
他心裡的內疚緩解了不少,甚至隱隱覺得,這般模樣的顧矜,越發讓人心生憐惜,更該多寵著她才是。
一時興起,他轉頭吩咐道:“青禾,傳旨禦膳房,今日傳膳到承乾宮,朕與令嬪一家團聚,吃個便飯。”
*
消息傳到太後宮中時,慶寧早已氣得摔了帕子,臉色鐵青:“憑她顧矜是個什麼玩意兒?三品家的女兒,不過就那幾分姿色,竟能讓皇上如此偏寵!”
太後端著茶杯,神色淡淡,輕輕頓了頓杯沿,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你為何一直如此心性?顧矜腹中有皇子,皇帝寵著她,多少也是看在皇嗣的麵子上。你身為宗室之女,當知輕重。”
慶寧不服氣地跪下,語氣中帶著幾分委屈和不甘:“姑母,那顧矜三番四次欺辱我,縱然日後我為後,她的孩子也是長子,還是要壓我一頭!讓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太後聞言,眉頭微皺,語氣陡然冷了幾分:“慶寧!國母之尊,要有容人之量。你若不能容人,如何服眾?你不可再如此驕縱,否則便是姑母今日護著你,保你上鳳位,未必沒有登高跌重的一日!”
慶寧見太後當真生氣,連忙低頭認錯:“姑母教訓得是,慶寧知錯了。”
然而心中卻不以為然,暗自冷笑:說什麼保我上後位,姑母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縱然表哥再寵顧矜,我幾次挑釁她,表哥又何曾真的懲罰過我?表哥心中,自然是待我不同。
她垂下眼簾,掩住眼底的算計,心中暗道:顧矜,你不過仗著一時得寵罷了,我總會找到辦法對付你。
*
到了膳間,這突如其來的恩寵讓顧家人坐立不安。
雖是滿桌禦膳珍饈,但顧家人卻都不過略略動了動筷,顯得拘謹非常。
倒是和嘉,難得見到父皇,更彆說有這許多人一起用膳,她年紀尚小,又天性活潑,哪裡懂得這些彎彎繞繞,早已高興得合不攏嘴。
她一會兒嘗嘗這個,一會兒夾夾那個,吃得滿臉滿足,眉眼彎彎,時不時還拉著顧矜撒嬌:“令娘娘,這個好吃!您也代腹中的弟弟妹妹嘗嘗!”
蕭臨川看著和嘉這副模樣,麵上也帶了幾分難得的柔和,語氣溫和地問她:“和嘉喜歡這些菜嗎?”
和嘉一邊嚼著嘴裡的點心,一邊點頭,含糊不清地答道:“喜歡!父皇,這些都好好吃!”
顧矜心中稱奇,看蕭臨川的神色,目光中帶著幾分寵溺,好似並不知道和嘉並非自己親生一般。
隻是她身重體乏,加之近日心情不暢,實在沒有什麼胃口,隻隨便動了幾下筷,便放下了。
她索性坐在蕭臨川身旁,替他布菜斟茶,靜靜伺候著。
等到正菜用罷,顧家人都以為這一頓膳食已是結束,卻不料蕭臨川忽然拍了拍手,轉頭看向顧矜,語氣帶著幾分輕緩:“知道你胃口不好,還特意為你準備了彆的東西。”
顧矜一怔,抬眸看向他,卻見他朝青禾示意,隨即便有婢女端著五個白玉碗魚貫而入,整齊地擺放在桌上。
白玉碗通體溫潤,碗中盛著一層黏黏的糯米米布,細膩如綢緞般平整,散發著淡淡的米香。米布上撒了一層薄薄的桂花糖,糖粒細膩晶瑩,仿若初冬的霜雪,點綴其間的桂花碎瓣金黃明豔,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細看之下,米布表麵似乎還覆著一層極薄的糖漿,微微反著光,顯得格外誘人。那糯米米布軟糯卻不黏膩,桂花糖的清甜與米香交織在一起,仿佛連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甜氣息。
這是?
