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5)(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4496 字 3個月前

江鴻不露聲色地按住蠢蠢欲動的水瑟,順著易庭之看的方向望去。

山道邊,一女子麵容冷肅如霜,手執一冊書卷,肩背竹筐,腰掛一枚白玉牌,血紅而彆致的六瓣花紋樣勾出中央一個小字,雅致之極,與她一身粗布麻衣格格不入。

聞言,餘姑娘輕嗯了聲。

易庭之靜靜注視著她,似是心有顧忌,不聲不響地收起刀,乜了江鴻一眼。

“這位姑娘是家主新收的小徒弟,不會說話。”餘姑娘不疾不徐地介紹道,聲音宛如古井裡死水,翻不起一點波瀾。

“哦?是個啞巴?”易庭之視線在江鴻身上巡視了一圈,“竟然拜到那老頭門下,真是……”

他走近兩步,側頭低聲對江鴻說:“既然是個啞巴,師兄我便多關照你一句,修行之人,還是得擦亮眼睛才行,不然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江鴻瑟縮地向後退了一步。

易庭之耐人尋味地一笑,此前的陰鬱煙消雲散,兩手背後,揚長而去。

江鴻眸光晦暗不明地望著他的背影,須臾收回視線,垂下腦袋拍打方才不小心掉到地上的乾坤袋,注意力卻暗戳戳地跑到了那位餘姑娘身上。

倘若她沒有看錯,剛剛易庭之應是看了眼這人腰間那枚玉牌後,才收了手。

崔家尚白,除去七長老和易庭之喜紫,餘下的不論內外門弟子還是長老,都身穿一襲雪白長衣,再佩上各自的腰牌,以腰牌和服飾上的銀朱紋樣區分身份、輩分,身份越貴重,輩分越高,紋樣越複雜。

遲月歸是普通內門弟子,雖和沈垂關係匪淺,常與其同出同入,用的也是普通內門弟子的三瓣花。而似沈垂這等親傳弟子,用的則是四瓣花紋樣。便是崔凜,佩的也不過就是五瓣花玉牌。

此女周身沒有絲毫靈力波動,卻能佩戴六瓣花玉牌,顯然是個大人物。

可據沈垂介紹,崔家長輩不多,比崔凜還高一輩的,隻有那個閉關多年的太上長老崔檀。

此女不姓崔,太上長老又為男子,自不會是同一人。

莫非崔家還有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前輩高手不成?

這可麻煩了。

適才她起了殺心,易庭之才玄冥中期,或許難以發覺,但這位餘姑娘……

才想到此,餘姑娘突然轉頭,與她目光相接。

江鴻思緒遽然停滯。

餘姑娘貌似並未有所察覺,隻是禮節性地看過來,極小幅度地向江鴻點了點頭,神情淡漠如初,未多言一字,緩步從麵前走過。

擦肩而過時,江鴻嗅到了乍暖還寒的味道。

看樣子,是沒什麼事了?

江鴻甩了甩腦袋,拋開這些有的沒的,慢吞吞地跟在後方。

親傳弟子和長老的居所在北山,差不多要翻整座山才能到。江鴻跟了一路,也沒見餘姑娘回頭一次。路上偶爾遇到小弟子,個個活見鬼一樣,衝她喚了聲“餘姑娘”便急忙拔腳離開,一點不像對崔凜、七長老那樣恭敬。

可她腰間那枚分明就是六瓣花紋樣,緣何竟會如此?

江鴻越發摸不著頭腦。

臨近居所,餘姑娘並未繼續北行,反沿著側旁通往後山的小路走去,江鴻停步。

仙家對晝夜的區分不似凡間,即使三更半夜,出去閒逛的也不在數。後山是集市,更是熱鬨異常,乃至日日都是徹夜的燈火通明。

聽易庭之那話,這位餘姑娘是去山下采藥剛回來。她雖不明白,為何這人放著山上遍地都有的仙草不管,偏要去山下走一遭,但大抵能猜到,這人去後山應是為了賣那些草藥。

念及崔意浮交代的事,江鴻沒再跟下去,直行向北,對著沈垂給的地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次,終於找到崔意浮的居處。

江鴻拿出玉簡和乾坤袋,正打算進去,隻聽一道爽朗笑聲乍然響起,緊接著就見崔意浮環著崔凜的胳膊走出。

“好好好,浮兒長大了,知道給爹分憂了。”

話音剛落,瞧見江鴻,崔凜一怔,想起白日之事,竄出沒多久的喜悅頓時變作氣憤。

仿佛多看江鴻一眼都能折幾百年壽命,他輕輕一瞟便抽離視線,沒好氣地問:“你在這作甚?”

冤枉,可不是她想來的。

瞄到崔意浮,江鴻猶如驚弓之鳥般渾身猛地一抖,玉簡和乾坤袋登時脫手飛出,齊齊摔到地上。

崔凜更是不悅。

崔意浮亦難掩嫌惡之情,但顧及崔凜在場,勉強張口道:“爹,是我讓她買東西去了。”

“要你午時回,你倒好,居然拖到現在?東西呢?”

江鴻撿起玉簡和乾坤袋,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呈了過去。

“就這麼點?”

崔意浮埋頭扒了一陣,忽然把乾坤袋和玉簡一道砸過來。

“好啊,以為我看不過來,便弄虛作假騙我?”

崔意浮反手一巴掌掄出。

江鴻想也不想,兩手捂住頭飛速蹲下。

宿風山是姓崔的天下,崔意浮身為少主,往日橫行慣了,壓根沒想到江鴻敢躲。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驟然打空,整個人猛一趔趄,差點跟大地臉貼臉地親密接觸。

“你!”

