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走(1 / 1)

不久前,夏侯瑨收拾了卷籍,準備去見先生。忽然聽人稟報,棲息宮的福順求見。

福順是他三弟的人,夏侯瑨不喜自己這個三弟,自然也不耐見福順。

但是來人又說,褚娘子也在。

夏侯瑨奇怪之餘,隻好放下書問福順:“憐娘在你們那兒做甚?”

福順什麼都不告訴,隻說,殿下去看就知道了。

夏侯瑨隻好過去。

褚衛憐生受一驚,沒想他來這麼快。幸好她收手得早,不叫他看見。

“瑨表兄!”

她小跑到夏侯瑨麵前,爭取分散他的注意。清風吹開碎發,褚衛憐朝他笑。

朝陽熔映笑窩,她是如此明媚。夏侯瑨忍不住替她捋了碎發,才覺自己的失禮,堪堪收回手。

秋陽初照,他的眼裡隻剩下她了。

夏侯瑨放輕聲音問,“憐娘,你來這兒做什麼呢?”

瞬息的慌張後,褚衛憐笑容不改,解釋說,“噢,我聽聞三殿下過得不好。這不秋後就要入冬,天將寒,我怕三殿下難熬,就尋思送些禦寒之物。”

她說完,倏地聽見一聲笑,在後頭,是冷的。

褚衛憐回頭瞪他。

輕眯的眼神,無儘威脅。

夏侯尉隻好麵無表情:“是,她是來送東西的。”

雖然他不是那麼配合,但好歹沒拆台,褚衛憐還算滿意。

夏侯瑨打量起他。

在打量什麼呢?

褚衛憐也從夏侯瑨的視線看去,那位落魄的皇子站在日光下,左臉的巴掌印尤其明顯。褚衛憐後背都快滲汗了。她無從辯解,決定先發製人!

“天哪三殿下!”

她快步走向夏侯尉,左瞧右瞧:“你的臉怎麼了?可是被人打了?何人如此囂張啊?”

水波似的眼眸,清透無辜。朝著他輕輕一眨。

夏侯尉突然感覺心猛跳,強勁的生命破骨生根。

“哦,沒什麼。”他的目光飛快挪開她的臉,轉而看向夏侯瑨,“三哥你也知道,宮裡多的是人作踐我,這些不算什麼,我早已習慣了。”

是啊,是啊,他早已習慣了。褚衛憐在心裡重複,隻盼夏侯瑨快快以為,這巴掌是彆人打的,不是她甩的。

夏侯瑨仍狐疑地打量。

最後好像信了,點點頭,去拉褚衛憐的袖子:“走吧憐娘,彆待在這兒了。”

二人剛要離開,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表姐”,擲地有力。

她和夏侯瑨刷刷轉頭,但見夏侯尉笑了,撫摸臉頰的紅印:“快入冬了,多送些炭,我會冷。”

莫名其妙的,這是哪出?

褚衛憐心想。

不過夏侯尉一直以來,古怪的行徑也不少,她懶得多糾結,拉住夏侯瑨就走。

兩人出了棲息宮,一路往前。

風悄悄,樹悄悄,日頭曬得人暖和,夏侯瑨又在袖裡牽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和。這是第二回偷牽了,褚衛憐不再驚得抽回。

她低下頭,先燙了會兒臉,再朝夏侯瑨欣笑。

夏侯瑨的臉亦是紅。

兩人慢慢走,沐浴日光。褚衛憐的眼睛四處瞧,宮牆楊柳風,白雲飄萬裡,光陰忽而變慢了,慢到一瞬一息極為清晰。她甚至看到了日暮青山,晚風送人。

快到宮道口分彆時,夏侯瑨輕輕喚她。

“憐娘,三弟也是可憐人。不如放他一命,讓他苟活著罷。”

他還是猜出了。

褚衛憐本也不覺得能完全瞞住。可是她不想答應,不想放過夏侯尉。

“你不是也厭惡他?為何要替他說話?”

“憐娘。”

夏侯瑨忽然駐足,握住她的肩:“我是厭惡他,我很早與你提過,他這人陰險,不是好人。你可知我此話何來?”

“何來?”

