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即是錯(1 / 1)

睫毛微顫,眼皮撐開了整個世界。

迷迷糊糊中,烏黑的土牆映入眼簾,餘光皆是牢獄的幽暗,卻尚能瞧見邊側守立的獄卒。倚靠在牢柱上,崔纓正想擺動身軀,隨之而來的,卻是鐐銬的聲響和傷口撕裂的疼痛。

肩胛和右腿都被上藥包紮過,可活著看見自己滿身傷痕,卻是比死還要痛苦。

更讓她絕望的,其實是背後響起的現代普通話,輕飄飄的,不帶有絲毫的感情——

“你也會一些武藝,如何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呢?”

崔纓聞言鼻酸,委屈得熱淚簌簌直流。

讓她以這般落魄不堪的模樣,去麵對故人,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可不論再怎麼恐懼,終究還是見麵了。

我與其從未學過武藝。崔纓在心裡回應他道。

“如今身陷囹圄,活成了當初的我,這就是你要改的‘史’,你要抗爭的‘命’。崔纓,你可還算滿意?”

罵吧罵吧,儘情嘲諷吧,儘情譏笑吧!崔纓疲憊地閉上鞭痕累累的眼睛。

當初那個滿腹理想,相信人定勝天的崔纓已遭反噬,已被折辱成滿目瘡痍,已被踐踏得無半分力氣了。除了恐懼,還有怨恨,像蛛網一樣在她心底密密織牢。

可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憑什麼覺得是彆人欺負她呢?

“我沒有想過,會有你死我活的一天。”崔纓悵惘地說道。

“你不自量力,以卵擊石,可說到底你不是跟我鬥,你是和天鬥。”

“與天鬥,其樂無窮。”崔纓齜牙笑。

“你是個瘋子。”

“嗯。”崔纓點點頭。

“你是我見過最愚蠢的女人,比小娥還要蠢。”

“嗯。”崔纓咬牙切齒。

監牢的大門被解鎖打開,隨後又傳來獄卒關門的聲音。

崔纓靜靜聽著一瘸一拐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遂將臉彆了過去。

楊夙,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很醜,蓬頭垢麵,渾身臟兮兮的,我沒臉見你,你是知道的,又何必故意來此羞辱呢?

我真怕我一時忍不住殺了你。

“‘機關算儘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嗬,階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想知道,你是怎麼輸給我的麼?”

那人得意地笑著,笑得好假好假。

“其實你在我眼裡,不過是個孩子。你自以為萬無一失,殊不知做的一切,都儘在我的掌握之中。

“這裡的人聽不懂我們講話,不妨敞開來講,敘敘舊。就讓我代你一一梳理你失敗的原因,教教你,怎麼分析戰局。”

批判似的,冷漠的聲音裡不帶一絲溫情,楊夙運用他廣博學識侃侃而談,試圖逐一攻破崔纓心理防線:

“赤壁前哨戰時,孫權便已派周瑜和程普等人與劉備結盟會合,而曹操水軍乘船而下,速度肯定不及曹仁的騎兵。曹軍前鋒日行數百裡,前番連續作戰追剿劉備殘軍,早已衰憊不堪。前有孫劉盟軍守株待兔,後無大軍及時馳援,不被以多擊少、從數量上碾壓,你覺得可能麼?

“後來烏林火攻戰,曹操大軍不單輸給了陰謀詭計,更輸給了這個時代流行的瘟疫。曆史上曹操軍營裡流行的“瘟疫”,極可能是瘧疾、傷寒、痢疾、血吸蟲病四種傳染病中的一種。末者為最。因為江北一帶,早在數百年前,便是血吸蟲病廣為流行的地區,而隆冬季節更是血吸蟲病發高峰。”

楊夙兩番話將崔纓激醒,崔纓微微抬眸,黯然神傷,曹操水軍營寨爆發疫亂的慘烈場麵,仿佛就在她眼前一一重現。

楊夙告訴她,血吸蟲病,是由裂體吸蟲屬血吸蟲引起的一種慢性寄生蟲病,它傳播迅速,危害性大。血吸蟲卵入水後,就會孵化出毛蚴。一隻毛蚴鑽入釘螺體內,經過一兩個月的無性繁殖,就可以放出成千上萬條尾蚴,而人畜接觸有尾蚴“疫水”便會得病。

