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9)(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6583 字 3個月前

千雪刀不愧為崔家鎮派之寶,即使崔意浮修為粗淺,刀法也蹩腳得不像崔家本土人,可江鴻仍然能感受到刀上溢出的靈力。

她滿臉驚恐,眸光微暗,背在身後的手腕處,水瑟悄無聲息亮了下,一縷靈力極速飛出衝入地下。

數著距離,江鴻指尖一勾,地麵凸出來一塊虛影。

“浮兒不可!”

崔凜飛身而至,江鴻當即罷手。

凸出的那塊虛影已然成型,崔意浮這一刀不留餘力,難以收住,直絆在虛影上,小腿乍然劇痛,好似被人砍了半條腿,手中的千雪刀脫手而出,直奔江鴻而去。

江鴻嚇傻了般,不躲不避站在原地,愣愣看著刀逼近。

說時遲那時快,崔凜兩步跨至二人之間,一手先拉住將要摔倒的崔意浮,另隻手信手一拽,將千雪刀拉住。

刀尖堪堪停在江鴻身前,隔著一層衣服,微弱到幾乎沒有的刀氣撞入胸口。

哢嚓一聲。

小玉瓶碎裂,從懷中掉出。

江鴻瞟了眼沒注意到自己的崔凜,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退出數步摔到地上,吐出一口血。

另一側,崔意浮整張臉慘白如鬼,額頭上汗珠如雨,躺在崔凜懷中不停抽搐。

“浮兒!浮兒!”

崔意浮緊緊抓住崔凜衣襟,牙關發抖,如同在承受什麼難以抵擋的苦痛,“爹……好疼……我的腿好疼……”

崔凜心疼得無以複加,在崔意浮身上幾處連點,將人打昏,盯著適才崔意浮摔倒的地方,又掃過江鴻蒼白的麵孔,沒看出任何名堂。

崔凜隻好作罷,抱著崔意浮快步離去。

餘下諸人驚魂未定,俱癱坐在地。

“師姐!”

這時,秦儀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來。

遲月歸率先回神,手腳並用地爬起,拍了拍衣裙上沾的灰,把江鴻扶起。

“沒事吧?”遲月歸緊張地問,看江鴻搖頭後才安下心,想起剛才的事,問道:“你摘了大小姐的花?”

江鴻半是遲疑地點頭,一頭霧水——那花整個北山都是,她就摘了一點,至於這般?

遲月歸一看她這樣子便知道,周師妹懵懂無知,又剛進門,定是無意摘下的,她無可奈何道:“你可知咱們崔家最寶貝的除了那寒朱之外,還有一個‘三千雪’。”

“當年祖師爺立誌要在仙盟闖出一番事業,便去各處尋人切磋論道,後在宿風山枯坐百年,風雪沾身,最終於一血紅花田中悟道,創出一套舉世無雙的刀法,一舉突破至洞明境。之後,祖師爺在此開山立派,將當時所用的刀和悟出的刀法,連同這花一齊賜名千雪,並稱‘三千雪’,於是便有了後來仙盟盛傳的那句‘百載春秋落千雪,一念勘破萬刀明’。”

“千雪刀是曆代家主才能用的寶刀,你方才已經見過,就是大小姐手上那柄;千雪訣則是每一位弟子入門後都要修習的刀訣,你前幾日剛入門,還沒來得及學,日後自然也是跑不掉的;至於千雪花,便是北山上的血色小花。此花極難培育,數遍天下,也僅有咱們宿風山一處能生長。”

“大小姐最喜歡聽祖師爺悟道事跡,對‘三千雪’亦推崇至極,平日裡誰敢摘她一朵花,她便能提著刀將人活活砍了。這次你無知無畏便也罷了,日後萬萬不能再動那花,否則誰也保不住你。”

江鴻緊忙應下。

這麼寶貝,摘一朵就要砍人,她摘禿了一整片,難怪這般生氣。

“這是什麼?”看著地上碎成幾塊的玉瓶,遲月歸問。

江鴻指向自己的喉嚨。

“是……家主托葉門主送來的還聲丹?”遲月歸眉頭緊鎖,蹲下身想要撿,卻見那數枚指甲蓋大小的丹藥化作粉灰,散在風中。

“師姐,你撿什麼呢?”

