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2)(1 / 1)

焚燈 二十又青 6328 字 3個月前

滅頂的威壓如同巨山,壓得江鴻喘不過來氣,七竅都流出了血。她“嗚嗚”地啜泣,好像終於扛不住了,手上一鬆,包袱滾了出來。

黑袍人空手一抓,包袱散開,露出堆在一處的碧玉,小的不過指甲蓋大小,大的足有腦袋那麼大,迎著城門口的燈火熠熠生輝。

黑袍人臉上有一瞬的空白,驚訝轉眼即逝,他提來那修士,擰住他衣領問:“怎麼回事?”

修士顯然已經嚇傻了,隻是拚命地搖頭。

黑袍人眼睛一眯,先後在包袱和手中提著的修士身上照了個遍,銅鏡一直狂跳不止。

“許、許是這顯蹤鏡壞了……”另一個修士支支吾吾道。

黑袍人冷哼一聲,視線重新落回江鴻身上,審視地看上看下。

“枉日前輩。”遲月歸頂著威壓走到最前,兩手一揖,“晚輩誤入碧海,耽擱數日,多虧這位婆婆領路才得以及時抵達,料想她並非什麼為非作歹之人。晚輩亦仔細探過,她身上並無靈力波動,確是凡人無疑,應與那妖女無關。”

見著她,枉日繃了許久的表情似有所鬆動,和緩了音色道:“進去吧。”

枉日回頭掃了眼長不見尾的隊列,轉身踏入虛空。

眾人相互攙扶著起身。

先前被拎住的修士半晌了也沒出一口氣,被身旁人一拍,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身旁人擦了把汗,將他拖到一邊,餘下兩個修士爭先搶後地擠上來,一個替江鴻撿包袱,另一個跑到遲月歸跟前,哈著腰道:“咱們也是奉命行事,怠慢之處,師姐見諒。城西有處名叫入目三分館的客棧,店家闊綽,飯食也不錯,仙盟中人多喜歡在那落腳。師姐若想去歇歇腳,在下可以帶路。”

遲月歸但笑不語,扶起地上的江鴻,把包袱係好塞還給她,“請婆婆引路。”

江鴻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背好包袱,悶頭走進城中。

到了入目三分館,江鴻本打算拿完報酬便離去,不想遲月歸出口留她。

“今日過年,婆婆半夜三更還在城外,可是沒有去處?正巧我要在此住上幾日,婆婆不若先留下,食宿費隻當我的謝禮。所謂財不外露,適才在城門那麼一鬨,婆婆這碧玉怕是要遭人眼紅。待我見到師兄,拿件防身法寶與你,那時再走也不遲,也免得他人強奪。”

江鴻推脫不過,念及還在城內徘徊的枉日,終是點了點頭,隨遲月歸一道住進入目三分館。

這一住就是好幾日。

遲月歸此人,也不知是心腸忒好還是怎的,每日都登門造訪,對江鴻噓寒問暖,生怕她哪裡不舒服,惹得秦儀接連幾天都臭著臉,見到她便要沒好氣地啐一聲。

後來他二人的師兄沈垂到了,似乎有什麼要緊事要辦,叫了兩人去,一連整日都不見人影,江鴻才輕鬆了些許。

枉日在城門發過那通脾氣,雖不再露麵,卻也無人敢再言暮天閣的不是。

一晃到了初七,大雪封山,本就愁雲慘淡的淮秋越發陰翳,人人都以為還要多被扣留一段時間,誰成想當天午後枉日便冒著風雪離了淮秋——聽說是去接前些天留在連風門的少閣主回家。

隨後,遲月歸塞了件護身仙衣給江鴻,也匆匆離去。

一個時辰後,與遲月歸一道離開的秦儀去而複返時,江鴻正在後廚。

這入目三分館看著氣派,店家慷慨大方,實際上隻對仙家那樣。遲月歸一走,他就現了原形,看江鴻時,那雙豆大的眼睛中,貪婪的精光幾乎要噴出來。

想來若不是沒拿到那包上好的碧玉,她怕是早已被掃地出門了。

江鴻也不理會,隻想先找點吃的填一填肚子,誰知才摸到一個硬邦邦的凍饅頭,便被一人拎住後衣領,耳畔明明暗暗的光亮交錯,風聲擦著耳朵掠過,再一眨眼,已經到了城外。

“老太婆,我師姐的仙衣呢,你藏哪去了?”

