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13)(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5741 字 3個月前

“千雪花,一顆靈石一捆!”

後山。

未到正午,街上人不多,擺攤的僅有三兩個,呆板得有些詭異的聲音一響起便蓋過了來來往往的嘈雜,整條街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千雪花”。

幾步外剛鋪開布的胖修士耳朵一震,嚇得猛一趔趄,兩腳一絆,頭重腳輕地栽到了地上。

江鴻自己也被嚇了一跳,緊著眉頭按住手裡黑玉般的石頭。

石頭名為弦外音,是連風門新近研究的奇物。

今晨,連風門少門主葉諫之起了個大早,天剛破曉就上了山。

問到此前捎過來的還聲丹是否見效,得知那丹藥還沒吃就意外碎成了粉末,葉諫之略一尋思,把這還沒做成的半成品給了沈垂,說是注入靈力便能代人說話,隻是不太穩定,可能偶爾會出些小問題,正好讓他們周小師妹測試一下。

要知道連風門可是專研五行之道的行家,丹藥、武器、法寶、符籙四道,整個仙盟無人能出其右,他們給的東西自然是萬裡挑一的好。哪怕是這還沒研究完全的半成品,能拿到是莫大的幸運,沈垂急忙找了遲月歸送石頭。

彼時江鴻還在北山摘花。

來宿風山一整年,前六月被崔凜扣下修煉,後六月被崔意浮成日壓榨,熬了一年,到最後她竟然一分錢都沒攢下。

明日天風境開啟,她跟鬱清江打聽過,知曉此行一去三十日,中途無法出來。

跟山上其他人不同,她從沒練過辟穀,雖然因為身體原因吃不了多少,每日一頓就夠,但這一頓也是必不可少的。

一想到裡邊既沒吃的也沒喝的,江鴻就忍不住頭疼。

五長老雖放了他們出來,卻根本不讓他們出山,還在山門處多派了兩隊弟子嚴防死守。

沒辦法,江鴻隻好找些東西到後山賣,企盼能換點靈石買乾糧。

可左思右想,上摸下摸,她的乾坤袋比那山腳下的雪還乾淨,找不出一樣能用的,唯一值錢的或許就是崔家那千雪訣。賣人家傳刀法委實不道德,江鴻雖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絕非沒有底線的無恥之徒。

於是她腦子一轉,想到之前賣千雪花和仙草的事。

遲月歸曾說,這千雪花極難培育,普天之下隻有宿風山能找到。都說物以稀為貴,崔家自己也就罷了,有崔意浮這尊煞神在,加之那些弟子日日看,大抵賣不出去,可其他門派的弟子就不一樣了——他們千八百年不來一次宿風山,沒見過這花,指不定會稀罕。

正巧今日各派齊聚宿風山,說不準會冒出幾個冤大頭——啊不,活財神。

於是江鴻拔足去了北山,正巧撞上遲月歸。

遲月歸雖非親傳弟子,但與沈垂那層關係在,從前崔凜在時便跟著出入各地安排事情,這種時候更是離不開,將弦外音和一塊說是分組用的青色玉牌交給她後便匆匆離去。

江鴻收起玉牌,拿著弦外音先嘗試了下。

聲的確能發,隻是音色有些怪,木了吧唧的,具體怎麼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但聽多了總讓人覺得脊背發涼,而且音量略小,她搗鼓許久,才勉強調到能跟人交流的程度。

此番來後山,她是奔著賣花來的,總少不了吆喝,便一鼓作氣將聲音調到最大。

誰知這東西實在不解人意,要麼聲若蚊蠅,要麼震如鑼鼓,一嗓子喊出來,把離得最近的江鴻魂都喊沒了一半。

江鴻揉著耳朵急速調小,直到聽不見聲才停下。

那邊胖修士爬起身,捂著臉脫口罵道:“你有病——呦,我道是誰,這不是啞巴嗎。怎麼今個不跟著遲師姐跑,反倒來這擺起攤了,難不成連我們最溫柔體貼的遲大美人都不管你了?”

胖修士本打算多譏諷幾句,可看清攤位上的東西,他臉色瞬變,不自覺抬高聲音:“我靠千雪花?你不想活了?!”

江鴻垂頭又研究了一番,調好聲音,仰首問:“你買嗎?”

剛一問完,便見胖修士噔噔噔後退了數步:“你你你你怎麼會說話了?”

“不是我。”江鴻晃了晃手裡的石頭,“這是連風門的寶貝,能代人說話。”

話到此處,江鴻忽然一愣,腦袋中浮出來一個念頭。

她捧出石頭朝胖修士遞了遞,弦外音蹦出幾個字:“花不想要的話,這個你買嗎?”

“???”