秦儀跑到近前,驚奇地看過各人神態,“怎麼回事,怎的都這副表情?”

“何事?”遲月歸默了下,不答反問。

秦儀委屈道:“沒事就不能找師姐嗎?”

“秦師弟。”遲月歸半是無奈地嗔了他一眼。

“好好好,不跟你開玩笑了。是沈師兄,他找你。他說這個啞——”瞧見遲月歸告誡的眼神,秦儀連忙換了個用詞:“周師妹的院子他問了,大小姐說什麼都不肯讓步。這不師姐你常年都和師兄一起住北山,從前東山分出的住處大多時間都空著,不若讓周師妹住那。他先去那邊和其他弟子說一聲,不叫他們為難周師妹,讓你送完周師妹便去找他,看看哪些東西需要搬過來。”

遲月歸了然地望向江鴻,“你聽到了,眼下大小姐這情況,家主顧不上你,你先同我去東山看看住處,等家主閒下工夫,我再帶你去見他。”

“好了師姐,快走吧。”秦儀才不管江鴻答沒答應,環住遲月歸手臂便帶人往東山走——反正這啞巴不會說話,不應也得應。更何況他們遲師姐都這麼大方地讓出居所了,她敢不答應!

“師姐你這次完全搬到北山,以後每日和沈師兄一起,就要把我給忘了。”

遲月歸失笑:“渾說。”

“就是嘛,你們兩情相悅,自然是眼裡隻看得到對方,若非我整日纏著,師姐你哪裡會理我……”

遲月歸氣急,伸手要打他。

秦儀嬉笑著躲開,和她吵吵鬨鬨一路。

江鴻像個影子一樣,默默跟在後方。

到東山,沈垂已跟所有人交代好,沒人再躲江鴻,但也沒人肯主動靠近她。

不過江鴻樂得如此,真心真意感激沈垂和遲月歸,在東山住下。

正如遲月歸所言,崔意浮出事,崔凜再無心想其他,當日便將年初大比全權交給了五長老。

三日後,大比落下帷幕。

鬱清江一刀破儘千裡風,不出意外拔得頭籌。

五長老常年冰霜的臉上不見喜色,似乎並未為此感到欣喜,卻氣得七長老臉上掛不住,憤然離去,連帶著易庭之一起,接連幾日未曾再出現。

陪同沈垂圍觀最終比試的江鴻心覺無聊,一轉頭,恰見論道場牆外一間屋子的窗子大開,餘晚正倚在欄邊,正與鬱清江遙遙相望。

當日午後,江鴻去找餘晚正,忽略桌上被提前放好的兩枚靈石,收好屋子裡設下的八枚玉簡便出了門。

院中央的銀杏樹下,不眠不休連打三日的鬱清江滿身輕鬆,枕在餘晚正膝上合眸小憩。

金黃銀杏葉飄落,雪白弟子服和素色粗布衣衫交疊在一處,明明截然不同,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

江鴻和餘晚正眼神交彙,點頭示意後離開。

之後一月,崔凜日日陪在崔意浮身邊,一直等到崔意浮能自己走動時,才終於召見了江鴻。

到崔凜院中江鴻才知,照顧崔意浮的這些時日裡,崔凜竟還騰出工夫為江鴻專門製定了一份修煉計劃。

沈垂資質平平,難以指望,但好在聽話懂事,不惹是非,也無法苛求什麼。

崔意浮刁蠻任性,也不是個修煉那塊料,若崔家人才濟濟倒也罷了,大可放她自在逍遙。但偏偏上一代崔家弟子走得走、散得散,大多都離了山,僅剩下的崔姓人中,隻有他成婚娶妻,育有一女。崔意浮已是崔姓這一代的獨苗,不得不肩扛重任。

他不期望崔意浮能如七長老一般開了竅後突飛猛進,惟願尋一個可靠之人在旁輔佐。

而今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好苗子,竟然還是個廢物花架子。

崔凜不信邪,不相信他運氣真的差到這種地步。

他必須得再試試,打罵緊逼也好,悉心調教也罷,總之要把小徒弟身上的問題全部解決了。

否則以他這等平庸資質,若是哪天突破不成、駕鶴西去,沒給崔家留下個好的未來,要如何麵對列祖列宗?