秦儀一刀落在江鴻喉嚨邊,淺淺割出一道血痕,眼中滿是嫌惡地說:“虧得我師姐心腸好,對你那般大方。但我告訴你,那是我仙家之物,你不配擁有!速速拿出來,我便發發好心,放你一馬。”

擾人吃飯,這人當真不道德。

江鴻不錯眼地望著他,忽地咧開嘴角,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寒風恰值此時刺進骨頭,耳後莫名生出了陰寒涼意,秦儀下意識一抖,冷汗自尾椎骨一路上攀,爬滿整個後背,頭皮直接麻了。

下一刻,反應過來自己居然被個又老又醜的啞巴嚇到,他勃然大怒,一刀豎劈,砍下江鴻胳膊。

盛怒之下並未有絲毫留手,甚至力道不受控製的大,江鴻一頭栽進雪泥地中,黃土般的老臉一瞬變得青白,額頭上青筋暴起,嘴巴大張,卻受限於說不出話,隻能高一聲低一聲地嘶喊著。

刀貼在她頸邊。

“再不說,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江鴻渾身顫抖地狂點頭,僅存的一條手臂一會兒在半空畫圈,一會兒半縮著手,虛虛支起一根手指指向城內。

“在你包袱中?”

秦儀一張符貼到她身上,飛身而去,不多時便折回。

“算你識相。”

秦儀眼神向後一瞥,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沒再多說,拿走雪白的仙衣,將包袱扔在地上,撕掉那張定身符,足尖一躍,踩著刀直奔南方飛去。

朔風蕭蕭,天地茫茫,江鴻緊閉雙眸,孤零零躺在雪地中。

刺骨寒意從四肢鑽入骨頭縫中,洪水猛獸似的吞她的筋脈,咽她的骨血,幾乎要將她啃食乾淨。

血啊。

她最喜歡血了。

這一瞬仿佛被拉得極長,江鴻甚至聽到了澎湃的江水聲,跟隨心跳一起有規律地跳著、起伏著,越來越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逐漸渺遠的風聲中闖入一道人間的私語:“那老太婆死了嗎?”

“死了吧,流那麼多血,不死得是老妖怪了。”另一個聲音跟著響起。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高瘦一矮胖的兩人輕手輕腳地溜到江鴻身畔,先探了鼻息——已經察覺不到。

矮胖子長鬆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沒有的汗,念叨道:“罪過罪過,胖爺我就是圖個財,誰知道遇上這事。”

“老嬸子你行行好,殺你的是仙盟人,咱們窮老百姓開罪不起,哪日你尋仇,千萬去尋他,彆找我們哥倆。”

“說那麼多作甚?”高瘦個一掌暴扣在矮胖子頭頂。

“暮天閣的長老對那群人和和氣氣的,估摸著來頭不小。這老太婆敢得罪他們,活該她死!我早說動手,你畏畏縮縮的,瞧瞧,現在趕上這事,多晦氣!”

“大哥!”矮胖子捂著頭,不滿地吼了一句,“拿人東西,總得給個好態度,萬一哪天這怨死鬼找上門,也不找咱們不是?”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高瘦個更是來氣,又一掌打在他頭頂:“你是不是傻?!”

“我早打聽好了,明年宿風山崔家那個什麼什麼的,總之很厲害那個秘境要開,獎賞豐厚,參與者每人一枚仙丹!誰不知道崔家家主的親妹妹和連風門葉門主是夫妻,兩家親如一家,宿風山的仙丹多半產自連風門,那可是冠絕丹道的連風門!”

“各派今年都在招人,咱們正好去試試,求也好買也罷,混進去再說。凡間淨是些沒出息的散修,真正厲害的仙人都住在仙山上,神龍見首不見尾。咱們去了,說不準還能遇上哪位高人前輩。要是拜進門,你還怕這老太婆不成?”

