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1 / 1)

周圍隻剩下一個布菜的小宮女,謝朗似漫不經心的開口:“可去禁軍看過了嗎?”

“昨日已經去過了,軍中紀律嚴明,將士也皆非等閒之輩,個個威風凜然,陛下可安心。”謝仰雪回道。

謝朗飲下一杯酒意味深長道:“不怕將士們懶散無序,就怕擁兵者心不忠。”

謝仰雪聞言抬頭,他臉上的傷疤已經好了,麵容毫無遮擋的暴露在謝朗眼前,堅定道:“臣對陛下絕無二心。”

謝朗飲了酒,目光已經有了些渾濁不清的醉意,反而更顯出這位帝王眼中的狡黠和懷疑,他直言道:“朕總覺得你分外眼熟。”

一麵之緣,謝仰雪與他的相處不過須臾。那還是十四歲的一麵,而今他已經十七了,麵容雖變化不大,氣質已經翻天覆地的變了一遭,他知道他不會記得自己。

他的臉應該很像他的母親,江吟眠。這個他也隻見過幾麵的母親。隻是他已經忘記母親的臉了,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像母親。

謝朗一杯酒熱了身體,嗓子和眼睛似乎都冒了迷霧,他在這個少年的臉上隱約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的樣貌。

可是那抹相像轉瞬即逝,江吟眠不會這樣看著他。

江吟眠總是溫柔的,目光如水的,她的眼裡淒慘卻又漂亮,像一個結了冰的湖泊,湖泊裡是美好的春水。

眼前的少年卻不同,他的眼裡是暗淡的世俗煙塵,還有微不可查的痛苦和恨。

是他想太多了。

謝朗這樣告訴自己。

迷霧層層繚繞,讓當局者困在其中。

若今日是李明曲,她一定能認出這張臉分明像極了江吟眠。

謝朗笑著移開了視線,重新恢複了往日的威嚴和謹慎,他繼續道:“隻是有人心不忠啊。”

“若陛下有憂,臣一定竭儘全力為陛下排憂解難。”謝仰雪跪下抱拳道。

謝朗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坐了回來,這才道:“動不動就跪太麻煩了,你可願再入禦林軍啊?”

謝仰雪皺眉不解道:“陛下是想讓臣重回禦林軍中?”

謝朗長歎一口氣,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最後終於憂愁開口:“禦林軍已不在朕手中許久,難免生出異心,不如你去監督他們吧,讓朕寬心。”

謝仰雪未曾想這人已經疑心至此,心中嗤笑不已,但麵上仍擔憂回道:“陛下信賴臣至此,乃臣之榮幸。”他語峰一轉繼續:“可若陛下如此對待禦林軍,怕是引得眾將士不滿。”

禦林軍他自然要,隻是現在太快了,反而更像這個狗皇帝給他拋的誘餌。

“哦?那依你之見,朕該如何剿除這心中疑慮呢?”謝朗問道。

“不若陛下將禦林軍轉手於他人,讓臣去監督那傭兵之人,比直接監督禦林軍要好的多。”謝仰雪思索後答。

“有何分彆啊?”謝朗挑眉問。

“陛下讓臣監督現在的禦林軍,那是陛下對禦林軍的不信任,但若陛下將禦林軍轉手他人,再讓臣去監督,那監督的便是傭兵者,而非禦林軍。”

謝朗笑著望向謝仰雪,拍著他的肩膀道:“沒想到炎暗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謀略了。”

“陛下過譽。”

謝朗爽朗的笑著又舉了一杯酒,飲下後才繼續問:“那依你之見,這禦林軍該給何人呢?”

“恕臣愚昧。臣剛入京,不了解京中局勢,實在不知這禦林軍該給何人。”謝仰雪斂眉答。

他昨夜已將京中局勢了解的一清二楚。太子黨謝堂清,長子謝寄言,貴妃之子謝奉延,此刻說了誰便是站為誰一黨。

他怎麼會蠢到在皇帝麵前站黨派。

謝朗笑著審視他,銳利的眼神似盤空而起的鷹向下巡視獵物,半晌才道:“罷了罷了,朕還是自己留著吧。”

這個老東西真的在試探他。謝仰著心想,麵上卻繼續恭敬道:“陛下聖明。”

坐山觀虎鬥。

他要站在局外借個東風將謝朗的疑火燒的再大些,然後給謝奉延一點助力,讓他有資格入鬥獸場,再推波助瀾一下。

有疑心就好,隻要有了懷疑,再堅固的堡壘都會不攻自破,何況他們這樣的破泥爛磚。

月亮高高的掛起,夜晚清寒冷咧,呼出的濁氣一瞬就消散在夜幕中,提燈的侍從扶著爛醉的謝仰雪入馬車。

馬車簾子放下後片刻,“爛醉如泥”的謝仰雪從軟墊上穩穩的坐了起來,撲朔的燈火映著他俊朗的眉目,眼中哪還有半分醉意。

他平淡如常的從衣袍後拿出剛剛遮蓋的信紙,摸索著拆開了那封信。

【夜半醜時,峰丹畔托舉。】

謝仰雪嗤笑著將信引在火燭上燒了個乾淨。

托舉?托舉他做皇帝嗎?

沈家的野心不小啊。

有意思。

在馬車中等睡著的沈常青被凍醒後冷的直打哆嗦,問著隨行的侍從:“現今幾更了?”