顧矜微微一怔。
蕭臨川淡淡一笑,語氣裡帶著幾分不經意:“聽說饌玉樓最近出了些新奇的菜肴,朕便讓禦膳房去學了些回來。”
青禾立刻接過話頭,輕聲補充道:“彆的倒還算容易,這米布卻最是費工夫。必須用七分糯米、兩分粳米、一分小米,按比例細細磨成米漿,再用牛乳與卵黃小火慢煮,才能有這般細膩的口感。聖上怕娘娘覺得腥,還特意吩咐禦膳房挑選了最鮮的初乳來搭配,這才得了這一碗。”
顧矜看著那碗桂花米布,愣愣出神,耳邊蕭臨川略有幾分得意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傳來:“不知你喜不喜歡,你且嘗嘗?”
她的心仿佛被什麼重重擊中,一瞬間竟連呼吸都亂了節奏。
那一日饌玉樓的場景,走了便是走了,她再未和任何人提起過。
但沒有人知道,那碗隻會放在玩家桌上的桂花米布,早已她心裡的一根刺,時時提醒著她,這個世界不過是虛妄的泡影,而她自己,也不過是一個被困在虛假的局裡、毫無意義的NPC。
可今天,這樣一碗她以為永遠隻能存在於記憶中的米布,卻真實地擺在了她的麵前。
她的手指微微蜷縮,眼角不自覺泛起一抹濕意。
“矜矜。”顧盈瞧見她的異樣,連忙在桌下遞過一方帕子,語氣輕快地調侃道,“你啊,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
顧矜低下頭,緩緩接過帕子,指尖微微顫抖。
沈婉雲見狀,也忙笑著開口:“聖上如此用心,實在讓人感動。”
蕭臨川見顧矜異樣,眉頭微挑,語氣裡帶著一絲探尋:“怎麼?不合你的心意?”
顧矜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湧的情緒,低聲道:“怎麼會。”
她端起調羹,輕輕舀了一勺米布送入口中。
桂花的香甜在舌尖蔓延,米布軟糯細膩,帶著一絲微妙的奶香,竟與記憶中的味道如出一轍。
腦海中,奶奶的身影變得愈發清晰。
那是她年幼時的冬天,屋子裡冷得透骨,奶奶卻總是笑著,手上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布遞給她:“聽聽,你又不好好吃飯啊,沒關係,來吃奶奶給你做的米布,落胃。”
可她記得,那時家裡窮,奶奶用不起糯米,所以才隻能摻了粳米和小米代替,磨得不夠細,口感粗糙得很。可即便如此,奶奶還是會細心地在上麵撒上一點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矜矜吃了就不餓,吃了就能長高高。”
她記得自己總是嫌棄地撇嘴,卻還是乖乖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吃完,吃得奶奶眉開眼笑。那時的她不懂什麼叫艱難,也不懂奶奶那句“落胃”裡藏著多少苦楚。
直到後來她離開家,才明白,那碗粗糙的米布,是她這一生中最甜的味道。
她以為,這樣的味道早已隨著奶奶的離去,永遠消失在時光的儘頭。可如今,這一碗米布,卻真實地擺在了她麵前。
顧矜低下頭,靜靜地舀起一勺,放入口中。
桂花的香氣混著米布的軟糯在舌尖化開,那熟悉的味道瞬間擊穿了她的心防,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她以為,這樣的味道早已隨著奶奶的離去,永遠消失了。
可如今,竟有人用心將它重新做了出來,端到她的麵前。
顧矜低著頭,一勺接著一勺地吃著,動作輕緩,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溫情。
嘴裡是甜的,心裡卻苦得發疼。
她的目光微微顫動,像是要將眼前的這碗米布刻進心裡。可越是這樣,她心中的矛盾便越發劇烈。
她真的要毀掉這一切嗎?
顧家的所有人,蕭臨川,和嘉,真的要將這些人、這些事,還有這些溫暖的片刻,全都化為虛無嗎?
她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指尖泛白,眼底的掙紮如潮水般翻湧。她曾經無比篤定,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夢境。可如今,這一碗米布,這一份用心,卻讓她第一次動搖了。
心底的感動,為何會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