“有道理啊!”

矮胖子眼前一亮,也顧不得什麼罪不罪過,伸手去拿包袱。

“兩位仁兄,我若是你們,就絕不會動她。”

突然,隻聽背後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像一團爐火撞進風雪。

矮胖子扭過頭,第一眼看到一片豔紅在風中飄搖。仔細再看,原是一人淩空而坐,垂下一條腿隨意地蕩著,鮮豔的衣擺隨腿部動作一步一動。

目光上移,隻見此人麵若晴雲,眸含碧霄,一襲楓葉紅衣長,一彎馬尾高高束,額前碎發拂,身後凜風吹。

見他望來,這人縱身輕躍而下,信手一收,將先前坐著的那柄不知是長尺還是劍的東西收了起來,笑盈盈走上前,說道:“二位兄台,你們可聽說過沉屍鬼的故事?”

矮胖子不明所以,回頭跟高瘦個對了個眼神,搖搖頭。

“傳聞有位瞎眼婆婆,家財萬貫,可惜出了意外,丈夫、女兒、女婿全死了,家中隻剩下一個尚在繈褓的外孫。婆婆含辛茹苦將外孫帶大,誰知外孫成家後,第二天就把她趕了出去。婆婆憤憤不平,恰遇上一位仙人路過,便求仙人垂憐。仙人最是憐憫這些身患殘疾的窮苦人,便給了婆婆一塊因緣石。”

“這因緣石是專理因緣的寶貝,通體歐碧,個頭約有眼球那麼大,憑你什麼亂成麻花的債,它都能算乾淨。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倘若誰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就將因緣石往他身上一照,第二天準能讓那人遭報應,輕則家財散儘、黴運當頭,重則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

“可婆婆心軟呐,拿到了也沒敢用。但那消息不脛而走,當天就傳到了她外孫耳朵裡。外孫一想,這該如何是好,思前想後,情急之下,竟讓人把婆婆推到了河裡。”

“寒冬臘月,水可食骨啊。”這人嘖了聲,“怕怨鬼纏身,外孫特意請了仙長鎮宅,又將那因緣石也投進河中,這才安心。”

“許是有用吧,前邊幾天都沒事,可到了頭七,你們猜怎麼著?”他壓低嗓音,陰森森地問。

矮胖子和高瘦個愣愣搖了搖腦袋。

“夜裡子時剛過半,那因緣石又回來了,就出現在外孫窗下,地上還寫著血淋淋的‘不孝之孫,殺人償命’四個大字。外孫壯著膽子將因緣石拿起,忽然!”他聲音陡然一抬,那兩人猛一哆嗦,聽他道:“亮晶晶的因緣石變成了一顆眼球,血水順著指頭湧了出來。”

他放緩速度,繼續壓著聲道:“外孫直接嚇傻了,要扔眼球,卻發現,那眼球……融進骨頭裡了。”

“等天亮,其他人聞到血腥味再去看,一家子老老小小合計四十多口人,都被挖了眼珠子,死乾淨了。”

“可歎,可歎。”他感歎道:“這欠人的終歸是要還的。”

矮胖子麵露驚恐,像是信了,高瘦個猶然懷疑:“真的假的?”

“我隨便說說,聽故事嘛。”那人笑道,努努頭指向矮胖子手中,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嘴:“哦,那個因緣石我記得……好像就是這麼大。”

矮胖子僵著脖子,視線往下移,見自己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塊晶亮的碧玉。

矮胖子:“……”

!!!

一聲尖叫劃破長空,矮胖子丟了手裡的玉,一蹦三尺高,嗚哩哇啦地拉著高瘦個跑遠了。

“兄弟,你的玉!還要不要了?”

看那兩人身影須臾的工夫便消失了,這人輕笑了聲,撿起地上的玉拍了拍,穿繩掛回脖子上,走了兩步靠近江鴻。

“婆婆,在下還有事要辦,不能給你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沒時間替你置辦棺槨,還望諒解。”他略帶歉意地說完,一劍橫在手中,刺入地心,眨眼間掘了個大坑出來。

他又是冒犯又是恕罪地念叨著,抱起屍身,連同包袱一起穩穩當當放在坑中。起身時,脖子上的玉掉了下來,砸到屍體上。

他不禁納悶,扯出斷開的繩子,拿著碧玉調笑道:“怎麼,你喜歡她?”

