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3)(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6837 字 3個月前

正月十二。

瑞雪豐年還未過,宿風山上已入了春。綠林蓊鬱,百丈青蔥。仙雲從天邊一路鋪到山腳,遠遠望去整座山仿佛蒙上一層朦朧的紗,與俗世分隔開。

正值宿風山崔家三年一度招收新弟子的日子,山道兩側掛滿了雪白旗幟,每隔十步便有兩人守在路旁,長隊直從山下排到百裡之外。

排到江鴻時,已近正午。

“名字?”

江鴻兩指扣在桌上,引著記名之人的視線,指向自己喉頭。

“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報什麼名,瞎鬨。”記名人衝側旁的弟子招手,“趕出去,下一個。”

身後人喜滋滋地走上前,剛要出聲,江鴻一掌拍在桌上,橫插在兩人之間。

不等記名人反應,她徑直摸上桌旁放著的測靈石。

原本黑漆漆的晶石大放異彩,各種顏色輪轉,最後落定在碧色上連閃了兩下,與此同時,浮出兩行大字。

年齡:五十九歲。

修為:玄冥中期。

記名人臉色急轉,神情複雜地打量起江鴻。

不怪他詫異,崔家並非小門小戶,門內玄冥境修士不少,細數過去內門弟子大多都是玄冥境,但那隻是不加年齡限製的情況。一旦加上年齡限製,情況則大為不同。

百歲內便能達到玄冥中期,莫說宿風山,放眼整個大陸也找不出太多。

崔家這一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當屬五長老門下的鬱清江,六年前便已突破至玄冥後期,在專屬百歲內修士的地字榜上排名第四,雖不及榜首的連風門少門主葉諫之,但也是公認的宿風山第一天才。

這姑娘五十九歲便有玄冥中期的修為,論及天資,隻怕跟他們鬱師兄也差不了多少,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可這麼多年來,他從沒聽過有哪家的天才是啞巴,如今倒不知是從哪冒出來一顆滄海遺珠。

“你師從何人?”記名人問。

江鴻一臉費解地看著他,再次指了指喉嚨,用力揮手,做出嘗試發音的動作,“啊啊”叫了兩聲,然後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她都說了自己是啞巴了,不會說話,這人還問,真比劃了他又看不懂。江鴻氣悶地想。

“好好好,知道了。”記名人用手捂住臉,把紙筆遞出來,“寫總會吧,把你的名字、來曆一一寫清楚。”

寫?

這可精準戳到了她的難處。

江鴻猶豫地拿起筆,絞儘腦汁也隻在紙上畫出一片歪七扭八的葉子,她想了想,又添上幾筆波浪,手掌一翻,將畫呈過去。

“寫也不會?”

記名人拿起紙顛來倒去看了一圈,額角暴跳,拍案而起,一字一句道:“你看清楚,這是宿風山,不是你胡鬨的地方!”

“說不會說,寫也不會寫,哪來的膽子敢到這來?”記名人嘀咕了一句,“頭天就碰到這麼個倒黴玩意,真晦氣!趕出去趕出去!”

江鴻瞪大眼睛,甩開來拉自己的人,扯過一邊的雪白旗幟,正顏厲色地指著上方的字:百齡以內之人,來者不拒。

誰知記名人才不管,拽回旗幟丟到一邊,當即要派人把她拉下去。

當眾失信,仙盟這讓人討厭的作風還真是一如既往。

江鴻暗罵了句,左閃右避,躲開來拉她的手,就是不走,場麵一時僵持。

忽而平地起風,後方排在隊裡的人紛紛驚呼。

江鴻聞聲望去,便見數隻仙鶴飄然而落,一男一女從為首的那隻鶴上跳下——竟是遲月歸和她師兄沈垂!

那個落地後就蹦蹦跳跳地擠到兩人身邊的,正是秦儀。

冤家路窄呐。

江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精於幻形之術,來之前用那點殘缺的修為重新捏了張臉,現下是一張約有十六七歲的少女麵,除了同樣是啞巴,與那日的老婆婆從裡到外都不一樣,應是認不出來。

“沈師兄,遲師姐。”

記名人招呼人引仙鶴,熱情地迎了上去,左右張望,不見熟悉的人影,問道:“鬱師兄沒跟你們一起?”