聽罷崔凜的決定,江鴻當場就連連擺手拒絕,急得恨不能說出話來告訴崔凜:自己愚笨,學不會。

可崔凜又一次探完她修為,確定她的確是五十九歲的玄冥中期後便打定主意,不管不顧地將門內事宜全部交給了五、七位長老,而後忽略江鴻渾身上下寫滿了的抗拒,押著她閉了關。

這一閉就是六個月。

崔凜自問活了數百年,從沒這麼有耐心地對待什麼東西,哪怕是崔意浮都不曾有這個待遇,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即便是個朽木疙瘩,也該被他調教好了。

可誰知,江鴻就是那塊冥頑不化的頑石。

六個月間,沈垂在外照顧崔意浮,遲月歸每日進來教江鴻習字,餘下時間,便都由崔凜帶江鴻廢寢忘食地修煉。但任憑他如何嘔心瀝血,江鴻始終記不住完整的口訣,招式是出了上招便忘下招,基本等同於沒學,至於修為,更是寸步未進。

崔凜不禁懷疑——這姑娘到底是怎麼突破到玄冥中期的???

六月後,崔凜實在教不下去,正逢門內半年一度的考核開始,經沈垂提議,崔凜帶江鴻出了關,想讓她散散心,同其他人較量一番後理一理收獲心得再繼續。

怎料考核當日,江鴻不僅沒記住剛教的,從前學的也都忘得一乾二淨。

孽徒!

崔凜怒火攻心,一氣之下當眾將她打了出去。

又一次從論道場滾到山腳的江鴻望著熟悉的環境,低聲一歎。

其實她不是故意不學,也很想遂了崔凜的意——至少那樣她更有機會接近太上長老。

隻是她並非崔凜以為的修煉奇才,恰恰相反,以她的資質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蠢材,對於修煉之道實在是一竅不通,此事很多年前她便已知曉。

她這身洞明境的修為,也從不是修煉得來的。

如今這樣,實非她所願。

然而再怎麼不願意,這宿風山還是得上,崔家還是要待。

江鴻甩了甩腦袋,照例找了根樹枝做拐棍,佯裝受傷慘重,一步一瘸地爬上山。

回到山上時,午時已過半。

幾個月來,崔凜日日緊逼,她就沒過過安生日子。現下她隻想吃個飯,好好睡一覺。

然放飯的時間已經過去,夥房大抵都清乾淨了。

江鴻隻好拿著之前從餘晚正那換的、沒來得及花的那枚靈石去後山,不敢奢侈,隻想買幾個饅頭回去。

可不知是後山酒樓飯館的價錢一向都這麼貴,還是那些人故意敲詐她,隻三個饅頭,竟花了她一枚靈石。

江鴻餓得發昏,也不想計較這些,忍著肉疼將靈石給了出去,尋路回東山。

“胡鬨!”

江鴻聞聲頓足不前,隱入牆後。

那廂,五長老站在台階上,麵容鐵青地罵:“為師幾次三番跟你說,破風十八式的最後一式萬刀陣乃是一擊必殺的殺招,你緣何就是記不住?今日你使的那是什麼,那般軟綿綿的刀法也配叫破風式?若非那些人不成氣候,你是不是要將這宿風山第一的寶座讓出去?”

“你不理會崔意浮,無心與她爭少主之位,為師可以不管。你整日和那個凡人在一起,為師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左不過就是幾十年的事。可你怎能為了個女人動了道心、荒廢了修煉?你將你自己置於何地?又將為師置於何地?”

