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春雨時(2)(1 / 1)

崔纓屏氣凝神,手心不自覺地掐緊了。

她決然不曾料到,眾人是這般反應。

“清河崔家?”

曹真尷尬地假咳一聲,不再言語,換了把環首刀,繼續與曹丕比試。

小曹節對於撮合之事樂此不疲,仍笑嘻嘻說道:“子建哥哥,節兒可喜歡崔姊姊了,若她能當節兒的四嫂——”

“節兒,”曹植平靜地打斷,“她是你阿姊,不可玩笑。”

曹節不樂,她耷拉起小腦袋,很疑惑眾人的沉默。

吳質打破沉默,隻抿嘴輕笑:“這樁親事難說……節兒姑娘,你那位,寓居在府中的阿姊,可不是一般的士族女子。”

寓居?難道連曹丕府裡的門客,都比我更清醒我在曹家的地位麼?崔纓心想道。

“確實不一般呀!”

曹節昂起頭,揮舞著手臂,以頗為自豪的語氣對眾人說道:“我崔姊姊可有本事啦,會做紙鶴、泡泡、布偶……好多好多玩的,還能在秋千上飛起來呢……”

她開始繪聲繪色地,跟賓客描繪起崔纓的人前形象,還毫不避諱地說起,去年秋天她跟曹植鬥嘴打鬨的糗事兒。

好事的曹真向來跟吳質對著乾,他起哄笑道:“子建,什麼八字合不合的事兒,我這個粗人不曉得,但平素見你倆住的近,走得也近,確實活像對少年夫妻呢!哈哈哈!”

於是宴台便又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台下閒侍的女婢也掩袖偷偷議論起來。

曹真在曹丕的冷眼注視下,自覺收回了笑意。而曹植本人,也在笑聲中始終冷著張臉,有種不與任何人爭辯的意味。

隻見他不慌不忙地端坐起,將書簡放於案上,獨自斟酒。待笑聲漸退,便娓娓道來一句:

“不過是異胞兄妹罷了,諸位兄長,可休要再玩笑……”

像是與人摩擦觸生靜電,崔纓心一沉,已有答案。

“古人尚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植,一介二八稚子,正值誌學成材之齡,若輕談風月,何其夙也?何其謬也!況婚嫁之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於男女之事,我從未放在心上……”

後來,曹植還趁機向賓客擺陳了一堆的理,援經引典,出口成章。可耳畔的聲音卻已自動弱化,崔纓煞白了臉,縮回探出的腦袋,靠在牆角,很不是滋味。

她怎麼也沒想到,前世她在某人詩集中,感受過的與封建婚姻觀對抗的精神,如今居然變得那麼虛無縹緲。今生今世,她竟從詩集主人的說辭中,親耳聽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八個字。

秦淳局促不已,她低頭又抬眸,小心觀察著崔纓的情緒,不知所措。

等崔纓直起身子,不動聲色地扶著牆,轉身回望時,卻見曹真扭頭,雙指指著一旁,兀自拂拭短劍的夏侯尚壞笑道:

“伯仁,我看那崔氏女之於兵法,並不輸於你,那夜,你倆在篝火前爭辯得麵紅耳赤,我們可都見著了。”

夏侯尚頭也不抬,繼續拭劍,冷冷答道:“我對女人可沒有興趣。”

吳質笑曹真又開始亂點鴛鴦譜,後者笑得憨態,冷不防被曹丕偷襲推了一把。隻見曹丕用仆婢托盤呈上的濕帕擦了擦汗,便砸到曹真身上,淺笑中帶著幾分嚴肅:

“子丹,你若再拿崔家妹妹打趣兒,莫怪我翻臉不認兄弟!”

一句話,刹那間暖化了崔纓心底的冰結。

曹真朗笑,倒兩杯濁酒,分了一杯給曹丕,還頗有深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不打趣兒了,崔妹妹確非一般的女子,跟子桓你的性子倒有幾分相像。哎!哪裡是崔家過繼而來的女公子,分明是司空府的嫡親公子嘛!”

