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8)(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4344 字 3個月前

“不是說明日才回,怎的這麼快?”餘姑娘將桌上的水盆和兩個圓笸籮稍稍挪開,倒了兩杯茶。

知道這話肯定不是問她,江鴻悶頭喝茶,餘光瞥見鬱清江,發現他進門後嘴角便揚起一抹笑意,此前在外麵顯露的不近人情感概然不存。

若說在外的鬱清江是冬夜寒霜,此刻的他便是晨起枝頭上落的一層清霜,看似冷,實則隻消日頭上來便會融成亮晶晶的水珠。

“已經過了子時,可不就是明日嗎?”鬱清江道。

餘姑娘輕笑不語,不複先前的淡漠,眼中有柔情萬千。

江鴻後知後覺,終於明白了為何她覺得鬱清江的眼神似曾相識。

——那分明和餘姑娘在山門前看她時一模一樣。

“做什麼呢,這個時辰還沒睡?”

鬱清江掃過餘姑娘一身打扮,又看到桌上,圓笸籮裡頭是已經洗了一半的花和仙草——正是江鴻賣的那些。

“這不是……”鬱清江話說一半止住。

“是北山的千雪花,這位周姑娘拿過來賣的。”說到這,餘姑娘坐到他身邊,撿起一株花,“我算過了,這些能值三枚靈石呐。不過我身上錢不夠,還欠她兩枚。”

靈石!

江鴻耳朵豎起。

鬱清江唔了聲,翻出自己的乾坤袋,拿了兩枚靈石出來。

江鴻當即接過,再一抬眼,看到鬱清江拿過餘姑娘手中的花,指尖沾水,輕抿在花瓣上,原本鮮豔欲滴的紅花眨眼蔫了下去。

“哎——你做什麼?”

餘姑娘伸手便要攔,被鬱清江按回長凳,“莫慌,你看這個。”

花已徹底枯死,鬱清江折下花梗,將其中的汁液擠出,滴在花心,那花轉瞬又活了過來。

“我問過諫之,他說這千雪花的花梗才是靈氣之源,放之獨自凋落,隻得一月開,但若是摘下後將花梗中的靈液滴到花心,便能保其十年常開不敗。”

“這麼厲害?”餘姑娘學著他的動作,也嘗試了一次,果見那花比昔日所見長在枝頭的還要嬌豔,不由得彎了眉眼。

鬱清江靜靜望著她。

江鴻也靜靜望著二人。

似是被她的視線打擾到,鬱清江想起來屋內還有另一人,按住正在興頭上的餘姑娘,道:“好了,花不會跑,我幫你弄。”

“周師妹被大小姐趕出來,現下無處可去,你找身衣服給她,過會兒我去把書房騰出來,留她住一段時間。”

餘姑娘訝然看了江鴻一眼,沒有多問,掀過門簾走進去,須臾抱著一套嶄新的衣裙走出。

“粗布衣衫,莫要介意。”

江鴻感激涕零地朝她躬身,略一遲疑,把桌上那兩枚靈石推過去,跟二人比劃著表示自己不白住,會付房錢。

她雖不舍,但也知曉錢再寶貴也是身外之物,這世間最麻煩的不是彎彎繞繞的生意場,而是難以割舍的虧欠。

餘姑娘微微一笑,側目看鬱清江,恰與對方看過來的目光對上。她收下靈石,支使道:“這花等明日我慢慢弄,你先把櫃子修修,裂了好些時日了。”

“已經裂了?”

鬱清江忙不迭擦乾手,湊到櫃子邊細細查看,又伸出手在各處按了一遍,“不如這樣,改明我去尋些紫檀木來,等大比結束,我做個新的給你。”

“也好。”

餘姑娘將桌上東西擱置在一處,“那我去騰屋子,你這一連趕路多日,接下來還要忙數日,先去睡一覺養養神。”

鬱清江沒有應,隨她一齊到後頭收拾。江鴻坐不住,跟著一道過去。

這座房子看似簡陋,內裡卻“五臟俱全”,三間整潔的屋子依次排開,環出中間的庭院。

院中央一棵三丈有餘的銀杏樹,金黃葉子落滿地。兩邊則放了數個藥架,一進來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沁人心脾卻不濃重,像春日裡剛澆過一場大雨的青山,遠遠觀之隻能抓住那朦朧一片的輪廓,等到走近,山和雨已悄然消散了。

生平頭一次,江鴻嘗到了心的寧靜,她盯著那銀杏樹看了許久。

可寧靜太短,隻一個進門的工夫,就被江鴻自己抹殺乾淨。

她靦腆地笑著送走替她忙活的兩人,關上門的一刹,笑容消失。

江鴻將眼前不大不小的屋子上下左右打量了個遍,在八個角落依次埋下一枚水瑟分出的小玉簡,飛速結印,將整間屋子的靈氣流動、聲音與外界隔斷。

而後她步至窗邊,見那兩人已經回了房中,這才長舒一口氣,折返回臨時拾掇出來的床邊,倒頭便睡。

翌日天蒙蒙亮,幾乎是門外有響動的瞬間,江鴻睜開雙眼。

她收起下意識的防備,換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推開門走了出去。

另一側,剛出來的鬱清江瞧見她先是一愣,隨即指了指屋門,食指豎在唇間。

屋內的燈還亮,卻沒有一點動靜,想是餘姑娘還在睡。

江鴻點了點頭。

鬱清江兩手微搭,做出個道謝的動作。出院門前,他在門口將要燃儘的燈上添了一遍燈油,燈立即明亮起來。

江鴻突然福至心靈地意識到,那滿山的石燈是為誰點的。

分明用術法更方便,偏要自己親自添燈油,一點不像所謂的仙家人。

江鴻暗道了句奇怪,沒放心上,正欲回屋,忽地聽見外麵傳來猛烈的拍門聲。

“你果然在這。”