“我買個棒槌!”胖修士臉上寫滿了問號,正要繼續說,忽聽得身後一聲呼喊。

“彆跑了,彆跑了遙遙!哎前頭那位小友讓開,快讓開!”

胖修士回過身,一道白色巨影迎麵撲來。他先是愣住,反應過來時已躲不過,被那巨影撲上,一腳踩在了腳底。

地麵凹出一個人形,胖修士一隻手冒出個頭,沒揮兩下便落了回去。

巨影還在奔。

“讓開!姑娘你讓開!”

江鴻收回弦外音和花,往旁邊一邁。

巨影如同發了瘋的牛,從她身邊掠過,直奔牆角而去,砰地撞爛了整堵牆。牆邊的房子應景地回應著嘎吱聲,搖搖欲墜。

幾息後,房子轟然塌陷,蕩起漫天塵埃。

還挺壯觀。

江鴻感歎了句,撿起一塊飛出的小木板扇走麵前嗆人的煙塵,掃著這一片廢墟,莫名覺得她好像忘了什麼。

既然能忘,定是不要緊的。

先不管這房子,這牆另一側是論道場,算是宿風山內防護陣法最多的地方之一,外圍這牆也比彆處建得結實些。就這麼砸了,不知道要賠多少。

哎等等。

江鴻站直了身子。

賠?

她蹲下身,尋到自己先前擺攤的地方。

地上的布還鋪著,隻是爛了大半。

驀地,殘磚爛瓦裡伸出一隻手,胡亂摸索了一通,抓到那布上,滋啦一下,將布又撕了一半。

江鴻抬眸,正好與爬出來的人對上眼神。

那人許是還迷糊著,透過頭發縫隙,隱約瞧見一個人影,看起來還是個姑娘。他咧開嘴,撥開亂成鳥窩的白發,露出精神矍鑠的一張臉,跟人揮了揮手:“沒事,姑娘,我沒事。”

江鴻回以一笑,指了指老者手上的布,弦外音出聲:“我的攤看起來有點事。”

老人表情怪異地瞄了弦外音一眼,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傻著臉道:“啊?”

江鴻摸出碎布,替他回憶:“我在擺攤。”

老人懵懂地點頭。

“你突然衝出來,踩了我的客人。”江鴻反手一指。

老人順著望去,一眼便看到地上那個凹陷的人形,還有半搭在外邊的一隻手。

“還砸了我的攤。”江鴻示意他看自己手中。

老人低下頭,就見自己手中還摸著一截碎布,和這姑娘手上的一模一樣。

“所以……”

“所以,”江鴻丟開碎布,伸出手:“銀子還是靈石?”

老人一時失語,幾次張開嘴,卻又什麼都沒說就閉上。

“道友,你……”

你那塊兩個人都坐不下的破布也能叫攤?

老人臉部肌肉一抽,擠得叫人發愁的褶子全都亂了套,橫七豎八地躺在臉上,詭異又滑稽。

“道友放心,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江鴻拎出一捆花,“你賠了我的攤,我這千雪花便送——”

話沒說完,隻聽耳畔一聲“汪”,有道白影撲麵而來,速度極快。

江鴻下意識想召水瑟,可反應過來這裡是宿風山,立刻收住手,順著力道接住白影。

“汪汪!”

原來是隻小白狗。

這老人不過真人境修為,卻有那般速度,想來是這小白狗的功勞。

窮修士大多沒有工夫和錢養靈寵,這麼看來,她這財主是找對了。

江鴻暗自想著,小白狗也沒安生,圓溜溜的眼球轉了幾圈,小短腿一蹬,跳到江鴻肩頭,抱住她脖子舔了下。

“……”

江鴻當場僵住。

老人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遙遙平日裡連他的話都不怎麼聽,這會兒居然在敲詐他的人麵前討巧賣乖?

他抱住遙遙的後腿,使勁向外拉:“遙遙!你乾什麼?我在這啊遙遙!”

被舔那一下後江鴻便鬆了手,用儘渾身力氣才忍住沒出手把這一人一狗震開,卻沒想到遙遙不但抱得更緊了些,還騰出腿一腳蹬在老人臉上。

“嗚——汪!”遙遙穩坐江鴻肩頭,頭衝著老人一努,前腿跟著指向那塊布。

“……”

叛徒!

老人捂住臉,手按在眉心反複揉了揉,扯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我這匹小狼被寵慣了,有些欠管教,小友見諒。”

江鴻眉間一挑,垂下頭。

遙遙在她懷中打了幾個滾,察覺到視線,扒住她衣服,探出舌頭又舔了舔,似有討好之意,聲音都軟了下來:“嗚——汪,汪。”

這玩意是狼?