“不論姓崔還是姓曹,她都是崔公女侄,她的婚事,自有父親與崔先生商定,不勞各位兄弟掛心了。”曹丕回劍收鞘,不理睬遞到麵前的酒杯。

“然!然!婚配當由司空定奪,我等豈敢妄議?哈哈……”

吳質攬衣起身,他離座上前,滿臉堆笑著敬酒,勸曹丕喝下了一杯。

秦淳還想再繼續聽下去,崔纓淡漠地說了句“走吧”,便兀自原路折返。

她快步走到小園通道,秦淳從後麵追了上來,連聲喚道:

“阿姊,阿姊!你先彆急著走啊,再等一下唄……”

“不走作甚?人家已經坦明心跡了,對風月不感興趣啦。”

“可是……”

“他不是留戀男女俗情的人,我說過的吧,你彆看他平日裡浪蕩,腹裡裝的可都是正經事兒呢,他怎會……”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壓過她們二人私語——

“公乾我早跟你說過!那吳季重,我早看他不順眼了!你聽聽啊,今日宴上,此人滿口皆是阿諛之詞,張嘴不忘什麼‘威懾’、什麼‘士族’,簡直聒噪至極……”

“……”

崔纓忙拉秦淳,躲進旁處小園的扇形門後,兩人對話聲隨著腳步聲漸漸清晰——是曹植和劉楨。他們似先從宴中退下,意欲出府。

“子丹是我曹家人,自可無所顧忌些,可他吳季重,隻仗著與我二哥交好,便在宴上不知收斂,委實可惱,聽得我真是很想上去給此人一拳……”

劉楨發出了爽快利落的笑聲。

兩人入園之後,放慢了腳步,還在原地踱步:

“……雖說,婚姻大事由父母所命,但公子將來是成大業之人,不必拘於俗禮。”

“嗯?先生何意?”

劉楨不緊不慢地說道:“予觀崔氏此女,頗有士人不平之氣,若有彎折不屈之誌,且與公子俱通文墨,或為當世可敬奇女子也。”

還沒等崔纓欣喜過來,就聽見曹植冷笑一聲:

“先生不知,我這妹妹雖有些才氣,到底工於心計,與植,並非同路之人——”

“噢?”劉楨納罕,“何以至此?”

崔纓原以為,曹植會想好再回答了,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說道:

“其心誌軟弱,好作空談,頻頻怠惰。涉獵雖廣,卻無一精通;且不治德學,生性狷介,急功近利,頗有不順,便忿言相諷,似欲以天下為敵,誠與古之淑媛相去甚遠矣……”

曹植背著雙手,不安分的腳踹著石子路上不安分的石子,他頓了頓,搖頭繼續說道:

“唉,詩教敦厚溫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子建未敢忘卻聖人教義,一直記得……而我那妹妹,說是背了《詩經》,又背的是甚麼《詩經》呢?喜怒無常,揚才露己,誌行不相配,總愛在人前燕雀嘰喳罷了……”

曹植說畢,拂袖便去,聲音也是輕飄飄的,毫不上心的。

人聲與腳步聲漸漸遠去,崔纓卻像五雷轟頂一般,瞳孔緊縮,心似火灼,又如墜冰窟,若有窒息之感。

又一次,她自以為最懂我的朋友,堂而皇之地說儘她的不是,扣上一頂莫須有的帽子;又一次,她自以為最誌同道合的朋友,說與她殊途陌路;又一次,她最在乎的朋友,絲毫不在乎她的感受,親手毀掉她的崇拜與敬仰……

崔纓眨巴著眼,抬頭看了看春日的萬裡晴空,忽然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頹唐地從牆壁滑落,跌坐在地上,秦淳慌忙地要將她扶起,卻怎麼也扶不動。她緊張地看著崔纓的臉色,又急又氣,淚眼汪汪地罵道:

“曹子建,這個無禮豎子!他怎能,怎麼可以……我去追他回來——”

“彆去——”

聲音都在發顫,崔纓一把拉住秦淳的袖角。

“譏諷他人的話,他從來都不曾收回過。”

秦淳不解,崔纓黯然低頭。

工於心計,是那夜篝火前,我口不擇言地宣講三十六計,戳中了你的道德心腸麼?心誌軟弱,是你時時見我鬱鬱寡歡,悲觀敏感,以為我矯揉做作,故作少年愁容麼?