“葉少門主留他有事。”沈垂唇角稍彎,眉目柔和,眸中暖意好似能將寒冬融化。

記名人了然,笑容驟然黯淡,隻嘴角還勉強提著沒放,語氣淡淡道:“家主今晨還念叨著,師兄師姐既回來了,便先去見家主吧。”

沈垂似乎早已習慣他這態度,笑麵不改,嗯聲應下,帶身後弟子朝山門內走。

路過江鴻麵前時,遲月歸腳步一頓,竟停下來直勾勾地望她半晌,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江鴻不禁心裡打鼓,卻仍是不躲不避地對上遲月歸的眼神,搖了搖頭。

“師姐不知,此人是個啞巴。”

“啞巴?”

記名人三言兩語將適才的事情交代了一遍,“我正打算把她趕出去,免得影響後續。”

話音剛落,沈垂常年不變的笑臉上流露一絲不快,卻沒吱聲,很快便恢複了笑麵。

“來者是客,哪有趕人的道理。”遲月歸不讚同地說。

江鴻瞬時點頭如搗蒜,拿過旗幟,將上方的字指給遲月歸看,而後又摸了一次測靈石,讓眾人都看清石頭上浮出的字。

“玄冥中期?”

其他人都沒作聲,反倒是一直滿臉不耐煩、想趕緊回山的秦儀正了臉,失聲道:“五十九歲?”

沈垂不由得鄭重起來,垂頭仔細看了許久,抬肘推遲月歸,與她過了個眼神,毫不掩飾親密地附在耳畔,說了句什麼。

隨後,他喚過身後一眾弟子,走進白霧迷茫的山門內,身影漸朦朧,一乾人倏忽之間沒了蹤影。

遲月歸望向記名人:“你繼續做你的,這姑娘先交給我。”

“這……”

“怎麼,遲師姐的話不管用?”沒跟著走的秦儀搶著開口,尾音不自覺地上揚:“難不成這宿風山上,隻有五長老和鬱師兄的話才管用?”

宿風山上人儘皆知,家主、五長老、七長老三人勢同水火,連帶著門下弟子也互不對付,三天兩頭就要鬨一次。

可那終歸是大人物之間的事,記名人不過是個普通弟子,奉承人歸奉承人,哪敢堂而皇之應這話,聽罷,急忙躬下身子:“不敢,師姐請。”

遲月歸示意秦儀收斂,抽出紙筆,牽住江鴻,把人往旁邊帶了幾步。

“你是從哪來的,師從何人,因何入道?不會寫就畫出來。”

江鴻歪了下腦袋,嘗試地伸出手,在觸到筆的刹那縮了回去,滿臉焦急地擺手。

“彆怕,沒關係。”

遲月歸眉眼彎成月牙,極儘溫和地引導江鴻拿起筆,“你既然來這,定是想拜師入門,什麼都不交代是不行的。你隻管畫,我儘力理解。”

江鴻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遲疑許久,還是把筆放了回去,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在一旁的秦儀本還有耐心,這一番下來,他看得直冒火,眼神在江鴻身上落了數萬次刀,恨不能代替遲月歸把江鴻趕出去。

“這啞巴麻煩死了,師姐,咱們彆管她了。”秦儀道。

瞧遲月歸沒有動作,他向前擠了兩步:“師姐!縱使她天資好,也終歸是個啞巴,咱們再怎麼說也是仙盟中響當當的大門派,收個啞巴算怎麼回事。”

“秦師弟。”遲月歸喝止他。

秦儀隻道自己說不動遲月歸,便將矛頭對準江鴻:“喂,啞巴,我師姐好心留你,是看在你天資不錯的份上。但你記住,崔家不收身有殘疾之人,你這樣的趁早死心,該去哪去哪,彆在這——”

他尚未說完,忽然狂風驟起,繚繞的濃霧一瞬被掃蕩乾淨,巍峨的山門闖入眼簾。

八根瑩白玉柱直通天頂,攪了層雲,亂了日月,一片昏暗中隻能看見那凜然而立的玉柱,像化外仙打造的八條鎖鏈,要將這山拉到天上。

眾人看迷了眼。

無人察覺之處,江鴻收回手,突覺被一道靈識緊緊鎖住,渾身寒毛直豎,眼神不自覺便冷了下來,殺意在眼底暈開,頃刻恢複如初。

一道人影閃到跟前,將她帶至長桌前,按著她手到測靈石上。

碧色連閃,字形浮出。

“好,好啊!”來人暢懷大笑。

他身後,沈垂跟著走下來,“恭喜家主。”