“老朽姓楊名青,便是楊柳青青那個楊青。砸了道友的攤子雖非我意,可砸了就是砸了,道友出個價,老朽儘力賠償便是。”

遙遙順著他點了點頭,一副早該如此的樣子。

好吧,狼就狼吧。

隻要給錢,說它是□□都行。

江鴻不太習慣懷裡抱著這麼個活物,僵著手托住遙遙,不讓它墜下去,弦外音發聲:“一千兩銀子或一顆靈石。”

楊青一愣,伸長耳朵再聽,卻沒聽到後文,遲疑地問:“一顆靈石?”

江鴻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弦外音重複了一遍:“一靈石。”

“哦,好。”楊青敷衍應著。

還以為會獅子大開口,結果才一顆靈石。這麼點靈石都不夠去酒樓吃一頓,也值得這般大費周章?

楊青心裡腹誹,對江鴻訕訕一笑,掏出乾坤袋。

“才幾日不見,怎麼,咱們人見人嫌的啞巴師妹都淪落到街頭行騙了?”

江鴻眼巴巴瞅著楊青,目睹他手伸了一半,聽見聲音又反手將乾坤袋按了回去。

“這老頭渾身上下也就那隻狗值點錢,師妹真是不嫌磕磣。”

江鴻縮回空空如也的手掌,斂去早先的笑,難掩不快,眼神飛箭一般射向來人。

壞人生意的東西,早該打死才省事。

易庭之似乎意不在她,隻說了兩句便沒再繼續,饒有興致地看著縮在她懷裡的遙遙。

跟在他身邊的花白袍青年搶先道:“老頭,彆不識好歹,易師兄能看上這隻狗,是它的福氣。”

“荀俊傑,我再說最後一遍,我家遙遙是狼,不是狗。”

楊青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伸長了手,欲抱回遙遙:“適才你嚇到我家遙遙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上趕著湊過來了。臉皮厚就是好,什麼話都說得出,還不用擔心那張臉被打,反正那麼厚,打了也不疼,是不是,遙遙?”

遙遙這次沒再躲,順從地跑回楊青懷裡,但還留了隻爪子拉住江鴻一片衣角。

彆抓了,再抓又要買身新的。江鴻帶了點怨氣地想。

“你!”荀俊傑抬手便要打。

“打住,打住。”

楊青揉搓著遙遙頭頂,拽回爪子,“年輕人,性子這麼急做甚?老頭子一把年紀,可做不來欺負小輩的事。況且,小友莫不是忘了,這可是宿風山。仙盟規定,宗門之內不得私下鬥毆。若要動手,必得先下戰書再去論道場。荀小友這般肆無忌憚,是當仙盟不存在,還是宿風山要退出仙盟?又或者,如今的宿風山不姓崔而姓易,易小友一人便能代表宿風山,視仙盟規定如無物了?”

說到最後一句,楊青目光已轉移到易庭之身上。

易庭之臉色明顯不好,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楊青卻笑意盈盈,道:“老朽鄉野出身,見識淺薄,話說得不對之處,還請兩位小友多擔待。”

“老頭,你——”

正此時,耳畔炸出一聲巨響,打斷荀俊傑的話,隨即,兩道人影快如流光自頭頂飛過,穩穩落在爛牆邊的圓台兩側。

略遠那頭是位歐碧色衣袍的青年,看穿著氣質應是哪家的公子。略近那頭的少女身著崔家親傳弟子服,臉卻陌生。

江鴻無意多管,收回視線,想再問楊青要錢,卻發現楊青臉色大變,遙遙更是渾身的毛支楞起來,炸成了一隻白團子,扒開楊青衣襟把頭塞了進去。

楊青繃不住表情,提起遙遙,摸出一張神行符便要逃路,誰料剛拿出,便被一隻手按住,緊跟著脖子上掛了個人。

“這麼著急,哪去啊?”

一小乞丐不知從哪竄了出來。

他個頭略高於楊青,聲音清亮如山泉,人卻不怎麼講究。笑容可掬的臉上儘是汙泥,衣服破破爛爛的,和楊青攬在一處,沒多大會兒工夫便弄臟了他的白衣。

楊青恍若未覺,整個人原地立成了一根棍,僵硬地杵在那,語氣中滿是心虛:“你怎麼在這,還、還弄成這樣?”

“好玩嘛。”小乞丐笑眯了眼。

江鴻目光在他身上停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這乞丐的聲音……有點耳熟。

許是察覺到視線,楊青拉下乞丐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提肘頂了下乞丐,“這位,這位是……”

“在下俞寸心。”俞寸心站穩身子,一手作掌一手握拳,抵在一處,動作間露出腰間一方木牌,“照溪”兩個飄如遊雲的大字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