崔意浮擰住江鴻耳朵,將她拎起來,怒不可遏地道:“死啞巴你竟敢躲?我殺了——”

“好了浮兒。”

眼瞅著那手快要掐到江鴻脖子上,崔凜才不緊不慢地叫停,“幾件東西罷了,你同她計較什麼?想要什麼,明日你下山買便是。”

崔意浮性子毛躁,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父女“鬥法”多年,崔凜深諳哄人之道,一句話就把崔意浮安撫住。

“真的?”崔意浮兩手托住下頜,眼巴巴地瞅著他,“我能出去了?”

崔凜重重地點頭。

“就知道爹最疼我了!”崔意浮樂不可支地靠在崔凜肩頭跟人撒嬌,儼然已經忘了在場還有第三人。

江鴻不聲不響盯住兩人。

崔凜乾咳了聲,摸摸崔意浮的腦袋,“不是還要見你師祖嗎,走,爹帶你去。”

“好!我可想師祖了!”崔意浮笑盈盈道。

餘光瞥見不識趣地杵在那的江鴻,崔凜打發道:“彆在這站著了,沒得叫人心煩。”

江鴻癟了下嘴,委屈巴巴地指了指崔意浮手中的乾坤袋。

崔凜回頭看崔意浮,崔意浮立馬塞進了懷裡:“我的!”

“好,你的你的。”崔凜寵溺地說,衝江鴻吩咐道:“明日你去找沈垂,讓他再給你找個。”

話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還沒拿熱乎的乾坤袋說沒就沒,江鴻不由得滿頭黑線。

她將一口氣憋回肚子裡,撿起適才遺落到地上的地圖,尋路回住處。

親傳弟子每人都有一座院子,崔意浮那座最大、最靠近崔凜,江鴻入門晚,離得最遠,沿著路走要挨個路過其他幾人門前。

沈垂的院子靜悄悄的,沒有半分動靜。

鬱清江院門半開,微弱的亮光從中傳出,一個小弟子匆忙地來來往往,口中念叨著什麼東西,江鴻順耳聽了一句,好似是鬱清江傳了信說明日回山。

易庭之的門則大剌剌地敞著,人好像剛從七長老那回來,正好和江鴻撞上,一個眼神都不屑多給她,目不斜視地進了院子。

約到戌時,江鴻回到自己院前。

雖然崔凜不待見她,但好歹這住處還是原來的住處,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嘴角彎起幾不可見的弧度,江鴻拉開院門,方想進去,卻見打另一邊走來兩人。

為首那人沒看見她似的,將簷上寫有“周”字的牌子摘下。後邊那人拂袖一揮,砰地關上院門。速度之快,若非江鴻反應迅速,此刻怕是半隻手已被夾斷。

拿牌子之人煞是好心地施舍了個眼神給她:“大小姐說了,看到你就心煩。從今日起,你愛去哪去哪,總之不許來這邊。”

江鴻:“……”

許是怕她糾纏,那人補充道:“才收完新弟子,東山弟子居也騰不出來空地。”

江鴻:“…………”

前幾日還一口一個周師妹,恨不得人人到她麵前露個臉,若非沈垂替她攔著,這院門都要給人踏破了。

如今一個個卻又唯恐避之不及了,修行沒學出個名堂,這變臉的把戲倒學得有模有樣,甚是出彩。

再看已經封死的院門,江鴻不禁長歎。

無妨。

為了快些恢複,她忍。

東山去不得,北山留不下,西山是客居,輕易不開,這會子估摸也沒人理她,至於南山,殿連殿、梯連梯,一向是用以迎來送往或者辦大事的,更找不到住的地方。

數遍五山數百處,也隻有一個後山還有可能找到住處。

江鴻研究完地圖,側眸一掃,看到路旁成片成片暗紅的花,雪白的花心嵌在六瓣花中央,在黑暗中尤為亮眼。

這花是什麼她不知曉,但能看出來,宿風山弟子腰牌上的紋樣就是仿著這種花來的。而且她隱約記得這幾日每次出門時,都曾看到有小弟子在仔細照料,瞧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應該也能值些錢?

江鴻暗暗肯定,隨即拔了一片的花,又撿了幾顆好似見人賣過的仙草,將之胡亂捆在一起,直奔後山而去。

後山。

燈火如晝,人聲喧嘩。

江鴻大字不識幾個,連認地圖都是剛跟沈垂學的,找不到藥鋪在哪,隻能沿著長街一路走,挨個店鋪、攤位擠進去看。

白日裡的事似乎已經傳開,各人見了她都大為失色,躲得遠遠的,好似生怕沾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江鴻因禍得福,無需跟他們一直擠來擠去,走得甚為輕鬆,但每每進一間鋪子,立馬便會被趕出去。一來二去,幾乎走遍整座後山,手頭的東西也沒賣出丁點。

眼瞧子時將近,隻剩最靠邊緣的那間鋪子,鋪子外什麼都沒寫,旗子牌匾也沒掛,在眾多爭奇鬥豔的店鋪中顯得格外不起眼,江鴻也不抱有希望。

反正是彆人躲她,不是她躲彆人,實在不行,乾脆就睡街上,還省得她費工夫。

江鴻一邊叩門,一邊暗自點了點頭,覺得這主意甚好。

果不其然,門沒開。

江鴻舒了口氣,轉過身巡視長街,思索該從哪邊走。

突然,身後嘎吱一聲。

江鴻步伐一滯,轉過頭,迎麵撞上一道熟悉的淡漠眼神。

竟是那位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