江鴻心間一動,恰到好處地露出癡傻表情,呆在原地,立成了一根棒槌。

崔家這位家主她曾聽人說過幾句。

崔凜,洞明初期修為。崔家以刀見長,最出名、最狠辣的破風式他練得欠佳,反倒是名氣次之、刀勢更偏溫和的千雪訣一騎絕塵,遠超同輩。相傳四百年前,他僅以丹元初期修為就被太上長老扶上家主之位,便是因此。

不過這人也是個倒黴的。

他天資悟性一般,性子也有些窩囊,早年便不怎麼受人關注。當家主後,自己一事無成不說,門下兩名弟子也個頂個的不中用,可謂後繼無人。

崔家人數眾多,但真正掌權主事的共有三位,家主崔凜、五長老崔方圓以及七長老崔溟。

自太上長老閉關,崔凜這百年裡被五、七兩位長老搶儘風頭,家主之名已是形同虛設。若非崔家以血脈傳承,五、七二人的弟子皆是外姓,恐怕他女兒那少主之位也早早就易了人。

外界對他的評價不多,僅有一句——刻苦修煉不如投個好胎。

雖有諷刺之意在內,誇大了些許,可在天才輩出的仙盟,尤其是七派之一的崔家,六百餘歲才堪堪突破至洞明初期,的確不甚出彩,門內的小弟子們都會趁他不在時悄摸地議論幾句。

崔凜不知她如何想,繞著她上看下看、左瞧右瞧,像看什麼稀世罕見的珍寶一般不住點頭,半天才回過神,拉住江鴻脫口便問:“孩子,你可願拜我為師?”

江鴻沒有妄動,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崔凜隻當江鴻是嚇傻了,竭儘全力放柔聲音,“莫怕,我知你不會說話,這不是什麼大事。我隻問你一句,你可願拜我門下?”

周遭躁動起來。

秦儀更是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江鴻頂著他滿懷期待的目光和周圍人的注視,僵硬地點了點頭。

崔凜眉開眼笑,連說數個“好”字,一枚墜著流蘇的白玉腰牌遞了過來。

“家主……這不合規矩。”記名人底氣不足地說,額頭上冷汗直冒。

崔凜壓根不搭理他,滿心滿眼都是才撈到的寶貝疙瘩:“你既拜我為師,便無需再理會這些。十五是內門弟子年初大比,好好準備,讓為師看看你的本事。這是你大師兄沈垂,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他。”

江鴻怯生生笑了下,伸手準備拿腰牌。

驀地,耳邊一聲炸響。

“不可!”

一紫袍人閃身而至,攔在兩人中間,氣都沒喘勻便道:“招收弟子一向是外門、內門各三關,過關後再收徒、行拜師禮,此乃祖師定下的規矩,家主怎可擅自更改?”

“師弟這話可就錯了。”

江鴻側眼偷偷看。

能被崔凜稱師弟的,隻有七長老崔溟。

相傳此人是崔家同輩中最小的一位男修,資質比崔凜還要差些,近百年裡卻如吃了什麼神丹妙藥一般,修為蹭蹭蹭地往上漲,直接從丹元中期一路攀升至洞明初期,儼然要超過比他大了近百歲的崔凜。

大器晚成,或當如是。

“拜師一事隻在當事二人,祖師爺可沒說過不得自行收徒。我有意收徒,她願拜我為師,如何不能?”崔凜理直氣壯道。

“家主!”七長老臉上一黑。

多年來,崔凜頭一回在弟子一事上覺得痛快,瞧見七長老吃癟,心下更是得意,刻意地挺直腰板,追問道:“莫非我這個家主想收徒弟,還得師弟先點頭不成?”