台階下方,鬱清江垂頭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五長老恨鐵不成鋼地又罵了許久,自始至終,鬱清江一無所動,隻到最後恭恭敬敬回了句:“弟子知錯。”

五長老拂袖背身。

望著上方豐筋多力之餘又有一絲飄然之勢的“論道”兩個大字,良久,他聲音沙啞道:“清江,不是為師逼你,隻是……”

“當年,你師祖用一柄刀,為崔家劈出一個再無人敢質疑的刀道之首,那時候,什麼照溪城,什麼天泉莊、霜月閣,都要避我崔家鋒芒。可如今呢,你瞧瞧,崔家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建派不足四百年的塵無峰,七派中其他哪個門派不是遠超崔家一大截?塵無峰那般野心勃勃,三百年前敢打上暮天閣,將他們踢出七派行列,難保來日不會盯上咱們。如若崔家無力抵抗,遲早要變成下一個暮天閣。”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也或許是破風式在這世上唯一的傳人。為師這輩子已然如此,再難精進,你若還練不好,莫說這獨步一時的破風式要自此絕跡,便是崔家來日,也不知該將如何。這些,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弟子……”鬱清江合上雙眼,叩首在地,“定當竭儘全力,不負師尊期望。”

五長老長歎一聲,回過身將鬱清江扶起,拍了拍他肩頭。

江鴻將這一幕儘收眼底,退開身,踏入另一條小路,繞著兩人離開。

之後數月,崔凜再沒找過江鴻。

崔意浮心底還記恨著千雪花之事,隻是苦於崔凜一直護著江鴻,遲遲無法動手。眼下崔凜徹底厭惡江鴻,最高興的莫過於崔意浮。

當日入夜,便把江鴻從房中揪了出來。

怕崔凜哪日再想起來這麼個徒弟,崔意浮沒下死手,隻對江鴻拷打了一番,便放了她回去。

此後,崔意浮有事無事便要找江鴻的麻煩,日日使喚江鴻忙上忙下,似乎把這當成一種取樂方式。偶爾,這位混世魔王和崔家另一位小霸王易庭之鬨矛盾打起來,兩人不對彼此動手,竟爭相把氣撒到江鴻身上。

啞巴師妹是個沒用還膽小的繡花枕頭,但江鴻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受氣包,時不時暗中回饋他們一點“禮物”,勉勉強強跟人扯了個平。

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期間受影響最大的便是專修醫道的二長老——他發現崔意浮和易庭之這幾個月找他拿丹藥的次數明顯上升,再這麼下去,遲早有一天他的庫房要被搬空。

於是乎,二長老思索之下,忍不住找來崔凜和七長老,仗著輩分和自己是崔家最厲害的煉丹師,輪番將二人訓了一通。

事後,崔意浮和易庭之都消停了一段時間,江鴻也輕鬆不少。

光陰流轉,眨眼已是年末。

這日,秦儀來尋江鴻,說是遲月歸找她。

“走快點啊,磨蹭什麼呢?”

秦儀回頭瞥見江鴻慢吞吞地跟在身後,嘴角耷拉,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一般,不由得憤然大怒:“你這死啞巴,什麼態度?若非師姐找你,你以為我想來?跟你這倒黴玩意一起,回去我還得除除身上的晦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我告訴你,彆以為師姐關心你照顧你,你就能一直賴在這。師姐心地善良,對所有人都好,你也沒什麼特彆的。倒是你,看清楚自己身份,離她遠點,萬一哪日她被你連累了,還要遭罪,你死一千一萬次也賠不夠。”

江鴻甚為讚同,在心底誇了句“說得不錯”,麵上依舊維持著膽怯的表情。

秦儀還想說話,忽然,一道淩厲刀氣自不遠處襲來,瞬息到了眼前。

錚!

刀氣貼著腦袋尖削過,秦儀徑直飛了出去。

江鴻側步一跨,踩在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裝作不慎摔倒,躲開了劈頭而來的刀氣。

那廂,被打飛的秦儀從地上爬起來,腦袋中央露出鋥亮的一圈,讓人無法忽視,江鴻瞄過去,被他惡狠狠瞪了一眼。

秦儀一手捂住涼嗖嗖的頭頂,一手拎住江鴻後衣領,怒不可遏地飛身上前:“哪個不長眼的,敢打爺——”

話音突止。

秦儀手上一鬆,江鴻順著草地滾了出去。

連滾了山路十八彎後,江鴻滿臉吃痛地坐起身,抬眸一望,正尋思這是什麼地方,怎的沒見過,下一刻也跟著呆住。

幾步開外,崔凜渾身是血躺在地上。

鬱清江低著頭,單膝跪在崔凜身旁,一柄刀貫穿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