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10)(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6272 字 3個月前

似有所感,鬱清江腦袋輕微地搖了下,抬起頭朝他們二人看來。

“殺、殺、殺人了……”

秦儀哆嗦著手,聲音發虛地念叨不停。驀地,不知他哪根筋搭上了,猛地轉身,邊跑邊大聲喊:“殺人了!鬱清江,鬱清江殺了家——”

一道殘影快如雷霆,霹靂一招扣在秦儀頭頂,喊聲乍斷。

五長老轉身,麵色凝重地看向鬱清江。

他身後,秦儀的屍體軟了下去。

“怎麼回事?”五長老問。

跪在崔凜屍身旁的鬱清江像是魂魄離了體,半晌沒應聲,直到五長老皺著眉頭又問了一遍,體內才重新聚好分裂成七八塊的魂魄,變回有感知的人。

當啷。

手中的刀掉落,鬱清江渾身卸力癱坐下去,雙目無神地望著麵前冷冰冰的屍體。

平日的穩重全然消失,他驚愕地環顧左右,目光正對上側邊滿麵呆滯的江鴻。

江鴻:“……”

鬱清江:“……”

五長老瞧見鬱清江看那邊,這才發現草叢內還有一人,當下麵色沉住,重有萬鈞之勢的一掌二話不說地拍出。

“師尊!”

四溢的殺氣太過驚心,鬱清江恍然回神,想也不想便攔到了江鴻身前。

五長老急忙收掌,掌中蘊含的靈力沿筋脈疾速湧回身體,反噬儘數打在自己身上。手掌已然顫抖,五長老掃了一眼,將手背至身後,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師尊……”鬱清江自然知道強行收手的反噬有多大,不由得擔心。

五長老不容他分說,將鬱清江提到一邊,一張符紙定住他身,又是一掌拍出!

江鴻連滾帶爬地後退,遠不及掌風襲來的速度。

眼看掌風襲麵,江鴻眸光暗了下去,背在身後的手捏住悄然急變的水瑟。

她修為早已恢複,現今雖隻是洞明初期,比五長老這個洞明中期低一個小境界,但五長老此刻一心隻想滅口,對她未留防備,趁機偷襲,未必不能一舉殺之。

“爹!”

一聲驚叫遽然響起。

崔意浮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近前,沈垂和遲月歸兩人執刀緊隨其後,看清場麵後當機立斷跳到江鴻身前,刀鋒相疊橫在胸前,一齊擋住來勢洶洶的掌風。

沈垂和遲月歸皆是真人境,即便五長老未儘全力,卻也是動殺心後打出的這一掌,單隻憑這二人斷然不能接下。

江鴻心念電轉,不動聲色地向二人刀上渡去一縷靈力。

四股靈力相撞,轟的一下蕩出萬頃風波,霎時間烏雲退,風月清。

四下靜寂,唯餘場中央淒慘的哭聲。

崔意浮捂住崔凜胸膛,發現自己怎麼也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鮮血,心神大亂。

她平日裡囂張跋扈,見誰都敢抄刀,可終歸是個沒扛過什麼事的草包,一直以來倚仗的就是崔凜。現下崔凜出事,她便沒了主意,張望來張望去,目光捕捉到在場唯一一個長輩,便慌不擇路地向五長老求助:“救他,快,師伯,你救救我爹,救救他!”

瞧見五長老紋絲不動,恍若未聞,崔意浮爬到五長老身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看不上我,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意浮給你磕頭,給你認錯,那不關我爹的事,求你救救他……”

五長老仍沒有反應。

眾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手腕彎轉,一股靈力聚在掌心。

鬱清江瞳孔驟縮,不管不顧地調動全身靈力,彙集一處,便要爆開。

五長老即刻回身在他身上連點數下,怒道:“自爆修為,簡直胡鬨!你當真想氣死為師?”

定身符被撕,鬱清江兩腿一軟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

“弟子……不敢。”

崔意浮仿佛看見救星,爬到鬱清江身邊牢牢抓住他,“鬱師兄,我……我以前對你不好,我恨你搶了我的威風,恨你讓我丟臉,你都沒有理會過我,也不曾生我的氣。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你是個好人,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對不對?你幫幫我,師伯最看重你了,你幫幫我……”

鬱清江嘴唇忍不住顫抖,說不出一個字,想把崔意浮扶起,卻無奈方才自爆修為時幾乎撕裂了全身筋脈,現下一點力氣都提不上來,宛如廢人。

“大小姐!”

沈垂喚了幾句,崔意浮無動於衷。

沈垂一把將她拉過去,看到崔意浮眼露迷茫,不覺怒色盈麵,慣有的風度全部拋到腦後:“崔意浮你看清楚,就是他殺的家主!”