打開門,遲月歸看見她的一瞬間,眼睛驟然放亮,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緊接著神情急轉沉重,拉住江鴻轉身便走。

步伐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成了跑。

直到跑出後山範圍,遲月歸才鬆開江鴻,有些焦急地道:“昨夜之事我聽說了,你無處可去,怎的不找沈師兄,或是來找我?我知道大小姐那樣許是嚇到你了,但你也不能病急亂投醫,怎能去找餘晚正呢?”

江鴻一臉茫然。

遲月歸歎了口氣,“咱們崔家的腰牌你知道,以花瓣數區分身份,你可瞧見了,餘晚正身上佩的可是六瓣花玉牌。六瓣花玉牌整個崔家隻那一個,名為寒朱,是祖師爺留下的寶物,天生有靈,數千年來從不認主,被太上長老封於北山竹海。”

“數年前鬱師兄帶人下山除妖,被困深山,偶得餘晚正相救。事了之後,鬱師兄念其孤苦無依,將之帶回崔家。是日大雪封山,誰知寒朱竟逃出竹海封印,跑到她麵前,當眾認主。”

“畢竟是崔家祖傳的寶貝,斷不能落到外人,甚至是一個毫無修煉資質的凡人手中。家主當日便想破例收餘晚正為徒,隻是此女似乎對仙盟各宗有所……”遲月歸麵帶糾結,斟酌了一番用詞後,繼續道:“有所不喜,直言相拒,還對家主口出狂言,鬨得不太好看。”

“後來,五長老和鬱師兄出麵,在後山尋了處清靜之地供她居住,將人留了下來。”

“這些年除去偶爾外出采藥,餘下的時間她都閉門不出,平日也隻與鬱師兄一人來往,從不給任何人麵子,連五長老要見她都未能如願。五長老對她不喜,為此和鬱師兄吵過數次。其他人不願尋這個晦氣,便都避著她走,漸漸地也就無人再提此事。”

“她因何肯留你我不知曉,但師妹你需謹記,”遲月歸扭過頭環視一圈,壓低嗓音道:“你身為家主的弟子,不論兩位長老,還是鬱師兄、易師兄,亦或者是這個來曆不明的餘姑娘,你都得避而遠之,明白嗎?”

合著就是自家寶貝認了凡人為主,偏偏那凡人看不上崔家,所以崔家為了顏麵把人強留下來。

好大的威風。

江鴻暗嗤一聲,麵上不顯,煞是乖巧地應下。

“謹記。”遲月歸一根手指點在她額頭,又說了一遍。

江鴻眉間不著痕跡地皺了下,佯裝沒站穩,向後躲開手。

“還有昨日之事,”遲月歸歉疚一笑,“沈師兄不知你的情況,下手沒輕沒重,哪知竟害得你淪落到如此境地。他實在過意不去,便托我向你賠個不是。”

聞言,江鴻張大了眼睛,詫異之情毫不掩飾,趕緊比劃著表示她沒關係,是她自己的問題,怨不得旁人。

“好了,多的就不說了,還有更要緊的事。”遲月歸笑道,眸中似有春風拂過。

江鴻適時給出疑惑的眼神。

“是家主,他不生你氣了,特地讓我來尋你。快,莫讓家主等急了。”

江鴻連忙點頭,與遲月歸一道飛奔前往北山崔凜的居處。

“到底是誰?!”

才到北山,隻聽一聲怒吼傳出。

崔意浮兩手叉在腰間,滿麵忿忿,手中的千雪刀當空一劈,將側旁小亭子劈成了廢墟。崔意浮怒意難遏,衝麵前一長排人吼道:“再不說,我砍了你們!”

“大、大小姐……我們真不知道是誰摘的……”有人瑟瑟開口,聲音發虛。

餘下幾人跟著附和,唯有一人麵露恐懼,惶惶不安地瞄著崔意浮。

崔意浮精準抓到他的視線,一刀揮去橫他頸上,“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大小姐,我……”那人猛一激靈,竟然直接癱到了地上,六神無主地看東看西,終於,看到剛從後方小道走出來的兩人,如遇救星一般,指著二人脫口喊道:“是她!”

“就是這個啞巴,昨日在後山大家夥都看到了,她抱了一捆的千雪花,一定是她摘的!”

遲月歸麵色登時煞白一片。

不明所以的江鴻剛聽清他的話,便見崔意浮臉色沉得宛如夏日烏雲密布的天空,好似馬上便能滴出水來:“又是你。”

“好大的膽子,我養了一年的花,你竟敢說摘就摘。”崔意浮一步步靠近,千雪刀拖在地上,像是劊子手磨刀一般劃出滋啦響聲。

“大小姐!”

江鴻還沒有所反應,遲月歸張開雙手擋在身前。

“家主要見她,你不能——”

崔意浮刀背打到遲月歸腰間,將人拍飛十數丈。

“不用拿我爹壓我,你看管不力,也難逃乾係。彆急,我先處理了她,再來解決你。”

江鴻心裡歎了句“麻煩”,雙目掃過四下,正想著如何脫身,崔意浮已經攜刀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