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疾行,橫穿涿郡、中山、巨鹿、魏郡等地平原,又渡過黃河,一路看儘中原安寧景象,覽遍北方風光。
隆冬雖嚴寒,幸而有曹丕相伴,帳前帳後,多蒙關照。崔纓早已與曹丕身側的七位隨侍稱兄道弟,這段時日同行同食,更是加深了情義。或圍爐夜話,或燒烤觀雪,或並駕齊驅。
曹丕說,他曹子桓的親信,就是她的親信;他曹子桓的兄弟,就是她的兄弟。不知不覺間,崔纓發覺,自己與曹丕的關係竟比曹植還要親密了。
很快,他們便抵達潁川,來到天子腳下的許都城。
巍巍許都,在曹操多年經營下,已是一派太平帝都景象。策馬從街市行過,但見布衣往來,百姓安居樂業,市民富庶,繁盛之況猶甚鄴城。
他們在許都郭府下了馬,卻見門前冷落,蕭條寂清,房梁已掛滿白幡與喪幔,半舊的白燈籠在府門口高懸,隨飛雪於空中搖曳,愈發襯得整座府宅死寂沉沉。
悲從中來,一時間,崔纓邁不開腳步踏入此宅。
府侍聞聲開門,直直驚呼,奔往內堂,口中呼喚主母。曹丕等人扶棺入府,正與郭嘉之妻撞了麵。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婦人,清瘦窈窕,卻好像大病初愈,臉色十分蒼白,麵容相當憔悴。她臉上還帶著泣痕,卻恭敬地給崔纓和曹丕行禮。這時,廊道拐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下階施禮罷,趕忙攙扶起年輕婦人。
二人皆著斬衰之服,少年便是郭嘉獨子,郭奕。
待郭夫人抬頭時,崔纓竟發覺,她眉目間與自己略有幾分相似。
原來如此。
當初,郭嘉初見雨中陌生少女時,略施溫情,想來也是有這方麵的緣故吧?
可郭嘉說長得跟她很像的那個人,會是她嗎?
崔纓腦中不禁回憶起郭嘉臨終前,口口聲聲喚著“青蘋”二字,若沒猜錯,便是郭嘉這位發妻的名諱了。
棺柩沉沉,置於靈堂,裡頭盛滿了郭嘉生前舊物。郭夫人跪坐於靈前,忍了良久,終於忍不住拈帕拭淚,悲聲啜泣起來。
“奕兒,快跪下,給你阿翁磕三個響頭……”
小郭奕認真地照做了,他年紀雖小,臉上卻並無多大悲容,還抱緊他阿母,一直小聲安慰著,儼然是個小大人了。
母子相依偎,情切衷腸,場麵哀戚,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崔纓暗暗驚歎:小小少年,便如此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不知將來成人後,可會繼承其父遺風?