“我親眼見他燒了太後的禮衣,把罪賴給尚衣局的太監。那一年他才七歲。”

七歲?

褚衛憐愣住,驟然憶起多年前的一樁往事。那樁事很小,甚至不起眼,快要淡出她的腦海。可她記性很好,又想起了——似乎也是她七歲,在姑母的慈寧宮小住。

那天姑母要去岱山祭神,尚衣局送來的禮衣卻被火燒出洞。姑母大怒,要處死那些小太監,還是她給攔下的,最後補救禮衣替他們求情。

那時候她想,誰會好端端給自己招罪,這些小太監多半是被人陷害的。

今時今日,她才恍悟,果然是被人陷害。

原來是他,夏侯尉。

“但是憐娘,”夏侯瑨又歎:“三弟如此,已是小人,我們不要做和他的同類。他生得可憐,從小沒娘,父皇母後不管,更沒哪個宮妃會接近他,宮人無一不嫌他晦氣。他從小沒人教養,也難怪變成這樣。我們是君子,君子不以權勢欺人,不如就饒恕他,放他苟活著吧。”

夏侯瑨是君子,褚衛憐心想,她可不是君子呀。

她放過夏侯尉,誰又來放過以後的她?她是一定會讓夏侯尉消失的。

可是眼前的年輕小郎君,如此苦口婆心勸她。他的目光是如此專注,又含夾希冀,褚衛憐想做他眼裡的君子,儘管隻是表麵上。

反正除掉夏侯尉,多的是辦法。

或者哪年冬天就凍死了?哪場風寒就病死了?她可以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

褚衛憐盤算好,望向夏侯瑨。

“好,既然瑨表兄開口了,我也便放下。”

她朝他笑。秋風中的少女,笑容清甜又真摯。夏侯瑨又忍不住捋她的碎發,“憐娘,你真好。你為吾妻,吾何幸也。”

月底,褚衛憐回家了。

她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褚衛敏。

輕霧從小金籠爐飄出,絲絲縷縷,蘊著滿屋鵝梨香。窗邊少女小坐,烏發挽髻,一根碧玉插簪,纖纖素手穿於針線。

褚衛憐走近了瞧,原來她在繡自己的嫁衣。

“哎,你走路怎不出聲,好生嚇人。”

禇衛敏埋怨。

“怎沒出聲了?分明是阿姐太專注,不曾留意我。”

褚衛憐坐在她身旁看,“你嫁衣不早就繡好,怎麼還要再繡?”

褚衛敏放下手活,無語:“這叫畫龍點睛,你可曉得?我總覺得它不夠好,老想著再繡幾筆、再繡幾筆,你瞧。”

她指了嫁衣蓮花的黃蕊給褚衛憐看,“這原來是沒黃蕊的,我今兒繡上去,你再瞧,衣裳是不是亮麗很多?”

褚衛憐點點頭。

褚衛敏摸妹妹的頭,無奈又好笑:“今生也就嫁這回,哪家娘子不想大婚當日美些?嫁衣當然重要了。我這叫對自己上心,不像你......”

“你年後也要出嫁了,母親和奶娘繡嫁衣都比你急,你可去看過幾眼?知道有哪要補?哪兒還可以再添?”

褚衛憐懶洋洋地躺下。

小炕上,陽光從窗台照進,她眯著眼輕鬆笑:“阿姐太多慮了,嫁衣有母親和奶娘繡,自然極好,我何須擔心呢。”

“……”

褚衛敏簡直無話可說。

她不是很想嫁給夏侯瑨嗎?

當初自己那麼想嫁周垚,以為能嫁時,日日在盼,把嫁衣看了又看。後來換了龔表哥,興致就沒那麼高,但畢竟是自己大婚,還是認真對待起嫁衣。妹妹這模樣……真是太隨意了。

褚衛敏手揉額頭,不再跟她說話了,繼續繡。

褚衛憐微睜半眼,罅隙裡偷偷瞧她。瞧她眉目傾注、模樣安然……最後閉上眼睛。

嗯,挺好的,看起來阿姐已經看開,安心待嫁龔表哥了。

九月初九重陽夜。

夜晚用膳,一家團聚。

林夫人給禇父加菜,看著他黝黑的臉:“出去一趟,曬成這樣。”

禇父道:“巡鹽各州各縣城跑,哪有不曬的。你且看,等二郎從西北回來,保管比我還黑。”

不提禇淩還好,提了禇淩,林夫人又要淚汪汪。

她拭淚埋怨,看著自己這個兒子:“西北到底有什麼好,你還非得回了姑母,上趕著去。”

“你......唉,天底下就沒有你這般蠢的人!”