“剛過五更,已經是寅時了。”

好他個炎暗,竟敢失約。

沈常青無不憤怒的想,小小禁軍統領敢失約他這個尚書大人。

“去上朝。”沈常青壓下怒氣道。

“是。”

吱呀的馬車聲開始響起,沈常青帶著一身的寒涼到了城門口。

入冬許久了,霜雪都落了一層又一層,城門口已經停了許多輛馬車,官員們冒著寒風步行入宮,今日卻有了一個特彆的人。

謝仰雪的紅色朝服外披著黑色的大氅,慢悠悠的在寒風中騎馬到了城門口。

騎馬血熱,謝仰雪一周冒著白色的霧氣,黑色大氅襯的此人肅冷孑然,在一眾官宦中氣質凜冽,似漫不經心的掃過眾人一眼,卻讓人望而生畏。

他脫下禦寒的黑色狐毛手套,這才溫潤的謙遜開口:“久仰諸位大人。”

仿佛剛剛藐視眾人的不是他。

那大臣隻能擺擺手恭維笑道:“哪裡哪裡,入朝吧。”

朝中無非說了三件事。

第一件:太子黨讓皇帝寬恕太子。

第二件:謝奉延黨讓皇帝把禦林軍給謝奉延。

第三件:中立黨讓陛下慎重考慮。

謝仰雪笑著想,原來長子謝寄言隻是個擺設。

禦林軍給謝奉延也正合他意。

眾臣都對謝寄言不屑一顧,忙著在太子和謝奉延身上下賭注,他們都不知道有一個惡鬼從地獄爬出來了,正握著禁軍虎視眈眈的盯著皇位。

轉瞬過去二個月,雪已經化成汙泥在人腳下踐踏,然後再化作一灘水消失在冬日。

謝仰雪不甚在意的望著已經乾淨的地麵,冬日的陽光稀薄寒涼,像透著層層厚重的雲彩照射下來,不含一點溫度。

他馳馬趕向禁軍的訓練場,日複一日的操練著屬於他的權勢。

烏雲將那點殘存的圓日遮蓋的嚴嚴實實,一陣狂風後,紛紛揚揚的雪再次落落下來。

“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付校尉看著雪歎道。

謝仰雪也望著這場雪,有片雪花落在了他的眼睫上,轉瞬又化成水珠掉下來。

“嗯,下雪路滑,不必操練了。回營吧。”謝仰雪開口。

付校尉頓時喜上眉梢,朗聲道:“謝將軍。”

謝仰雪騎著馬回府,飄零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片刻又化為淡水。這場雪有愈下愈大的趨勢,路邊的商戶紛紛收攤回屋,街上一時間隻剩下幾個玩雪的幼童。

一個奢華精致的馬車在空曠的街上與謝仰雪即將擦肩而過,可那輛馬車忽的停下了。

馬車中傳來溫婉柔和的聲音:“將軍,落雪了。”

謝仰雪皺眉停下馬,望著馬車中人。

馬夫停下馬車後將備好的木傘拿給了謝仰雪道:“將軍收下吧。”

雪飄揚的更大了,一隻瑩白的手掀開了車簾,手腕上戴著溫潤剔透的玉鐲。

沈韞禾以扇遮擋了半張臉,隻漏出驚豔絕倫的雙眼,眼眸亮的驚人,裡麵是讓人深不見底的欲望。

她笑道:“寒雪不及刀,卻總能割人心,將軍還是收下吧。”

說完後再未多言,垂眸放下了簾子。

那個馬夫將木傘又遞了過去,謝仰雪終於握下了那柄傘,開口道:“多謝。”

那馬夫又重新去趕馬車,簾中人再未掀開簾子。

謝仰雪扭頭皺眉望向那個馬車,眼中是探究和謀算。

她去的是入宮的路,此女不簡單。

盈兒不解的問:“小姐怎麼知道這位是個將軍?”

沈韞禾放下折扇緩緩道:“他的馬踏地聲重而快,是上乘的好馬,還有隨身軍甲與武器碰撞的聲音,這個時間還騎馬帶甲的,隻有宮外的禁軍。”

“不過禁軍都有固定的居所,不必入內城,他卻往內城行,想來是有陛下禦賜的府邸,那便隻有禁軍統領—炎暗。”

盈兒懵懂的點點頭,繼而問:“可是主君說他無意與我們結交,小姐為何還要給他送傘示好?”

沈韞禾笑著道:“權利,美色,威脅。我父親他隻用了一樣而已。”

“那依小姐的意思?”

“請君入甕。”

盈兒點點頭。

長春宮中。

香鼎中起細長綿密的白霧,炭火燃起幽藍色的火苗,這裡溫暖的如同夏日,還盛著應季的嬌花。

“皇後娘娘萬安。”沈韞禾跪下行禮道。

李明曲擺手讓她起來,笑著道:“這樣叫反而生分了,算起來你是我侄女。”

沈韞禾溫聲道:“姑姑。”

李明曲滿意的笑著拉過她的手,輕柔道:“傷可好了嗎?”

“多虧了姑姑送來的好藥,傷已經痊愈了。”

“可留疤痕了嗎?”

沈韞禾搖頭避開李明曲的眼神道:“未曾。”

李明曲歎氣關切道:“你這個孩子,怎麼還騙起姑姑來了?疤痕可還能治嗎?”

沈韞禾輕笑著搖頭道:“姑姑,無礙的。”

李明曲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最後乾脆道:“禾兒可願嫁與肅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