曹植啊曹植,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生性狷介,你到底還是看不起一個千年後的自由魂、放浪魄的,對麼?中和詩教?嗬嗬,可惜了,我不愛那一套呢。說什麼古之淑媛,真對不起,我與你理想中的女子相去甚遠。

原來不開心時沒有收束愁容,在彆人看來,也是一種罪過。

我確是,要與全天下作對,因為我就是你們這個時代的幽靈,我的存在便是你們的威脅,所以我一出生,便被你們下了詛咒,讓我麵對著那判書裡冷冰冰的句子,活得生不如死!

泥地裡新生的草苗,被崔纓緊攥在手心,那掐著的一團,似已不是新苗,而是滾燙的心臟。

我原以為,我前世萬般敬慕的、與世俗殊異的人,他會比這個時代的人更理解我張揚的個性……

我原以為,隻要我大膽在他麵前展現真實的自我,他便會對我另眼相看,打心眼裡佩服我、尊敬我,他那時常常沉默,沒想到竟隻覺得我滑稽可笑……

我原以為,縱然此生與他無情緣,也還可作萍水之交的,可他竟無情地在外人麵前批駁否定我引以為傲的才華、品德……

劉楨、徐乾他們幾個,都是昔日我在東閣宴飲上結識的朋友,一來二往,也曾結下些許情義。你曹植可以在眾人麵前坦言你對我隻有‘兄妹之情’,我並無怨言,可為何轉身又在我們共同朋友的麵前不念‘兄妹之情’呢?即使我真做得不好,也不該背地被這樣議論吧?

曹子建,真遺憾,我活完了我在這個世界一半的壽命,到底,還是給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了。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見我的前生今世,能看見我所看見的,能看見我所經曆的,是否還會留些情麵?

似乎此刻,崔纓才從睡夢中驚醒,這個世界的曹植,真的不是活在她幻想中的偶像。

夢醒了,偶像的水晶雕也碎了一地。

她跟他,原來隻是一場誤會。

“得君譏誚謾罵,予何幸如之。”崔纓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秦淳蹲在她身側,抱緊我左臂,不知說些什麼安慰的話,隻好悲戚道:“阿姊,若你心底難受,便哭出來吧。不能一直這樣啊……”

秦淳梨花帶雨的容顏,令崔纓動容,感慨萬千。

崔纓努嘴笑了。

“妹妹覺得,我會哭?”崔纓拂手拭乾她的點點淚痕,認真問道。

秦淳眼睛呆呆的,與她對視了幾刻。崔纓習慣地仰頭看天,讓眼眶中的眼淚回流。

“至親逝世,蒙受冤屈,心生悲憫……我都會哭,獨獨不願,再因未俘獲意中人之心而哭。”

崔纓鬆了鬆緊繃著的臉,揚了揚嘴角,支起身子,順帶將秦淳扶起。

秦淳見崔纓笑了,她也高興地笑了,挽著崔的胳膊,要往府門方向走去:“那好哦,走!我們回家!”

“嗯,回家!”

馬車裡等了一會兒,節兒便從府內出來了,車夫輒援轡驅馬。

在車裡顛簸了許久,終於回到府中。

……

辭彆了兩個妹妹,崔纓回到寂寥的蕙蘭院,徒生悵惘寂寞之情。推開院門,她來到那一叢蘭草澤畔,信手摘下另一束“雌性”的蕙蘭,心底莫名生怨,於是隨手扔在泥地裡,轉身悻悻而去。

從屋裡換了件便衣出來,崔纓三步作一步,跳下石階,翻過曲欄,爬上了井邊那棵老棗樹。失落落地躺靠在樹乾上,她用雙手枕著腦袋閉目靜思。

彼時已過午時,她腹中有饑餓之感,胸臆更有難排悶氣。午後的春光並不十分耀人眼,倒是前庭那棵開了半樹的桃樹,樹上桃花灼灼,甚是惱人。而遠眺望去,西園樹枝丫上,還掛著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她淡然往隔壁朱華館裡瞥去:那裡陳設簡易,曲池清水悠悠,去年殘敗的枯荷還積在池底,已有新生的根莖從軟泥中鑽出,冒出濁水麵……剛回來不久的曹植,仍像往常一樣,臨著窗戶,坐在書齋裡,翻閱書卷,念念有詞。

心湖像是激起一陣漣漪,崔穎忘卻了沒來由的憂愁,仍像往常一樣,就那樣靜靜地坐在樹上,偷偷看著他。仿佛今日從未發生任何事。

他到底隻把她當妹妹啊。

崔纓低下了眉頭,愁緒複生,抬眸舒眉,眼前忽而一亮,隻因腦中又想起早晨讀的《湘夫人》: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這最後一句,前世課堂裡,崔纓似懂非懂,今日卻好像終於懂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公子無情奈若何?