飯桌上,禇淩飛快扒著碗裡的飯。

比起他大哥禇允恭,在林夫人眼裡,這個兒子可謂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多大歲數人了,孩子都能滿地跑,平日裡也沒少氣她。可驟然得知他要走,林夫人卻不舍得多罵。

禇淩吃的快,沒一會兒放下碗筷。

他朝林夫人嘻笑:“母親此言差矣,天底下多的是兒子這般‘蠢的人’,拋了父母妻兒遠去西北,打戰還衝在前鋒。”

林夫人啞口無言,怎不懂得此理,可她就是舍不得禇淩,更彆說現在西北還沒戰亂。

每當她說不過禇淩,都會讓禇衛憐出手,誰叫這丫頭最伶俐呢。

“眠眠,你說!”

林夫人實在氣不過了。

禇衛憐與林夫人鄰坐,方便了林夫人手肘捅她。

阿娘發話,褚衛憐隻好放下手裡的羊腿,無奈道:“二哥,子不違母命,母親說你蠢,那你就是蠢。”

“眠眠,你說什麼呢!”

褚淩被她氣到。指頭屈起,一顆花生飛過數盤佳肴,彈在了禇衛憐的腦門上。

禇衛憐一摸腦袋,還沒來得及把話劈裡倒,就聽他說,“二哥真是白疼你了。”

“哦,聽說西北羊腿最香了,等二哥歸驚,不忘帶奇珍美玉,也不忘爹要的兵器,但就不給你帶羊腿。”

禇衛憐剛要發動,立馬癟了。淚汪汪地坐下:“二哥,我要羊腿......”

眾人哈哈大笑。

今夜正值重陽,冷宮內,福順在燒水。

廊下燒好水,福順提壺進屋。

昏黑屋子裡,床上臥著一人。

待福順點亮燭燈,那人掀被褥坐起,臉還是夏侯尉的臉,手背卻粗糙,布滿褶皺和深紅的血管。

福順倒了熱水遞出,那人飲下,被燙過的喉嚨好像長出毛。

此人臉部扭曲,嗓音尖細:“屋外的動靜我都聽到了。死太監們,不讓人活,這麼冷的天,竟然把你們曬的被褥全潑濕,還把你們的吃食倒給狗!醃臢玩意兒,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如我替殿下殺了他們!”

“彆了。”

福順按住他的手:“殿下不在乎,他們愛折騰便折騰吧,彆打草驚蛇。先等著,總有他們死的一天。”

重陽佳節,萬家歡慶。

京城西安平街的酒樓內,有人一席白麻,臨坐窗邊,持杯而飲。煙火轟得飛升,他望向樓下萬家燈火,車水馬龍。

“主子,客來了。”

夏侯尉收回目光,放下酒鼎。珠簾嘩嘩撩起,他抬步往外走。

來者恭敬客氣,先躬身抱了拳。

“三殿下。”

“在下此行,乃向殿下表跡。”

“我助殿下拿到想要的,待殿下功成,也助我心有所成。”

“你知道我要什麼?”

夏侯尉問。

“是,在殿下這位子上,離上頭就差一步,一招險棋,沒有人不想往上走。”

淡淡燭影打在兩人的臉,樓外煙火喧天,塵世萬千。樓內大排筵席,醉生夢死。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點塵。一招棋勝,天下共主。一招棋敗,黃土半抷。

夏侯尉笑了:“可是我差的,不止一步。你又憑何能讓我信你?”

那人並不多說,隻從袖裡掏出物什。

是一支簪子。

簪子青蘭玉細刻,綴了東海福珠。

夏侯尉眯眼細瞧。

青蘭玉,千金價。這支玉簪,是禇衛憐一套頭麵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