赤壁一帶,曾是古雲夢大澤,經數百年泥沙沉積和江河改道,漢末時已形成許多大小湖泊,那兒夏水冬陸,雜草叢生,極易釘螺繁衍。曹軍士卒多為北方人,若在此一帶練兵作戰,免不了頻繁接觸“疫水”,那麼,大戰在即,大批將士感染急性血吸蟲病也是必然。戰火頻仍,曹軍連續數月作戰,惡劣的軍營環境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病情惡化。

血吸蟲病感染後,有一個月的潛伏期,由於長寒高熱不退、大便拉膿血,長達二、三個月,甚至半年之久,大批患病的將士體力消耗殆儘,隻能躺著等死;活著的人也是骨瘦如柴,腹大如鼓,失去戰鬥力。吳人習於水戰,時間久了,自是多有抗體。

原來,兩漢以來,長江流域人口逐漸增長,墾殖活動強度增大,自然植被受到破壞,長江的含沙量開始增高。隨著荊北雲夢澤的逐漸淤塞,荊江河床自動調節抬高,加上受西北-東南方向新構造掀斜運動的影響,荊江主泓道逐漸向南擺動。魏晉時的江湖關係是“湖高江低、湖水入江”,如此一來,赤壁一帶江灘便大大擴大。

長江南岸的吳軍駐紮地江灘麵積小,因而釘螺也少。軍隊又常駐紮在山上,染病機會輒大為減少。反觀曹操駐營的江北,有大麵積的江灘,沒有山丘,釘螺麵積大,染病機會自然多。

楊夙踱步行至高懸的窗牖前,歎息道:

“哪怕你阻止了火燒烏林,也治不好血吸蟲病。血吸蟲病,初中生物書提到過的,這些道理都不懂,如今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文科出身學過高中地理的麼?還妄圖去拯救你所謂無辜的兵士嗎?崔纓,你一心想救的無辜將卒又是誰?這個世界無辜的人還少麼?我不無辜?你不無辜?

“其實,火燒烏林還沒開始,勝負已定。然而,這場戰爭真正的決定性因素,仍是雙方高層決策——聽好了,崔纓,我並沒有特彆幫助孫劉兩家,隻是對你乾擾曆史的行為予以了糾正。”

楊夙轉過頭,瘸腿邁步上前,在她腳邊蹲下。

“你一定曾試圖用各種理由勸阻曹操用兵,可惜你家曹丞相,自知年歲已高,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你說得出瘟疫火攻的緣由,卻說不清相關細節。於是再無懈可擊的理由,在曹孟德垂暮之心麵前,也會變得一敗塗地。逆勢而行,後世哪一個高齡政客不是同樣抱著賭注的心態?這就叫曆史的偶然性。”

楊夙頓了頓,看著崔纓漸漸握緊的雙拳,冷笑道:

“你們有細作,難道東吳就沒有麼?你妄圖用一區區蔣乾,離間東吳君臣,不過理想主義者的想當然耳。你隻知道蔣乾能言善辯,你不知道的是,蔣乾縱橫遊說風格,近乎運轉陽謀之蘇秦,而非玩弄陰謀之張儀。他蔣乾為人處事,本不善於矯飾欺詐,在周瑜麵前,根本小巫見大巫。你也不想想,周瑜和程普等人再怎麼不和,也皆是孫氏舊部,區區小計能扳倒堂堂江東大都督?你也真是小看了他!

“改造鐵索,更是徒勞。你難道不知道,曆史上曹操自己都燒了大片來不及帶走的戰船嗎?一旦兵敗,什麼戰具都灰飛煙滅了。你解開鐵索,難道就能阻止東吳順風衝擊的戰船?保住戰船來做什麼呢?你想再逆著西北風溯流直上嗎?

