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耳邊都空無一聲。
雨滴落在他的臉上,為他乾涸的唇降下甘霖,冰冷的秋雨衝乾淨他的血,降下滾燙的體溫。
謝仰雪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中醒來,周邊是幾個破爛的草席,還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他認識,是每日為他掌刑的人,他們也死了。
死在這個寸草不生的荒地,連坑都沒有,簡單的一個草席裹身,變成野獸的一頓飽飯,土地的一點肥料。
他竟然沒死,這都能活下去。
自己這樣的爛人賤命竟然這樣都能活下去。
謝仰雪任由雨點落在他臉上想。
不久意識開始混沌,他沒有站起來的力氣,這場清醒好像隻是上天想讓他知道,他就死在這樣的地方,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再醒來時他在一個藥香繚繞的破敗屋舍。
他遲鈍的反應這是哪裡,身體的一寸寸疼痛告訴他這是人世。
“水……,水。”謝仰雪虛弱無比的輕聲開口。
“你醒了?!”那位女子詫異道,緊接著拿一個潔白的布絹沾水浸上了他的唇,這才開口向外喊道:“師父!他醒了。”
門外那個正在悠然擺藥的人頓住了手,驚奇的進來看向謝仰雪,然後嘖嘖稱奇道:“你小子還真是命不該絕。”
謝仰雪無力的抬頭望了這個人一眼,那人穿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還黑一塊白一塊,留著不長不短的白胡須,用一個藍色的破布條包住了自己黑白摻半的頭發,看著倒像個年過半百的窮苦道士。
那位女子倒是不同,穿的簡約卻不窮酸,長著清秀慈愛的眉目,粉唇細眉,分明是個美人,很像他母親。
他沒什麼力氣說話了。
那個老道對那說:“小五,拿我的針袋來。”
那女子應道:“來了。”
那個老道士繼續絮絮叨叨的說:“我本無意救你,更不願卷入這權利之爭,怎奈我徒兒非要將你帶回來。”
那老道撇撇嘴,接過小五的針袋,將明針在炙火上烤了才繼續:“看你來確實不該命絕於此,那我便隻能順應天命了。”
還真個會醫術的道士。
那道士在他頭上紮了幾針,又在他脈上紮了穴位,最後才紮向心口當中,謝仰雪猛的吐出一口血。
小五見怪不怪的替他擦去,然後替他側頭以免嗆血。
那個老道收了針又開口,語重心長的歎息著:“你積怨於心,夢魘入骨,若長久於此,便是我也再難救你,放下心中仇恨吧。”
謝仰雪咳出最後一口血,眼中儘是仇恨與怒火,他啞聲開口:“若我忘了此恨,那才是真的不必活了。”
“嘖嘖嘖,你看,我就說你彆救。”那老道對著小五說。
這名女子並不是真的叫小五,隻是他的第五位徒弟,便喚做了小五,她本名唐秋池。
她在采藥時被一隻母鹿追趕到了一片荒地,看見了這幾人個人,隻是另外兩人被一斷頸斃命,再無生機。隻剩下這個尚存一絲氣息的少年,與她女兒差不多的年紀,她用隨身攜帶的針封了他的經脈,為他延續了氣息,這才能背他回去。
一個約莫十三四的孩子了,竟然隻有薄薄的一層骨架,還沒有她的女兒重,渾身都是傷,草席都沒有裹好被丟在這裡喂狼,父母真是夠狠心的。
結果背回去了她師父看了一番說此人不可救。
“為什麼不能救?”唐秋池執拗的問。
她師父無奈道:“一個約莫不過總角的孩子,渾身有如此狠厲的鞭傷,身旁還有五大三粗的死人,你看不明白嗎?”
唐秋池茫然的搖搖頭。
那個老道邊歎氣邊誒呀,指著她的腦袋問:“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傻徒弟。這孩子來曆不簡單,若隻是想罰個人,打死拖出去埋了便是,可這孩子身上的鞭痕乃是多日累加。身邊那兩個死了的壯漢是被滅口的,隻裹草席不埋是為了讓野獸吃了不留痕跡。”然後他繼續語重心長道:“你說說,整個京城,誰敢這樣做事。”
“非權即貴啊,非權即貴!!!”
“那便能不救了嗎?”唐秋池仰臉問。
“此子可能涉及了什麼權貴秘史,他若活了,有禍端的便是我們。”那老道厲聲道。
“可是師父,醫者仁心,寬厚救世。那些窮凶極惡之人都能有改過的機會,他一個稚子卻要我見死不救嗎?”
“你又怎知救了他的後果?”
“我隻知道不救他的後果。”唐秋池厲聲道。
那老道氣的直捋胡須,終於妥協生氣道:“你要救就救。”
“師父,我的醫術救不活他這樣的垂死之人。”唐秋池有些憤懣的反駁。
“你學醫也有十幾載了。莫說我不幫你啊,你若能讓他醒來,我便救。”那個老道留下這樣一句話便離開了。
不是他不信任徒弟的醫術,隻是那孩子已病入垂危,若是沒有針入穴吊著命恐怕早就氣絕身亡了,可是昏過去乃是大忌,尤其是他這種的,昏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
他倒要看看,小五怎麼讓他醒。
第一日唐秋池還在生氣,沒有去給師父送親手做的飯菜。
第二日唐秋池還在生氣,沒有照例兩天給他按摩一次。
第三日唐秋池依舊生氣,拒絕了他師父讓她去采藥。她說:“師父有的是徒弟,可是那幼童隻有我能救,我若離了身他便去了。”
老道氣的抓耳撓腮,最終妥協開口:“他死了沒呢?”