曹丕在郭奕麵前蹲下身,拉起他的手臂,肅聲道:“好奕兒,不愧是忠門孝子,往後,你便長住司空府,跟在我身邊,修學治業,詩書典論,一樣都不可落下。”
小郭奕的眼睛裡噙著淚,亮晶晶的,但他崇敬地望著曹丕,點了點頭。而郭夫人得知這是曹操的意思後,連忙拜禮答謝。
喪禮簡辦,次日即出殯,還歸陽翟故鄉。
整整一日,郭府裡的人都沉浸在濃厚的悲傷中,猶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
崔纓和曹丕當夜便回到了許都司空府邸舊宅。
因曹操常年出征在外,且新安治所於鄴,許都舊宅已清冷多年,府中除了依令辦事的署吏,並無其他女眷。
天明,曹丕驅馬,領著郭府喪隊,便要前往陽翟操持郭嘉葬禮。崔纓因有曹操托命在身,不得已,隻能跟著衛大哥和幾個侍從入宮去,去拜謁那處於宮禁中的尚書台。
皇城高牆峨峨,猶若一座巨籠,將擱淺的真龍囚禁束縛。
第一次進漢廷皇宮,巨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崔纓不由得心生畏懼,腳步加快。
尚書台始設於光武帝時期,綜理政務,下分六曹,秩各六百石。尚書台主官,名曰“尚書令”,秩僅千石,於漢製屬少府,少府又從屬司空。實際上,尚書令總攬事權,直接對皇帝負責。
建安元年,荀彧始拜侍中,守尚書令,迄今已十有二年矣。
建安十二年,曹操複增荀彧食邑千戶,並前共兩千戶。
崔纓記得史書裡,自北方平定後,便極少留下荀彧進言獻策的記載。此時司空曹操與漢廷尚書令荀彧的關係,可謂十分微妙。如何周旋其間,說服荀彧助她救出楊夙,崔纓已在南下的途中想了半月。
行至尚書台門口,方知荀彧一早入內宮去了,午時方回,於是崔纓等人便在府外候了兩個時辰。
她獨自倚著石獅,看著漫天飛雪,悵然失神。
如若此刻,能和郭嘉一同賞雪,那該有多好。
他是她無話不說的師長,在他麵前,甚至要比在曹植麵前,都更加無所避諱。因為郭嘉,知道她的身份,也理解她的思想,他那無所拘束的性格,跟現代人真的像極了。
這世界上,理解崔纓想要的自由的人,隻有他。
尚書台傳信本有門侍,荀彧回來後,聽說是司空義女親謁,便叫人領崔纓進去,衛大哥等隨侍於府外留候。
崔纓趨步入堂,暖意漸湧,一股清香迎麵撲來,似是丁香。
她未敢抬頭,隻恭敬行禮,手呈信劄。
腳尖前,是一座蓮花紋飾的博山爐,煙霧繚繞,似有真的夏荷在霧氣裡婷婷嫋嫋。這種銅爐,先前崔纓在司空府也見過很多,尤其是朱華館。而她一直搞不懂為什麼自己很喜歡。
原來,她看見的不是銅爐,是看見了含苞未放的菡萏。
她在尚書荀令府的煙霧裡,幻想著荷花的清香,腦中浮現的卻是曹植的模樣。
堂上之人緩步下階,取走她手捧的三封信件,兩封是曹操的,一封是郭嘉的。
“崔姑娘請起——”
第一次聽見荀彧的聲音,崔纓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直起身,緩緩抬頭看去。
隻見那人眉目清朗,臉型方正,長髯墨發,儀表堂堂。頭著納言幘,又戴兩梁進賢冠,身披五時朝服,腰佩契刀囊,並係水蒼玉。堂燎灼灼,熏爐嫋嫋,斯人如玉,立如勁鬆,頗有威儀。
一種與生俱來的儒士貴氣與溫雅文氣,瞬間將崔纓折服。
崔纓微微驚詫,仿佛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中年曹植的身影。回神間,才意識到眼前之人也在盯量著她,於是連忙頷首,恭謹作揖,暫退一旁。
荀彧神情肅穆,看不出半毫悲哀之色。他拂袖捋須,自將曹操的兩封信置於案幾上,率先拆了郭嘉的信來看。
崔纓在一旁忐忑地候著,緊張之感,莫名湧上心頭。
荀彧讀信後,稍稍改色,微微攥緊了信角,也不看崔纓一眼,隻思忖片刻,便又恢複了常態。
可他屏退左右,踱步行至銅製連枝燈傍,竟信手點燃了那封郭嘉的信!
直至火焰將信劄燃燒得隻剩灰燼,崔纓也不敢多問,隻喘著粗氣,戰戰栗栗。
“信中事之原委,汝已儘皆知邪?”荀彧指的是楊夙的案子。
他背對著崔纓,雙手揣進長袖,令人如望泰山。
“然。”
“姑娘可有名否?”
“單名一個‘纓’字。”
“有何本事,可拜奉孝為師?”