“知道你做的小動作後,我便開始在周瑜帳下訓練水軍,教一批死士提前適應接近零度的水溫。繼而將戰船改造成南宋樓船式樣,艙內添加助推橫木和人工腳踏槳。最後算準大霧天氣,用演義的把戲迷惑一下你。你果真上當了。

“至於臨時起的東南風,你不知道的是,魏晉時的洞庭湖,遠比後世範圍要大,因為地形風的原因,當天氣放晴時,完全有可能逆吹東南風,這一點是北方長大的曹操所始料未及,而成為長江水邊長大者的地利。

“退一萬步講,即便沒有東風,吳軍船艦仍能劈天蓋地撲來,因為吳軍亦是用鐵索連環,吳軍船上裝滿了硫磺、硝石、乾柴,以及曹軍送上的數萬隻箭!艙內有水軍推動,雨後朔風微弱,根本吹不走如此龐然艦隊。

“烈火焚山,什麼燒不乾淨啊——說來,還要好好謝你們送的火箭呢,補足了吳軍軍需羽箭。哈哈,陳壽記載的確實不錯,曆史上他曹孟德的戰船,果真是自己燒掉的。眾人隻當是東風來了,哪裡曉得船下玄機呢?

“其實,即使你們不放火箭,我們也會點火,可見不論你用什麼辦法,都不能阻止曆史的。自己沒有本事去改變既定事實,好比不善遊者憑一腔熱血去救將溺死之人。最後隻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崔纓啊崔纓,你總說提前知曉赤壁這段曆史,就能改變原來的結局。而今看來,縱然通曉上下五千年曆史又能怎樣呢?變數太多,細節根本把握不住,你根本預料不及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與其說曆史在你手中失控,不如說你從未讀懂曆史,從未真正掌握住曆史。從今往後,改改你這性子罷!”

楊夙見她全程沉默不語,自以為終於將她說服。

“說完了麼?”崔纓抬頭凝視他。

“是。”楊夙淡淡回道。

崔纓將鐐銬禁錮的雙手合十,緩緩貼緊胸膛,低頭落淚:

“可以過來些麼?我有話同你說。”

於是楊夙在崔纓身側單膝跪下。

她在楊夙耳畔說了句自己都聽不見的悄悄話。

“什麼?”楊夙問道。

鋒銳的尾簪被崔纓拔出,狠狠地紮入了楊夙的胸膛。

嘴唇被自己咬破,可她仍含著鮮血微笑,輕聲問候他:

“楊夙,十年不見,彆來無恙。”

楊夙紅了眼,瞬間就明白了所有,驚愕的雙眸消散了光芒。他悶哼一聲,一滴濁淚自乾皺的澀眼中流出,掛在蒼老的胡須上。下一刻,他便奮不顧身地將崔纓緊緊抱住,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迎了上去,讓尾簪紮進自己的心臟。

他在她耳邊顫聲說:“你果然是她。”

尾簪已深深埋藏進楊夙的胸膛,崔纓頓時泄光了所有殺人的勇氣,瞳孔失色,隻癡癡地睜著眼睛,無力地垂下雙手,倒下,任憑這個陌生的男人給予世間最冰冷的擁抱。

楊夙握住她的手,俯身吻下她的額頭,鼻梁,耳垂,最後輕輕覆在冷如霜的唇上,他用指尖緩緩滑過她的臉龐輪廓,最後喃喃自語道:

“是她,是她,你就是小娥。你和她一模一樣。”

可崔纓卻嗚咽著哭出了聲。

如此輕薄行徑,與侮辱何異?

楊夙,你明明不愛我,卻為什麼不放過我?你明明知道,和你有過共同回憶之人,是荀小娥不是我,卻還要自欺欺人,將我的喜歡與她的感情混淆。十年飲冰,冷暖自知。前世青春,那麼多年來深夜痛苦為你流過的眼淚,你拿什麼來還我?你不欠我什麼,你隻是從未悲憫過我。

“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話出了嘴邊,崔纓卻如割喉般難受。

楊夙不出聲,也不說愛與不愛,隻是不舍得放手。

可荀小娥、郭嘉、衛大哥、文蘭一一死在崔纓眼前——

利用、欺騙、敵對、受刑等字眼一一躥入崔纓眼前——

前世交友不終之憾,轉世愛而不得之恨,今世絕情欺辱之仇——

崔纓霎時恢複凶惡的目光,憤慨地將楊夙一把推開。

“滾啊,我不是荀小娥!我是我自己!!”

崔纓撕心裂肺地喊。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

“前世?哈哈,都隻是一場夢……假的,假的,夢醒後……就忘了。”

一番用力觸及內外傷,監牢裡兩人都在各自咳嗽吐血。獄吏連忙開門進來,將楊夙扶起。崔纓看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楊夙,搖頭哽咽: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我快將你忘記的時候,又要教你我相遇!”