“那可沒辦法,有緣無分,還是委屈委屈跟著我吧。”

他收回玉,跳到坑邊,鞠了一躬後把屍體埋了。

“阿俞!”

“哎!”聞聲,他轉過身,“九叔,這呢!”

“又去哪了,就等你呢。”

“我這不是剛到,哪有時間去彆的地方,九叔,你冤枉我,回去我可是要告狀的。”

“好好好,隨你告,快走吧小祖宗,鄭元錦的屍體找到了,但我們追蹤不出來,問其他人也不說,你去看看。”

對話聲隨腳步聲一齊遠去,許久後,風雪漸停。

兩個人影冒了出來,前頭那個大步流星,拽著後頭貓著身子的人。

“你怕什麼?”

竟是兩兄弟去而複返。

“那人隨口編幾句,你還真信了?”高瘦個有些恨鐵不成鋼。

“他……那我手上是真的玉啊,我怕啊……”矮胖子委屈巴巴道。

高瘦個白了他一眼,目光一斜,支使道:“怕什麼怕,挖!你不挖,哪天沒錢了,埋這的就是你!”

矮胖子抽了下,皺巴著臉抱住鏟子,一邊神經兮兮地念著什麼,一邊下挖。

待到挖出人形,包袱露出來,他拿住包袱,才一拆開,撲鼻而來的腐臭味將他打了個頭昏腦漲。

矮胖子定睛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包袱裡哪是碧玉,明明是一堆爛肉,一塊塊大小不一的肉下,還有一顆腐爛的人頭!

他猛一激靈,人頭翻了下,爛到一半的眼珠子滾了出來,貼著他衣服滾落,砸到雪裡。

“哥、哥……因因因緣……”矮胖子嗓音發虛地喊。

沒等聽見回應,寒光乍現!

兩顆頭顱同時滾落泥地,滑出斑斑血痕。

熹微的日光傾灑,鮮血噴在沾滿了泥的衣服上,烈烈寒風中,鬢邊一縷霜發飛散。江鴻麵如寒霜,手中握著枚二分厚的冰藍色長玉簡,血順著銘刻的小字蜿蜒而下。

砰的一聲,江鴻失了力氣,跪回地上,差點栽回坑裡。

該死的,看見這坑就來氣,她就是躺會兒攢攢力氣,那缺心眼的東西竟然把她埋了。

要不是這兩人,她還不知道要在下邊埋多久。

江鴻閉了口氣,本就被拉長的玉簡水瑟再次飛速延長,變作根玉鞭環在身上,泛出聖潔藍光。左臂處,幽藍夾雜著血色繞在被砍斷的地方,漸生出一隻嶄新的胳膊。

良久,藍光消散,江鴻活動了下筋骨,指尖凝出一絲微弱到近乎沒有的靈力。

曆來仙盟名士開山立派,都是擇一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可淮秋雖靠近碧海,卻有陣法隔斷,靈氣還是弱了些。

她在這住了幾天,才堪堪恢複到陽明後期,若非飲了血,水瑟也難以為她續骨。

還是有點慢。

這兩人之前說得倒是不錯,崔家位列仙盟最頂級的七派勢力之一,宿風山的靈氣定然充沛十足。

且崔家整體實力在七派中並不出眾,門內僅有一位隱元初期大修士坐鎮,還托連風門的福,有用不完的丹藥和法寶,在仙盟諸多大門派中,堪為上佳之選。去那修養,定能早些恢複。

江鴻打定主意,撿起包袱,乾脆利落地係好,另手一勾,玉鞭化作一隻根節分明得有點硌手的手鐲盤在腕上。

她看了眼地上那四塊殘軀,想著不用白不用,難得好心地就地把人埋了起來,輕敲水瑟,捏出一根又細又短的玉簡,丟到墳頭,背上包袱,迎著朝陽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