“略知詩書,略曉典律,略通兵法,如此而已。”崔纓敬畏且莊重地應答。
“姑娘出身清河崔氏,乃河朔士族閨秀,焉敢蹚此渾水,引火上身?不虞汙濁令叔淑清聲名乎?”
荀彧回過頭來,話鋒淩厲,瞬間擊破崔纓的心理防線。
崔纓張皇失措,連忙伏跪於地。
“此乃漢故軍師祭酒意願,先師之命,不敢不從。”
“好一個‘不敢不從’,”荀彧冷笑罷,厲聲喝道,“私縱國之叛賊,汝可知其罪幾何?”
“令君亦覺得,楊叔夜是‘叛國賊’麼?”
崔纓心知,與此類謀臣相鬥不能怯弱,最好剛柔兼濟,綿裡藏針,於是大膽仰頭,發儘上指,再問荀彧:
“可他叛的是哪家的‘國’?做的是又是哪家的‘賊’呢?”
荀彧的身軀微微震顫,他抬手示意崔纓起身,仍舊肅然道:
“楊叔夜已死,許都獄中,早無此人,姑娘且返鄴去,莫再插手多管閒事。”
“郭祭酒之意,令君也不願考慮嗎?”
“荀某嘗聞崔公女侄,幼即工書,想來此封信劄,當為姑娘仿字造假罷。”
“荀彧,你明知道郭奉孝會將此事告知你的!”崔纓急紅了眼,跪直身軀,不再避諱稱呼。
“姑娘自便,恕不遠送。”
荀彧冷冷拂袖轉身,回案歇坐,手持竹簡,繼續執筆辦公。
崔纓震驚不已,萬萬沒想到,荀彧會如此輕描淡寫地處置此事。於是起身趨步上前,複跪道:
“纓聞令君高風亮節,素來持心平正,秉案公道。今日,如何視舊友之冤而無睹,如何對漢室棟梁見死不救?此非道義所宣,竊為令君不取也!”
荀彧微微動容,卻仍舊冷漠不語。
“無端罹難,身陷囹圄。世若為清明之世,何不容清明之臣?”
崔纓幾近絕望,抱拳顫抖道:
“荀先生,先師曾將潁川私學那段往事告知於我,崔纓知道,您比任何人都要同情楊叔夜,請您,真的拜托您,……”
荀彧冷眼遠望堂外飛雪,過了半晌,隻喚聲道:
“來人,送客。”
於是崔纓在眾仆的推搡下,被趕出了尚書台。
一時淒涼,委屈無處訴,隻好耷拉著腦袋回歸曹府。
……
楊夙既關押在詔獄,自然有重兵把守,且是特殊人物,定然被單房監押。而荀攸推薦她做的大理書記小吏,隻在廷尉衙署工作,一般進不得詔獄,更彆提尋那隱蔽的私監了。
於是崔纓瞞著衛大哥他們,每日隻在尚書台外等候著,也不拿薦書去就職。
時近年底,許都萬家開始張燈結彩,慶賀新年。
尚書台也開始灑掃庭院,撣拂蛛網,清洗舊具,人員來來往往,各自忙碌,並未多留意府外,那位每日都來癡候的女子。
許都大雪,連下五日,崔纓也在尚書台外連蹲了三日。
曹丕去陽翟幫襯郭家人處理喪葬之事,不日將返,如今苦求無門,奈何奈何!
正當她在雪地饑寒交加,深感無望,決意更改計劃,孤身探險時,尚書台的大門終於為她打開。
氈帽與袍衣上的積雪瞬間抖落,崔纓支起久蹲的身子,雙腳已發麻,她睜著疲憊的眼睛望去,看見小吏客氣地來請入門。
真的不是做夢,荀彧當真改變了主意,願意接納遠道而來的她了?