崔意浮好似癡傻了,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來來回回看了數次,驟然回神。

“為、為什麼?”她難以置信地問,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啪嗒砸落。

“我爹沒有對不起你,他……”

崔意浮哽咽難抑,手揪住自己心口,好像快要溺死在水中的人被救上岸,拚命地喘氣,話說得零零碎碎:“他和五長老再怎麼不合,都沒有虧待過你,他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還幾次三番當眾誇讚你,甚至……甚至他前些時日還想過背棄祖訓,要你來做少主、接掌崔家,為什麼?你為什麼殺他?”

“我……”

鬱清江垂視自己衣衫上的血痕,隻說了一個字便再難說下去。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崔意浮亮出千雪,一刀砍出,被人一袖彈開,千雪刀脫手而出。

“沒有虧待,沒有對不起?”

五長老指腹撫過千雪刀刃,不由嗤笑,嘴角掛上明晃晃的譏諷,一手刀劈暈鬱清江,護在結界內,隨後不留餘地,威壓全開。

在場他人隻感覺身上壓了一座山似的,嘭地跪地,再難起身。

江鴻本就躺在地上,見了這一幕,貓在遲月歸和沈垂身後煞有閒心地翻了下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你以為我在乎?”

五長老居高臨下看著崔意浮,壓抑怒火,一字一句道:“偷了彆人的東西,回頭施舍一點好處,便能抹掉自己做過的事,便要我師徒二人對你們三跪九叩、感激涕零?崔意浮,你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他抬手覆在崔意浮頭頂,輕一用力,便見崔意浮麵部扭曲,極為痛苦地喊出聲。

“你,你爹,還有崔檀,你們都該死。沒有今日,早晚我也會親手殺了你們。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顧忌,崔意浮,和你爹一起下去向我師尊賠罪吧!”

說著,五長老麵上一狠。

“五長老!”

千鈞一發之際,沈垂頂著威壓站起身,大喊道:“你不管太上長老了不成?”

五長老行動一滯。

“今日家主奉太上長老之令召集眾人,是為商議下月十五天風境開啟之事。現今易師弟遭困未歸,七長老匆匆離席趕去相救,家主又出此變故,議事定然是議不成了,可太上長老還在竹海等家主稟報,如今這樣,五長老打算讓誰去?倘若太上長老得知家主之事,難道會放過你和鬱師弟?”

五長老眼睛眯起,目露精光,宛若毒蛇吐信,頭一次注意到這個素日裡膿包蛋一樣的大弟子,“你在威脅我?”

“非是威脅,弟子不過是想為大小姐,想為我們這些人,尋一個出路。”

沈垂額頭直冒汗,顧不上擦,冷靜道:“不論過往恩怨如何,五長老一定希望能安然通過太上長老那一關,甚至是……見機殺之。”

五長老眼神陡變。

江鴻亦不禁側眸望向沈垂。

這繡花枕頭平日裡不爭不搶,唯崔凜和崔意浮的命是從,完全就是崔意浮的專用受氣包,想不到臨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是個能拿主意的。

“太上長老一向對大小姐看重有加,隻要有大小姐在,五長老何愁不能拿捏太上長老?”

五長老沉默許久,鬆了手。

崔意浮身體軟塌塌倒地,雙目暗淡,意識迷離,四肢還在不自覺地抽搐。

五長老視線在周圍打了個轉,一一掃過在場之人,忽而拂袖卷起四人和昏迷的鬱清江,再一轉眼,到了一處院中。

院門剛關,五長老揮出數道殘影,掐住眾人下頜,喂了一粒丹藥進去。

丹藥入口即化,江鴻尚未來得及封住筋脈,藥力便融進了血液中,渾身骨頭被砸碎了般劇痛無比。

“此丹名為蝕骨丹,服用者將日日遭受蝕骨之痛,唯有每日服上一粒解藥,方可緩解。這丹藥是本座一位故人相贈,藥方早已失傳,便是連風門也救不了你們。所以,你們最好乖乖聽話。待到天風境一事過去,本座處理好所有事,自然會放了你們。”

“替大小姐更衣洗漱,一個時辰後,本座帶她去見太上長老。”

話罷,五長老攬住鬱清江,走了出去。

沈垂和遲月歸兩相對視,一人架起悠悠轉醒的崔意浮,另一人扶住江鴻,將二人帶進屋子。

“喝口水吧。一會兒我們都出去,你找套乾淨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再跟他去見太上長老。”沈垂端了杯茶到崔意浮跟前。

崔意浮愣愣地看他,忽然一把打翻了茶杯。

“惡心!”

“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爹救你性命,撫養你長大,還收你為徒、傾囊相授,你呢,你做了什麼?我爹屍骨未寒,你就已經急著要認新主了?白眼狼,你滾!我不想看見你!”

她死裡逃生,整個人都還沒緩過來,幾句話下來,便累得咳嗽不止,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遲月歸想替她擦汗,誰知崔意浮反手便是一耳光。

“你也滾!你們兩個狼狽為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沈垂本還有耐心地守在一邊,見她打遲月歸,當下一怒,一不留神手上便用了力,捏得崔意浮骨頭脆響。

“啊——”

“彆!師兄!”