“不敢。”

“不過家主是否太自信了些,她可還沒拜你為師。”七長老轉過臉,同樣的腰牌遞出,“小姑娘,我乃崔家七長老崔溟,你若肯拜我為師,明日為師便將珍藏多年的寶刀贈與你。”

眾人愕然,崔凜亦變了臉色。

七長老勾起一抹笑,像是已勝券在握,得意揚揚地瞟了崔凜一眼:“正巧前幾日浮崖的杳滄師兄來信邀我論道,你拜我門下,等過了年初大比,咱們便一起上浮崖。”

一聽這話,諸人更是驚詫不已。

七派雖同為仙盟最頂級的宗門勢力,然彼此之間亦有高下之分。

崔家在其間僅是末流,浮崖則大不相同。早在千年前,浮崖便是七派之首,威名遠揚,也就近幾百年被後來居上的照溪城比了下去。可即便如此,不論底蘊名氣,還是門派實力,崔家都遠遠不及浮崖。

七長老與浮崖掌門杳滄交好世所周知,他親口承諾,自然沒人懷疑。

浮崖已有百餘年不問世事,杳滄久不現身人前,能見他一麵,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大機緣。倘若足夠幸運,說不準還能見到傳聞中的禺道人。

那可是天字榜第二!

其他人的羨慕幾乎要從眸子裡溢出來,身處漩渦中心的江鴻卻遲遲沒有反應。

七長老心生不滿,但並未表現出什麼,又道:“禺道人近來要在門內辦論道會,你若感興趣,本座也可帶你一同前去,如何?”

“師弟。”崔凜的臉已經黑透了,“她方才已經答應我,便是我徒兒。奪人所好,未免不妥。”

說著,崔凜眼神沉了下去。

他難得硬氣一回,聽七長老提及浮崖心便涼了一半,但見江鴻不為所動,還是決定再爭一爭。

“口頭約定罷了,沒行拜師禮便算不得師徒,自然也稱不上奪人所好。”七長老神安氣定地回。

“如何,你可願拜我為師?”

嘖,選哪個都麻煩。

江鴻心道。

但再不想選也必須選,最終,萬眾矚目下,江鴻喘了口氣,衝七長老歉意一拜,接過崔凜的腰牌。

嘶——

周遭一陣嘈雜,似是都沒想到江鴻的選擇。

七長老笑容凝固了片刻,拳頭捏得脆響,狠厲在眼中一閃而過。

崔凜則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一個乾坤袋塞過來,“好徒弟,來,這是為師給你的見麵禮。”

江鴻登時眼光放亮。

這次是真心真意的。

要知道崔凜雖然不中用,單純當個擺設也不太夠格,但崔家身為七派之一,甭管是位居前列還是末位,比之其他門派,還是十分拿得出手的。單隻想想那日遲月歸給的一百兩帶路費便也知道,崔家家主給的拜師禮,一定非同凡響。

七長老惡狠狠剜了崔凜一眼,令人膽寒的眼神飛射向江鴻,從牙縫裡擠出話:“好,好得很。”

“恭喜家主。”他重重咬著這幾個字,拂袖而去。

江鴻看著他背影,暗道了句“莫名其妙”,低下頭,麵上不顯,心裡卻有點急。

崔凜想什麼呢,怎麼還不放她進去?她實在好奇這乾坤袋裡有多少寶貝。

崔凜渾然不覺她的急切,高興得有些飄飄然,隻覺得小徒弟怎麼看怎麼順眼,那什麼不會說話的缺點,早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良久,他拉回自己飛到不知哪的思緒,極儘慈愛地說:“快,隨你師兄上山。這幾天去各處轉轉,儘快熟悉一下地方,十五那天,為師在論道場等你。”

江鴻連忙應下,同沈、遲二人一道上山。

一直沒個好臉色的秦儀耷拉腦袋,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們。

崔凜心滿意足地望著四人遠去。

被人壓著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可算能揚眉吐氣一次。

崔凜忍不住開始幻想小徒弟在大比上嶄露頭角,替他好好爭口氣,甚至暢想起了日後的好日子,被人喊了數聲才回過來神。

他樂嗬嗬地吩咐記名人繼續登記,悠遊自在地上了山。

正月十五,新弟子招收結束,內門弟子年初大比正式拉開帷幕。

第一戰,江鴻對陣真人後期的沈垂,一招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