楊夙掙紮著站起,揮令獄卒退下。

他劇烈咳嗽著,拔出尾簪,緩緩挪到她身旁,

“你這玉簪斷了,是殺不死人的。”

“是他送的。”

“我知道。”

“替我和荀小娥報仇,足夠了。”

“你就那麼恨我?”

“是的,我愛極了你!也恨極了你!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我青春裡的誰和誰!”

在那座破落的土牢裡,崔纓與楊夙雙目相對,對峙良久,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於是她淒涼地笑問:

“我的心不重要,楊夙,我隻問你一句,當初,你有沒有那麼一點喜歡過我?”

“沒有。”楊夙麵無血色,沒有猶豫片刻。

崔纓咬著牙,忍住不哭,隻是瘋瘋癲癲,縮在牆角。而楊夙也頹唐地坐下,聲聲歎息,睜開的眼睛又閉上,看樣子,他清醒不少。

“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你最擅長的,就是冷嘲熱諷挖苦彆人了,前世花了那麼多年心思在你身上,餘生,我隻想留給曹植和自己。”

楊夙聞言,眼中並無一絲波瀾,他靜思良久,語氣也恢複平靜:

“你愛的曹子建,究竟是誰呢?是和你朝夕相處的那個,還是你心裡幻想的那個?你到底有沒有搞懂自己對彆人的感情呢?”

“為什麼我自己的感情要彆人定義!?”崔纓單手揪緊爛席,怒目圓睜,“不準議論我對曹植的感情,你沒有資格這樣說話,也甭管我幻想不幻想!子非我,焉知我所愛者非是真人?情生乎自然,愛一個人,真的需要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嗎?”

“好,好一個‘生乎自然’,你文學史學得那麼好,那一定聽過‘發乎情,止乎禮’嘍?”楊夙笑著咳嗽起來,“《洛神賦》那句怎麼念來著,夏天的時候你背的——‘收和顏而靜誌兮,申禮防以自持’……你當真能做到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

見她怎麼抹也抹不乾臉上的淚,楊夙眉頭緊皺,痛心地搖頭。

“為了他,還有郭嘉,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小姑娘,你在情愛裡陷得真的好深好深啊!你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咽喉如塞,崔纓淚眼婆娑,沙啞著聲音回答道:

“為了真理。我隻信我的感覺夠真。”

“什麼是真理?什麼又是假理?單靠感覺夠真有用嗎?你現在不清醒的狀態,講什麼狗屁‘真理’呢!”

楊夙憤怒無比,握拳緊緊按住胸膛傷口,盯著崔纓問:

“我問你,你可知你自己是誰?荀小娥是誰?我楊夙又是誰?事實真如你想象的那樣麼?究竟是我們活在夢裡,還是看見了夢中的我們自己?我們當真醒了嗎?”

崔纓,崔纓,你當真醒了嗎?

醒了嗎?

四周響起一片質疑的回音。

眼前之人忽而身影幢幢,模糊不清,像有許多重濃霧,令她與之隔絕,怎麼伸手也抓不住。

“我不清醒!我糊塗!我無能!我罪該萬死!我竟恬不知恥,居然癡心妄想,想和你過一生……”帶著哭腔嘶吼說到最後,崔纓的喉嚨已經疼痛得再說不出一字。

“對,你就是癡心妄想,你就是太貪了,做朋友還不滿足,還想得寸進尺,今日披枷帶鎖,今日受儘折磨,都是你自作自受……”楊夙說著最心狠的話,語氣頹唐得卻好像在自言自語。

“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才是生命裡最寶貴的啊?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你的心裡還是很痛,但還是要好好希望未來,你的朋友們都在你身邊,他們從未離去啊。”

想起楊夙半生坎坷磨難,崔纓再也忍受不住,直伏在地上,放聲痛哭。

後來她才知道,直到那一刻,她才開始認清自己的感情,才開始學會放下。

後來她才想到,什麼是真理。真理不是自私占有的愛欲,是希望每一個你愛的愛你的人都能好好地活。

後來她才明白,楊夙不是她青春的某某,他就是她的青春,他就是她自己。

她愛的人,跟她自己,是同一個人。

她終於將過去捋清,閉眼做下告彆過去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