手越收越緊,接連響起的慘叫聲和呼聲喚回了沈垂的理智,他鬆開崔意浮,嘴角帶笑,眸中卻染上一抹微不可見的冷意,指尖憐惜地撫在遲月歸臉頰上。

遲月歸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大小姐,”遲月歸蹲在環住雙膝埋頭哭泣的崔意浮身前,溫聲道:“沈師兄他並非那個意思。”

“你是家主唯一的女兒,也是崔家少主,隻要你活著,一切都有可能。等見了太上長老,你借機暗示也好,孤注一擲說出來也罷,起碼有一線生機,總好過不明不白死在外邊。倘若就那麼死了,豈不是連為家主報仇的機會都沒有?”

崔意浮身子一僵,仰首淚眼婆娑地看著她。

“退一萬步講,哪怕太上長老不行,你還有連風門。”

遲月歸拉住崔意浮的手,“下月十五天風境開啟,這可是六十年一次的盛事,仙盟各派畢至,連風門一定也會派人來。葉夫人是你親姑姑,倘若她得知家主死訊,難道會置之不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全自身要緊,來日方長啊。”

崔意浮咬緊下唇,求助地看向沈垂,見他如以往一樣眉目溫和地點頭,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好……好……我記住了,我一定表演好,絕不會露餡。”

崔意浮推開遲月歸,邊抹眼淚邊向裡屋走,沒走兩步就差點被屋裡的凳子絆倒,最後還是沈垂和遲月歸一齊把人扶了過去。

送人進去後,二人各自鬆了口氣。

遲月歸尋到進來後便獨自坐在一旁的江鴻身邊,彎下身子,手心在她眼前晃了晃:“阿輕,想什麼呢?”

半年前遲月歸教江鴻寫字時,念到一句“一葉舟輕”,恰好人人都以為江鴻姓周,她便擇了這個輕字作為名。

江鴻回過神,定定望著遲月歸,好半晌搖了搖頭。

“嚇壞了吧?”

遲月歸在江鴻身邊坐下,伸手將她圈住,安撫地拍在她後背。

江鴻身體下意識一僵,極其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肢體接觸,正打算抽身,聽到遲月歸說:“以前我家中有個小妹,不會說話,在外麵被人欺負了也不會反抗,回到家裡就用這種呆呆的眼神看著我,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嚇壞了。我問她,她也隻會哭,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後來,她被人打死了。”

“當時我就在門外,但她說不出話,還被人捂住了嘴,我沒聽到聲音。等我找到她時,她遍體鱗傷躺在河邊,屍身都涼了。”

遲月歸低下頭,叫人看不清表情,嗓音沙啞,掛在江鴻肩頭的手輕微顫抖:“今天我讓秦師弟去找你,你遲遲不來,我……我真怕你也和她一樣。”

“……”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遲月歸喃喃自語道。

江鴻視線散亂地看著前方,良久,側過身,在遲月歸手心寫了幾個字:秦儀被殺。

遲月歸麵色急轉煞白,眼眶瞬間紅了,星星點點的淚光在其中微閃,啪嗒一下,在衣服上開出淺淡的水花。

“我……”遲月歸想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幾次嘗試張口,卻都堵在嘴邊,到最後,竟連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

一直注意著這邊的沈垂無聲走到她身邊,把人攬進懷中,輕撫過遲月歸後頸。

嗚咽不斷傳出。

崔意浮哭鬨的場景與眼前哭泣的人影重疊。

又低又長的哭聲縈繞耳畔,喚醒了某些深藏在記憶中的瞬間,江鴻腦袋放空,像研究什麼稀世罕見的寶物,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兩人,甚至忘了偽裝,臉上露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冷漠之下,還有一絲困惑。

一個人死了,他身邊的人就要這麼哭一場嗎?

江鴻冥思苦想許久,沒能想出結果,想模仿遲月歸擠出眼淚,試了半天也沒成功,隻好繼續研究眼前沉溺在悲傷中的人,仿佛這樣也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悲傷。

嘎吱一聲,闖入屋中的聲音打破靜寂,如夢驚醒。

五長老空手一抓,才止住眼淚的遲月歸和她身側的沈垂甚至沒來得及反應,江鴻便被捉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崔意浮被帶走的同時,江鴻被丟了回來,氣息奄奄,大有將死之相。

心急如焚的遲月歸當即喂了她一顆丹藥,又和沈垂一道渡了半身靈力過去,才把人喚醒。

“怎麼回事?”

江鴻顫著手寫在地上:他讓我去拿寒朱。

“寒朱?”

遲月歸話音剛出,那廂,房門處又是一聲響動。

“啞巴,餘姑娘要見你。”

江鴻忍住渾身撕裂般的疼痛,衝遲月歸搖了搖頭,聽命走出去,左拐兩次後,在回廊下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餘晚正和鬱清江。

鬱清江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倚在餘晚正肩頭。

餘晚正腕間纏著麻布,一抹血色洇出,她卻好像沒感受到疼,不間斷用手拍在鬱清江背後,抬起頭和江鴻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