崔纓按捺住激動的心,儘可能地讓自己謙卑恭敬起來。
寒日裡,堂內依舊火燎灼灼,席上之人安坐靜思。
荀彧了解了崔纓的身世,聽她闡述去歲以來的經曆,更有心考問了她一些軍政之事。見她應答從容,荀彧態度逐漸溫和,為郭嘉早殤之事還傷悼了良久,說了些安慰的話語。
崔纓一直低著頭,忽而小心試問:
“許都令滿府君,可是不易糊弄?”
“其乃當世酷吏,”荀彧拈袖,為熏爐添換香料,“昔年嘗將故太尉楊彪收付縣獄,施加考掠,當年執掌楊夙一案,正是此人,汝怎可指望其為相助?”
崔纓顫巍巍地抬起頭,拂袖作揖,故意問道:
“曹公一生殺伐果斷,如何竟因一小小儒將而延宕至此,既收付詔獄,又遲遲不處決?我家先生,生前隻說那楊夙是個英雄,並未說個明白,求令君告知,當年事之來龍去脈。”
荀彧歎惋片刻,一一道來。
原來,楊夙是卷入了建安五年那場,震驚天下的“衣帶詔”謀叛案件。
當年亂案迷霧重重,他本應與董承等人同為誅滅,卻因證據不足,罪名難定,暫係縣獄。楊夙雖受嚴刑,卻絕口不認逆罪,朝中更無一人為其發聲。不論楊夙是否參與,當年那場大鬨已令君臣相忌,曹操遂欲逼令楊夙自儘,可遣去的使臣卻被楊夙毆打劫脅。
“當年曹公盛怒,臣屬莫不戰栗,曹公竟假譎已誅楊夙,並腰斬棄市……我與公達到街市時,隻見一具無頭屍,身著叔夜舊衣,便以為萬事皆晚……誰曾想,司空竟將其轉囚詔獄,秘押近十年。”
荀彧扶額長歎,慨然不已。
被皇帝的衣帶詔牽扯,卻要被關進奉皇帝之令拘捕犯人的監獄,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楊夙當年,到底是何等人物,憑什麼讓曹司空為他延置施刑多年?”崔纓驚恐不已,“莫不是曾救過一次司空的性命?”
“不,”荀彧沉下臉來,“是三次。”
“……”
崔纓愣愣地張著嘴巴,驚愕無言。
待回過魂來,她才像受到刺激一樣,崩潰地搖頭笑道:
“令君!元日將至,世人皆在爆竹聲中安享富貴,獨他楊夙孤獨獄中,瀕臨死境啊!”
荀彧起身,行至窗沿,微微佝僂著背。
此時此刻,他背對著崔纓,崔纓亦不知他喜怒:
“不論是否參與謀反……楊夙當年,對曹公忠貞之心已變,故而曹營眾人不願記掛此人。吾為尚書令,不便出麵牽涉過多。
“奉孝與楊叔夜之交,較我更甚,看在奉孝的麵上,我會幫你探獄,並取詔獄之圖與你,至於如何拯恤此人,已不乾吾事。
“荀某不願再見楊叔夜,若姑娘真有本事能從詔獄救人,儘管放他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隻是姑娘要想明白,你若做了此事,曹府便再無姑娘立足之地,稍有不慎,引來殺身之禍,也是極可能的。慎思,慢走不送。”
位尊者最不喜明麵之辱,隻要我隱蔽行事,並及時逃離曹操統治轄區,定然功成身退。
隻是,我真的做好跟楊夙一起逃亡的準備了嗎?
崔纓心裡想得糊塗。她甚至還希望,能調和曹郭君臣二人之間的舊怨,查明當年事情原委。畢竟這輩子的崔家,還在鄴城,如果離開曹營,她又該如何去阻止赤壁敗亡?
罷了,當下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先救出楊夙再說。
崔纓心跳加速,卻恭敬稽首,鄭重地朝窗下的荀彧致謝:
“纓,拜謝令君指路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