“沅有芷兮澧有蘭”,何不自采飾為佩?

自古多情折壽夭,人生苦短,何因情愛而結胸中塊壘,摧心肝、損脾傷神?

涼意襲身,崔纓徐徐取下那支綰發的青蓮玉簪,任長發散落雙肩,又解下腰間那套簡易的組玉佩,都攥在左手手心。春風吹來,胸臆舒緩。

堂前追逐嬉鬨,東閣同窗讀書,北場並肩騎馬,牆頭牆下說笑……一幕幕純真美好的回憶,都終結在了今日。往後一彆兩寬,不再執念,各生安好。

我本便不敢奢望的,像曆史上的崔氏一樣,成為你的妻子。

何況我對你並無愛。

既無期望,何來失望?

崔纓最後偷看了一眼曹植,便將玉簪信手插在了樹縫中。爬下樹之後,她拾起泥地裡的蕙蘭,走到前庭桃沚前,將它的花瓣一一摘下,貼在水麵上。水窪裡很快便漾起了圈圈漣漪,漂滿了黃綠色的花瓣。蕙蘭院前庭的小水窪與朱華館的荷池是相連,大大小小的花瓣或與浮萍相依,或隨著水流,穿過牆洞,流到隔壁院中去了。

誰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花隨水走水載花流……

崔纓斜捧著臉,輕輕勾起嘴角,孤零零地蹲在水窪旁,仰麵看那一樹灼灼,頓時不覺得這桃花耀眼了。

於是她起身蹚過水窪,又蹲在牆角那棵桃樹下,徒手挖了個淺坑,用隨身帕子將玉佩包住,輕輕埋進了泥坑裡。

她的一雙挖泥的手,在清水窪裡洗儘了泥垢後,她才發現,它們是那樣的白淨。

它們在曹府,被修養得太好了,以至於忘記了指甲縫裡卡緊汙泥的感覺。

崔纓眯起了眼睛。

自過繼入曹家,府中兄弟姊妹莫不與她相親,雖有親疏之彆,表麵客氣是理所當然有的。可似乎今日,崔纓才真正看清,他們看待她的真正的態度:

曹真、曹休等自少與曹丕相處的兄弟,年歲較長,看得清公家與士族之間的利益,故而從未將她當作自家妹妹;夏侯尚是個高冷武夫,素來與她不對付,更看不起她的輕狂勁,在他眼裡想來也就是個跳梁小醜;而曹丕,似乎才是唯一打心眼裡看得起她,尊重她,將她當作親妹妹一樣照顧的人,可她不會忘記先前種種事端,不會對曹丕放下戒心。至於曹植,今日後,算是徹底劃分界限了。

這麼說來,曹操養女的身份,到底是上天給她的補償,還是懲罰?

……

正當崔纓直起身子,想甩乾手上的水時,隱約聽見院外傳來喧嘩的嚷叫聲。

她疑惑地開門,隻聽見一個報信的小仆,正往各院傳話:

“捷報捷報——三日後大軍回城,司空傳令,府中親眷,不必出城相迎……”

又是一個驚雷!

崔纓腦中頓時空白一片,旋即反應過來:

是曹操!曹操!曹操出征在外,終於要回鄴城了!

建安十二年二月,曹操大軍凱旋了!

曹操回來了,崔纓翹首以盼的那人,終於有機會和他見麵了麼?

崔纓心跳飛快加速,又驚又喜,心情五味雜陳,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終究不爭氣的眼淚盈滿了眼眶,強忍著不掉下來。眼前模糊一片,崔纓把手搭在門上,緊緊咬著下唇,以手撫膺。

我本河洛人,客居楚南端。

孤身逾千年,尋君了夙願。

聞自遠方歸,摧折裂心肝。

那年春分,鄴城下了一夜的春雨。

(第二卷完)