換來了徒弟更加生氣的白眼。
“嘿,我看你是無法無天了小五!”眼看唐秋池不理他,他隻能另起話題問:“塵兒許久未上山了,塵兒呢?”
塵兒是唐秋池女兒的小名。
提到女兒,唐秋池終於開口道:“他父親要行軍了,怕塵兒本事學不好,這幾天抓著塵兒在家練功呢。”
“這個小李啊,真是的,塵兒不上山連個陪我解悶的都沒有。”那個老道歎息著埋怨。
唐秋池忙著將藥材搗成粉末入藥敷體,根本沒接他這句話。
那老道自討沒趣,隻能裝作不在意的偷瞥著自己徒弟用藥。
白蘞,白及,地榆。唐秋池在這三個藥材間搖擺不定。
那老道剛要開口:“拿白……”
唐秋池就毫不猶豫的拿了白及,那老道就閉上了嘴,頗有些驕傲的望著自己的徒弟。
不錯啊,還是學了點真本事的。
第十日,謝仰雪醒了。
於是出現了方才的那幕。
“師父!”唐秋池厲聲道。
“得得得,我不說了。”那老道無奈的閉上了嘴,仔細的擦拭著銀針又開口:“你這小子報報仇可彆牽連到我們。”
“師父!我救他的時候就不怕牽連。”
一語成讖。
謝仰雪的力氣不多,吐了血後更沒力氣,隻能儘力開口:“我必不會牽連你們,多謝..你..救我。”
而後那個老道日日為他飾針入藥,那段時間他很難得的沒有夢到任何人。
夢是空白的,可是恨卻與日俱增。
他沒有一日不想殺了謝朗,殺了李明曲。
半年過去,雪融化了,花草一起冒出來,這裡的土地一片生機,但他留在了那個荒蕪的土地。
活下來的謝仰雪隻有身體,而他的靈魂死在母親去世的那日,死在冷宮被李明曲告知真相的那一日,死在那個破爛的草席裡。
現在占據他身體的靈魂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帶著無儘的怨氣和仇恨融於了這具身體。
他望著滿園春色問:“有沒有可以掩蓋我身上鞭痕的東西?”
那老道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要說這番話,摸索著乾涸的藥材開口:“你還是忘不了恨。”
“是我不能忘。無辜者枉死,罪魁禍首卻依舊錦衣在身,我怎能甘心。”謝仰雪說,眼裡是撲不滅的恨與火。
那老道歎息道:“你的疤痕想去除也不難,剜肉重生,再輔以好藥,肉眼便看不出任何疤痕。隻是摸起來難免還有痕跡,就看你願不願意剜肉了。”
“不能讓摸起來也沒有痕跡嗎。”謝仰雪問。
“已經發生的事,再怎麼掩蓋也總有痕跡,什麼都不能徹底抹除。”那個老道回。
“我願意。”
那個老道終於停下了摸索著藥材的手,麵色晦暗的重重歎了一口氣道:“因果報應啊。”
白刃在火焰中燒出紅光,和謝仰雪眼中的顏色一般無二。
血流了滿背,模糊了他本來的模樣。
他從頭到尾未出一聲,滿頭儘是汗漬,牙早已被咬的出血,角色蒼白不堪。
每一刀剜下去,他的恨便漲一分。
那老道為他上藥包紮,扭頭看向他時卻被嚇了一跳。
因為謝仰雪活脫脫像個厲鬼,整張臉都白的驚人,唯有一雙眼眸黑的如墨,盛著滿載的恨。
那個老道隻能閉眼皺眉歎息:“何必啊,何必。”
又過了半年,謝仰雪的背重新愈合,長出新的血肉,他也帶上了新的皮囊。
他為自己改名為晏安,不冠姓。
謝仰雪走時問那老道與女子的姓名,那老道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忘了這裡的一切,莫言牽連我們。”
謝仰雪跪下三叩首拜彆了那老道和女子,隻留下最後的兩個字:“多謝。”
謝仰雪借著公告入了軍,想拿到兵權再殺回去,可是謝朗不喜戰,每每打退敵軍便下令撤退,一年過去他也未有碩大的軍功,隻練就了一身本領。
初雪降臨在軍營中,落在薄薄的盔甲上。
那年他十七歲,終於在退軍後重回京城。
京城一如既往的繁華喧囂,燈籠點了滿地,人人喜笑顏開的玩鬨嬉笑。
“後日是上元節,皇親貴胄都會在城樓起伏祝願呢。”
“那新上任的太子也會來嗎?”
“那是自然啊,太子理應與陛下皇後一起祈福。”
身邊有人這樣說,謝仰雪聽到了。
太子,都已經立了新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